《火花》2025年第7期|陈炜:星光夜路
陈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媒体人,有作品发表于《江南》《四川文学》《作品》《山东文学》《星火》《滇池》等刊物。
许多年前我上高二的时候,换了班主任,原本严肃的物理老师,换成了年届退休说话段子体的历史老师,班级的气氛随即轻快起来。当班主任宣布要组织一次班级联欢晚会的时候,同学们欢呼雀跃。虽然多数人并无什么才艺,人人要上场的规则会让他们出洋相。
联欢会放在晚上举行,具体日期未定,所有学生必须参加。这让我犯难了。我是跑校生,家离学校三公里,大半是狭窄的小路,路边是农田和茂密的小树林,清晨从家出发,下午放学回去。如果我要参加联欢会,就必须摸黑从学校赶回家。这条路我非常熟,从初中起,少说来来去去走了几百回,但要夜间一个人走回去,想着心里就有点慌兮兮的。对于这一点,我作为男生也并不觉得羞臊。在当时的乡村,就算是壮年男子,敢于孤身走长长野地夜路的,也属胆壮之人。遇到这种情况,多半是结伴而行。
联欢会的日期确定了。我查了查,那是个月亮弯弯的夜晚,如果天晴的话。白天走在上学或放学路上的时候,我自动地把场景替换成黑夜。田野除了我空无一人,月色稀薄,星光虽有但也黯淡,四周朦胧。小树林黑黢黢的,虫鸣断续,几个坟包上似有点点磷火,远处人家的狗吠依稀可闻。影视剧中一些惊心场景和流传于乡间的恐怖传说,自然就涌入脑海。虽然白天时人们乐于听也乐于讲种种惊悚诡异之事,但这些事在某些时候会跃出来,让人心惊肉跳。
于是,我开始做梦,梦境就是我的焦虑或者说是些微的恐惧。淡淡的月色星光下,小路弯曲,我身处旷野。我好像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又好像被定住了身子,无论朝哪个方向去,都无法动弹,或者无法真正前行。醒来后,我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看着有年月的被熏成淡黄褐色的纱帐出神。以前我也做过不太好的梦,但醒来后就不再在意,毕竟那只停留在梦中,眼睛一睁就烟消云散了。而这次完全不同,梦里的困境一点也没有消除,我总是梦到它。前后半个月,好多个夜都是如此,梦境几乎完全相同,毕竟我的焦虑一点都没变。
好在,就在联欢会举行前两天,一个同村的高复生说可以用自行车带我回家。如果联欢会结束得早,我在校门口等他晚自习结束;如果联欢会结束得晚,他会在学校礼堂门口等我。结果,那晚我们非常合拍,联欢会结束后我走出礼堂,正好遇见复读生大哥。因为确定有人会带我回家,所以整场联欢会我安安心心地享受着,发现有些同学好有才,尤其是那些学习成绩不突出的同学,有些唱歌唱得动人,有些舞跳得很有专业的味道。即使有些同学才艺不佳,但勇于上台,本色出演倒也颇能打动人,或者引发哄堂大笑。而我学习成绩不怎么样,才艺也不突出,红着脸上台吹奏了一支口琴曲《红河谷》。本来想表演一支难度大些的曲子,但又怕在台上紧张发挥欠佳,也就罢了,保险为上。
高复生大哥骑车沿着公路走。而我平时的路线,只有一小半是沿着公路,比全程走公路距离要少一公里多。水泥公路路面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灰白,比土路要略明亮一些。虽说是水泥公路,坑洼还是不少,自行车哐啷啷响着,不时猛然一震,几乎要把我从自行车后座上震下去。那时我的体重还不足五十公斤,非常单薄,如果不抓着车子的铁档,遇到稍大一点的坑洼,我就可能在车上待不住了。
我望向平时走的小路方向,田野朦朦胧胧,小树林黑沉沉的,像是藏着许多秘密。公路上几乎没有其它车辆,行道树在路面投下参差怪异的影子。复读生大哥奋力蹬着车,偶尔和我聊几句。不是他话少,而是聊不起来。在联欢会上鼓起勇气上台露了一手之后,我又回归超级宅男的角色,和不太熟的人对话也成了难事。
回到家,差不多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十几天来的焦虑完全消散了,就像春天来临后,不用再担心寒气彻骨。我想我可以睡个好觉,不用担心梦里的焦灼以及醒来时的薄汗。
然而过了几天,我又做梦了,星光下,我身处旷野,四周无人。
一开始,我还以为这跟倒春寒一样,一次两次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个梦出现的频率竟然很频繁,每次的相似度极高。纵然梦中我身处的地点略有不同,可相同的是我仍旧必须在略有星光的夜晚,穿过田野和小树林从学校走回家中。
醒来后,我总是感到庆幸,安慰自己不会再出现这样的状况了,那只是很偶尔才有的一次夜行,已经过去了。但是,没过多久,这个梦又会出现,顽固如且除且生的荒草。
许多年后,我常常觉得这个频频出现的梦很不合情理。当时在男生里,我当然不算胆大的那一类,但也不算太胆小。有些冬日的早晨从家里去学校,天还是黑乎乎的,其实和黑夜差不多,路上也是只有我一个人。但除了心跳略有加快,我并不至于感到惊恐。到底是这个梦加剧了我的恐惧和焦虑,还是我并不明显的恐惧和焦虑促成了梦的发生?这和分清先有蛋还是先有鸡差不多困难。在青少年时期,我的梦并不多,常常一觉睡到天亮,从闭眼到睁眼,往往就像一瞬间的事情。在梦里,很多应该值得焦虑的事情从来没有出现。比如考试,哪怕是决定命运的高考,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反而,一次偶尔的夜路,在我的梦里反反复复,挥之不去。在好几年里,这成了我的疑惑之一,一直未得到让我信服的答案。
我确实很少为考试焦虑过。结果,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梦中的高考给了我一个狠狠的教训,我以微弱的分差没能踏进大学校园,而是一脚踏进了社会。走出高中校园几个月后,我考进了一家国企,成了一名预备工人。在进厂前培训的时候,我常常生出自豪感。巨大的厂房,高耸的烟囱,交织的管线,从这个庞大的工业城产出的各种化工产品,将到达这个国家的各处,甚至远赴海外,成为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物产。而我,将成为这个工业城一名年轻的工人,对社会有贡献,并自食其力。
三个月的培训结束,我正式进了厂,被分配到运行车间。培训的时候,近百名年轻人一起学习生活,热闹得近乎喧嚣。如今,我们进了各个车间,就像水滴渗进了大地,好多培训时的伙伴,进了厂就难得一见。我的工作需要三班倒,白班从八点到十六点,小夜班从十六点到二十四点,大夜班从零点到八点,每班八个小时,工作自然是费心而劳累的。刚进厂的时候我特别紧张,上班时跟着师父用心学,下班后看专业书,尽量休息好,没有太多心思想别的。
第一次下了小夜班,我骑着自行车回家。那时,我家已经搬进了城。家离厂区有七八公里,一条宽阔的公路连接着两头。平整的水泥路泛着光,一抬头,我望见了弯月和星星,一瞬间想起了当年那个频频出现的梦。就像通了电一样,我一下子清醒了,疲乏不存在,周边的一切好像都变得非常稀薄。当年的那个梦,简直就是一个预言。难道是几年前我就预见了现在这情形,深夜独自骑车奔波在路上?在月色星光下,我笑了。笑完,疲乏感又回来了。这条泛着微光的路,我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年,一个人,经常在黑夜。
顶着星光上班下班,偶尔在路上也有插曲。有次小夜班下来,我在半路上被三个小年轻拦截,说我打麻将作弊,一定要给他们个说法。我从没摸过麻将牌,一时蒙了,便跟他们解释起来,怎么说也说不通。我明白了,他们是变相劫道,找借口讹几个钱。我倒不慌了,东一言西一语跟他们周旋起来。扯了几分钟,后面自行车铃响,有人跟我打招呼,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是我同班次的同事。同事们一瞧,都停下车围过来。争执本来一触即发,又瞬间消弭于无形,一个同事与一个拦路的互相认出了对方,两人是高中同学。于是双方各自回家。我对自己临危不乱,有些意外。又有一次,赶着上夜班,忽然发现前方有个穿白裙的女子独自走在马路中央。她显得失魂落魄,不知经历了何事。我担心她这样过于危险,可能会出交通事故,也可能会出其它意外,想上前劝阻。但我有些拿不准,这人是失恋了,还是遇到险情了?是心情低落,还是精神有毛病?犹豫着,我就骑出了一段路。回头一望,路中心还有一抹白。等第二天下班,我回家路上打听,没听说路上出什么事,就安心了些。
从开始上夜班后,头顶星光赶路的梦再也没出现过。我的梦变得丰富多元,有的浅显直白,有的光怪陆离,有的伴着一枕香甜,有的醒来后不敢回忆。那个简单而带着预言色彩的梦,留在了我成年前后的那段时间。等到我换了好几次工作如今鬓已斑白,我还能感受到它的整个过程,但当我入睡,它再也不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