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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红:大江大湖中的生态图谱
来源:作家出版社 | 余红  2025年07月15日15:03

我出生在洞庭湖畔,是看着这湖水长大的。2018年岳阳守护“一江碧水”至今,洞庭湖生态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岸线更绿、水质更清、野生动物更多。六年来岳阳治理湖泊弹指一挥间,《洞庭人家》抒写的正是这背后的故事。湖区宋家三代人的命运变迁与创业史,呈现了湖区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时代演变,揭示了湖区百姓从小家的日常烟火、到大家再到我们国家强大兴盛的进程。

我写这部小说花了五年时间,也是湖区人“守护一江碧水”蜕变的五年。我前后采访了一百多位老湖区居民,调查三代以上湖区居住史,采访湖区重大生态事件等。在不断走访过程中,倾听老渔民讲述他们的故事,相当于随他们一起回顾了湖区生态文明发展史。

有一次,我在湖畔采访几位老渔民时,途中遭遇冰雹,我随几位摄影人在芦苇中的一个鸭棚里躲避,可冰雹过后大雨又下个不停,那地方信号很差,湖畔温差大,傍晚停雨时,我差点冻成冰棒,其余几人也一样,大家手脚都冻麻木了,但是在看到两只白鹤从芦苇荡中翩翩掠过时,人一下就变得有了活力。大家长枪短炮一起上,只为了捕捉瞬间的精彩。

自然景观是能治愈人的。写家乡的故事,全文必定负载着地域性的民俗风情,洞庭湖的自然景观,“江猪子(江豚)、麋鹿、候鸟”如空气一样,与小说中的宋家三代人如影随形。小说核心人物宋明泽,从小就经常救治一些受伤的野生动物,如白鹤、小天鹅,因此他懂鸟语、知鱼巢。在他眼中这些自然界的生灵与人类是互懂的。

也正是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的趣味吸引了小说中的刘燕妮,特殊时期,刘燕妮在高校任职的爸妈遭关押,她被姑父也就是宋明泽的舅舅送到了洞庭湖区的宋家避难,她到宋家那年九岁,她出生在大城市父母亲又都是知识分子,被送到这样偏僻荒芜的湖区,还是一个多子女的家庭里,宋家有六个儿女,加上她七个,上有爷爷、奶奶,加上父亲宋长江和母亲许玉珍家里共有11口人,开饭时呼啦啦冒出一串,吆喝几句就屋摇地动。初来乍到燕妮所见的洞庭镇满眼荒芜、到处是坟山,当地民风强悍,对于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家庭,她心里是迷茫忐忑的。那么她是如何爱上这个大家庭的?

首先是宋明泽的空灵深深吸引了她。那天晚上大人们在湖畔的船舱里谈事,宋明泽就带着她在湖畔的芦苇荡中玩耍,耳听湖水哗啦啦直响,只见水中跃出两条很大的鱼,接着又冒出两条小鱼来。燕妮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它们在干嘛?宋明泽眨眨眼睛说:“晒月亮。”

晒月亮?这三个字瞬间触动了燕妮的神经。她又问,这些鱼为何跳个不停?宋明泽并不正面回答,而是一脸神秘回道:“他们是一家人,爸爸妈妈和双胞胎兄弟。”

刘燕妮听了越发好奇,追着宋明泽问个不停,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双胞胎兄弟呢?一旁的宋梦夏也就是宋明泽的姐姐笑燕妮傻,说明泽编故事你也信。正是这种有趣的故事深深吸引了刘燕妮,很快她就成了宋明泽的小尾巴,他们一起泛舟荷花丛、捕鱼捡螺蛳、下河挖藕摸蚌;晚上在西瓜地里吃饱喝足后,躺在一起边看星星边听宋明泽吹牛;在“晒月亮” 时偶遇他们口中的“精灵”——溜出湖面玩耍的江豚或是芦苇荡中的鹿……这些奇妙的自然景观深深吸引着燕妮。

就这样燕妮在宋家一住就是九年,直到1978年燕妮的爸爸来洞庭镇才把她接回了北京。这是她最落魄的九年,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可也是她最快乐的九年,这九年她与宋明泽一起长大,还有同村的曹晓娅,他们三人是同班同学,几乎形影不离,初中时无意中得到一本《战争与和平》,三人欣喜若狂,躲在九华山的树林里,三人围坐一起津津有味阅读这本书。纯真的爱情也在这无意识的朝夕相处中萌芽。

宋明泽与燕妮的初恋是纯真而浪漫的,他会为了这份懵懂的爱每天采摘一束满天星放在她的床头,会细心地帮她把被子铺好且在脚头放上暖水袋……但真正的爱情一定是建立在俩人志同道合上,宋明泽部队转业后选择回到家乡,立志要改变家乡落后现状,但在大城市读研究生的燕妮并不眷恋这片水土,她请假回了一趟洞庭镇,她要宋明泽随她离开这个小镇。但宋明泽浸湖水太深,离不开。

能够支撑有情人爱下去的力量,一定是源于生命中相通的灵魂。青梅竹马也注定只是一个传说,命运指引着宋明泽与曹晓娅彼此靠近。曹晓娅相貌平平,但她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立的灵魂,她深爱着宋明泽,但她不是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而是和男人一起携手共进,并顽强地帮扶着宋明泽克服自身的弱点,走向成熟。洞庭镇建设得越来越好就是两人爱情的见证与结晶。

燕妮爱上这个大家庭,还有一个重要的人,是这个家的母亲许玉珍。在燕妮的眼中母亲许玉珍是一位奇妙的魔术师,一堆别人不要的鱼垃圾也能在她手里变出一堆可口的鱼食品。母亲不仅是这个家的港湾、还是孩子们的引导者。言传身教,许玉珍的勤劳与智慧、宽厚与大气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儿女们的成长,这给了燕妮家的安全感。

写作中,我对文学人物——母亲许玉珍有着深厚的情感寄托。在制作食物的场景中,许玉珍总是散发着柔和可亲的母性光辉,在她身上有我母亲的影子,每次写到深情处,母亲的身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在我眼前,勾起许多往事的回忆。我母亲2019年过世,但我还是经常回老家住上一段。回到家乡才知道,念的不是家乡,而是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在,奶奶也在身边,哥哥姐姐们都在。炊烟起时,一家人围坐一起其乐融融,母亲凭借一双巧手把“鱼”做出了多种花样。湖区人对于各种虾蟹水鲜的吃法是颇有讲究的,小说中通过挖掘洞庭百姓对食物加工的创造力,折射出湖区人对生存资源的珍视。以“水”为生活中心延伸出湖畔闲趣、水产加工等创造性活动,使生命原力即使在那样一个荒芜的年代依然充满了生命活力。

小说中个体奋斗者彰显了爱与生命的联结:母亲许玉珍的爱是生命的扎根与坚守,在大是大非前她有胆识有魄力,她心中不止装着整个宋家人,还时刻想着大家。儿子宋明泽的爱是生命的突围与冒险。他的人生轨迹与时代发展紧密交织,从退伍军人到民营企业家的蜕变,既是中国民营经济突围的缩影,更折射出“敢为人先”的湖湘精神,其三次创业、一次入狱的经历,写透了改革阵痛中的理想与坚守。而由云帆代表的宋家第三代则是生命的绽放与创新,他用手机直播卖蟹手持自拍杆在荷塘深处穿行的身影,与祖辈摇橹撒网的剪影在时空隧道中重叠,完成从“靠湖吃湖”到“养湖富湖”的文明跃迁。

我初稿写了五十六万字,初稿完成后,《洞庭人家》入选了“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我认为“新时代山乡巨变”是包含时代印记的。如八十年代初,城市整体还处在灰头土脸中,但街上穿喇叭裤、街边摆摊做生意的人多了起来;九十年代中期宋明泽成为宏运养殖场场长后,手中拿着一个砖头一样的黑色大哥大(手机)等,这些细节正是时代转型的标签。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写到1998年洞庭湖抗洪抢险,作为岳阳人,那段惊心动魄的场景让我刻骨铭心,我描写那段时忍不住泪流满面,现实中抗洪抢险的感人故事太多,小说中我只能以宋家人来完成那段难忘的回忆。

奔向新世纪,宋明泽历经沉浮,选择了自主创业,开创了宏运房地产公司。母亲许玉珍坚持“民以食为天”的市场走向,母子俩在企业发展的理念上产生分歧。在遭遇2008年金融危机突袭下,宋明泽醒悟母亲的市场走向是正确的,他继续抓住农业做文章,以宋记食品为依托,办起当地第一家民营农业科技园。新时代宋明泽的儿子云帆是科技创新的领头人,又是生态环保的践行者。

小说中正是那些被时代浪潮推搡着前行的小人物,在迷失与觉醒中勾勒出湖湘巨变的精神图谱。但在改稿会上,几位老师给我提了很多建议,指出了我看不到的问题。也让我认识到新时代作家能否用发展的眼光看社会、是否有勇气进行自我批评的气魄。如何把这部小说写透,我不断提醒自己,文学需要深入生活,需要倾听与思考。

我整理修改意见后,再次回到老家岳阳继续打磨作品,期间我又多次走访湖区渔民,并成为东洞庭湖生态保护协会的一名志愿者,我想这是我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我经常跟随他们一起巡湖、守湖,

在这过程中我发现了小说中许多不足的问题,要如何打磨自然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在我的记忆中,以前的洞庭湖人与自然是和谐的,湖中渔帆点点,湖畔芦叶青青,到了八、九十年代,当地人为了经济发展,沿湖陆续冒出很多厂矿与企业,工业废水的排放、农业养殖污染水体全部涌向了洞庭湖。何时起洞庭湖的壮阔慢慢消失,肉眼可见洞庭湖的面积萎缩了许多。当然这与以前围湖造田、洪涝灾害都有关联。

在这部小说中,生态环境始终贯穿全文。由宋家三代人的命运变迁构建起“巡湖—护湖—人湖共生”的生态演进轨迹。从最初的人与自然和谐,到中期为了经济发展被迫牺牲自然,再到后期的拯救湖水。采访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了洞庭湖生态环境发生的巨大变化,长江流域实行十年禁捕退捕,生活在东洞庭湖区域的居民一起“洗脚上岸”了,他们在政府的支持下搞起了生态养殖业,有些渔民加入了护渔队,由捕鱼人变身护鱼人。采访中听到最多是“保护洞庭湖就是保护自己的家园。”上岸渔民意识到“一江碧水就是金山银山”,这是湖区人对于保护生态环境的一种内心觉醒。这也是我这部小说的中心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