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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苏:草原上,那些讲故事的人
来源:小说月报(微信公众号) | 阿尼苏  2025年07月15日16:37

我的家乡兴安盟科右中旗,在大兴安岭南麓,科尔沁草原腹地。这里有连绵的群山,平坦的草原,清澈的河流,茂密的树林。在这里生活过的农牧民,几乎都听过胡仁乌力格尔。很多村子里有远近闻名的胡尔奇(说书艺人),他们平时放牧种田,当拿起低音四胡时,他们就变成了胡尔奇。每逢村里举办集体娱乐活动或婚礼宴会,胡尔奇就会被邀请前来表演胡仁乌力格尔,这在家乡草原上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乌力格尔是蒙古族说书艺术,主要流行于内蒙古东部农牧区,在东三省蒙古族聚集地也较为常见。不用任何乐器伴奏的称为雅巴干乌力格尔,用潮尔伴奏的称为潮仁乌力格尔,用低音四胡伴奏的称为胡仁乌力格尔。科尔沁草原上最常见的是胡仁乌力格尔,布仁巴雅尔大师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传奇说书艺人。

我阿爸与布仁巴雅尔大师的儿子王生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还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多次看到过大师的表演。阿爸说,那时,布仁巴雅尔大师家有两间土坯房,一间铺着土炕,一间搭了个简易的木台,台上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台下整齐地摆放着几个长条凳。每天吃过晚饭,布仁巴雅尔大师就穿上袍子或中山装,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调试低音四胡。他的妻子边熬奶茶边招呼大家。等人到齐,土屋里先响起胡仁乌力格尔的前奏,那是一段哀婉低沉的声音。接着,他用浑厚绵长的声音开始说唱:“扎——上回我们说到……”

我在西日嘎苏木小学读书时,家里虽已有了电视机,但村里经常停电,村民们最喜爱的娱乐活动依然是通过收音机收听胡仁乌力格尔。“尉迟敬德黑得像是从烟囱里钻进去又从锅底钻出来,罗成白得像是在面粉缸里泡了三天”……布仁巴雅尔大师演绎的《隋唐演义》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直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精彩唱词。

草原上为什么会有乌力格尔?我在成年后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可能是与蒙古族人的生活有关,乌力格尔的形式特别能表达这种生活。蒙古族人能歌善舞,而乌力格尔边说边唱,有音乐伴奏,类似音乐评书,与很多蒙古族农牧民产生极大的共情。

乌力格尔是我童年生活的重要部分,就像长在细胞里,变成身体里的血液一样。我小时候听乌力格尔只当故事听,有趣,好玩,精彩,尤其是布仁巴雅尔大师自己即兴发挥的语言,更是令人回味不尽。比如说到,用枪扎对方的速度极快,他会说,“枪头晃动,像一万条蛇吐着信子,向你扑来。”听起来特别生动。小时候,男生们会用从乌力格尔中听来的故事做游戏,你追我赶。比如有人给木棍顶上扎个木块,假作一对锤子,举起来高喊一声:“我是李元霸!”也有人找来一根长木棍当罗成的枪,还有人拿来扁木条充作刀剑。我们不会真打,而是跑进山脚下的沟里,对着齐人高的山草挥舞着“兵器”,把自己当成故事中的大英雄。大人们也痴迷着乌力格尔。村民们就算不是真正的胡尔奇,但在酒桌上,也会经常谈论乌力格尔的内容,谁要是模仿着唱一段,别人会称赞不已。胡仁乌力格尔内容健康,善恶分明,现在想来对我们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教育。

我离开老家到巴镇读中学后,学业加重,电视机里好看的动画片也吸引着我,我很少再关注胡仁乌力格尔了。这种状态一直到六年前才有了变化。2019年冬天,阿爸因腰椎疾病住院,做了两次手术,后背开了三十厘米长的口子。第二次做手术时,麻药中途失效,阿爸忍着剧痛捱过了两个多小时,紧闭嘴唇,一声没吭。手术完成后,我们找医生用上了止痛泵,阿爸铁青色的脸终于有了一点血色。我出去买午餐前,阿爸用极为虚弱的声音跟我交代,把他那个小收音机拿过来。那天中午,阿爸戴上耳机,收听胡仁乌力格尔。他与疼痛抗争时发出的呻吟,逐渐被轻微的鼾声取代。阿爸终于睡了一个好觉。耳机里不断传来的低音四胡旋律,我坐在病床边,模糊地听到了。望着病房外缓缓飘荡下来的雪花,我恍惚看到了家乡苍茫的原野。

阿爸做完手术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我陪床护理阿爸,也听了一个月的胡仁乌力格尔。听着听着,我产生了写胡仁乌力格尔的冲动。我想写我所理解的乌力格尔,这在学者眼中不一定精准,但却是我从小所感受和理解的,我想表达出来。

今年年初我想到一个点,那就是虚构一个乌力格尔大师,写他的一生。小说中的“我”,设定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生,比我父辈年龄稍长,正是乌力格尔盛行的年代。我对祖父、父辈生活有很多的了解,所以,故事尽管虚构,但故事中的时代背景与生活环境是真实的。蒙古族民间艺人吃过的苦特别多,他们对生活的理解也非常深刻。我是一个八〇后,生活经历与他们不同,但我大着胆子写这样一篇小说,是用当下人的眼光与心境去看过去的乌力格尔大师的生活,我要解决可能会偏颇的问题。小说中的“我”,为什么叫“讷日乌给”?(汉语意思为“无名氏”)。能数得上名字的乌力格尔大师们,有布仁巴雅尔,有海宝等等。但还有那么多无名的胡尔奇,他们有的不一定拜师,自己看着看着就会了,自学成才,这些人形成了庞大的胡尔奇队伍,扎根在农牧民中,湮没在茫茫的草原深处。

我在小说中刻画了这样一位“无名氏”大师。他的形象具有生活的常态化,他不是明星,不是突出的个人,他艰辛的成长历程,是无数个不知名的胡尔奇曾经类似的经历,他是草原上生活过的普通农牧民之一。他并不稀缺,恰恰是这样,他又很可贵。作为蒙古族写作者,尤其是作为从小听乌力格尔长大的人来说,不写对不起这片土地。我应该写。农牧民的生活非常辛苦,他们需要精神上的出口。正是乌力格尔给他们带来一股非常强大的精神力量,让他们生活在这片草原上不再孤独,能够捱过许多艰辛的岁月。这是乌力格尔的可贵之处。我想让许多人了解乌力格尔,进而了解蒙古族人的生活。我想通过这篇小说,试图对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农牧民进行精神世界的解读。

我需要更真切深入地表达。今年年初,这个想法特别强烈,摁都摁不住,于是我花半个月时间,写完了中篇小说《风中胡弦》的初稿。写这篇小说时,我常忘记时间,把黄昏当成清晨,从深夜写到黎明,累得歪倒在椅子里抱着键盘写,我自己已经走入小说。期间我有两次全身发烫,手脚冰凉,没有感冒却像感冒一样。小说写完,我才恢复过来,这在以前的创作中没有发生过。在小说里,我还设定了一个记者乌尼日,就是让我有思想的直接表达。为了让读者更好地了解乌力格尔,需要设定一个介入口。乌尼日有两个作用,她相当于两个角色——一个是文中的人物,一个是读者。

乌力格尔经国务院批准列入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的家乡科右中旗被内蒙古自治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联合命名为“乌力格尔之乡”。现在,年青一代的蒙古族说书艺人正在继续传承乌力格尔。我在写完这篇小说后,去了一趟科左后旗阿古拉草原。我大姨父就是这里的牧民,从小无师自通,会演绎乌力格尔和好来宝,经常四处演出。我问大姨父,“您是不是这里有名的胡尔奇?”他说:“像我这样的,村子里有二十多个。”

草原上的胡尔奇虽然在演绎别人的故事,但他们本身也已经变成了故事,流传后世。我尽可能地把这些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讲出来,从这个角度看,我也成了讲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