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臧棣:文学里没有“坏”,就没有真实或真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臧棣  2025年07月15日09:49

今年年初,戴潍娜新出版了一本评论集《学坏》。在我眼里,戴潍娜是一位代表了文学“新感性”的诗人、译者、批评家。她不仅创作了《以万物为情人》《所有未来的倒影》等诗集;翻译了《天鹅绒监狱》以及鲍勃·迪伦的很多诗歌作品;还出版了包括《学坏》在内的多本评论作品。虽然我年龄上长于她,但是我一直将她看做一位越来越“令人生畏”的同行。

《学坏》像一种“爽文”

《学坏》里收录了戴潍娜9篇文章,在我看来,9篇文章都可以说是精品。先说阅读快感。我在阅读《学坏》的过程时,经常感到,戴潍娜这一代人和我们这一代之间的批评语感的差别。具体地说,《学坏》里的文字可以说文采飞扬。不仅有对知识点的精准点穴,更有一种文学舞蹈般的自在洒脱。戴潍娜的诗歌里,其实有类似的品质。她的诗歌语感已我们有很大的不同。这种不同,就应该被视为一种可喜的进展。

从批评文类上看,《学坏》里显示出的批评文体,也很了不起。用流行的话说,9篇文章都可以说是一种赏心悦目的“爽文”。当然,也不止是“爽文”那么简单,不仅仅是过瘾那么简单。9篇文章都显示出作者对其关注和探讨的问题,有着敏锐的理解和判断。它们所包含的批评诊断依然是犀利的。我特别欣赏的戴潍娜表现出来的“文体意识”。她知道在这样的批评表达中,她的主要目的不是传达知识的信息,而是用一种批判性思维将要讨论的话题激活。

就像是做一种充满现场感的语言装置艺术。最可贵之处,经过她的批评文字的重新演绎,那些话题仿佛获得了新的呼吸,重新变成了读者可以感受的对象。它们不是我们经常看到的那种中规中矩的文学批评,而是形成了独属于她的极具个性的批评之舞。它们不再诉诸于居高临下的剖析,而是诉诸于批评的引导,从而激活读者对于新的文化探求的欲望。

戴潍娜的批评文字读起来有读小说的乐趣。以《黑弥撒与撒旦先生:引诱者乔伊斯》为例。它引述了乔伊斯在21岁那年和叶芝的世纪性会面的情景。这个情景,对现代文化史来说,很经典。一个籍籍无名的“文青”,由乔伊斯扮演。他当面顶撞当时爱尔兰文坛的执牛耳者。按照常理,对待一位像叶芝这样的前辈,也怎么着也得做到表面的客气。而乔伊斯却显得非常傲慢,他毫不客气的指出,叶芝的东西已经落伍了。并且当他得知当时叶芝已经37岁的时候,甚至拿出遗憾的腔调,说“我没办法了,我和你见面的时间太晚了,你的年龄太大了。”这么一个“不厚道”的故事,在戴潍娜的叙述中,悄然呈现出了一种更深的象征意味。一位新时代的代表者,向着老一辈的审美以及既有的文学秩序发出挑战。这一点,就很“学坏”。

又比如,《我们终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事物:“真理瘾君子”赫胥黎》。从《美丽新世界》的反乌托邦到《众妙之门》中的神秘主义,戴潍娜将学术批评写出了一种博尔赫斯式的语言趣味。用类似将文化故事的方式启迪读者打开自己的感知,并回溯赫胥黎“狂飙突进”思想的人性的因素。我突然发现,戴潍娜这种叙述方式,还有一个对阅读的促进作用。因为在戴潍娜的批评叙事中,它不求全,而是装针引线,花式跳跃。这样,会留下很多知识的空白。而这些空白注定会激发读者通过自身的新的主动阅读去填补它们。这等于加速了知识的生产。而且,我会觉得这种“爽文”,其实也是在演示一种新的认知方式。绝对对读者自己的文学神经有激活作用。

“学坏”的目的是为了理解文学的意义

读《学坏》的时候,我总感觉像是处在文学会饮或者文学咖啡厅中。没有贬低的意思。按希腊的标准,最合适的文学知识的交流气氛,就应该是文学咖啡馆。诗,也差不多。艾略特说过,最好的诗歌表达,应听起来像“客厅谈话”。戴潍娜的批评文字,在营造它自己的传播氛围方面,是相当有特点。在我看来,它也很有效。用一种“古灵精怪”的手法,它重新激活我们的文学感受。这不同于学术研究常规中那种庄严到需要“沐浴焚香”的仪式感。它不仅更有效,而且通过一种新的语言空间重构,打开我们理解文学,感受文学的新思路。

再回到写乔伊斯的部分。《尤利西斯》是著名的“天书”,包括戴潍娜自己也坦言,她没能读完。我读过三遍。对于《尤利西斯》和乔伊斯本人,我的理解是,首先得放下偏见,抛却畏难情绪,把乔伊斯看做一个“反对者”,他是要和当时的世界秩序,和当时的英国文学评论的圭臬发出自己的异议。文学里没有“坏”,就没有真实或真相。乔伊斯的目的不仅仅是朝着文学殿堂抛出几坨秽物。按当时的标准,他那样做,当然是对文学的“亵渎”。但更主要的,乔伊斯的做为,是要拆除已经变得虚伪和做作的文学藩篱。作为读者,我们要做的是跟随他的书写,像法医或者心灵侦探一样,去探究他更深层次的文学表达,去看到他到底做了什么。

从“学坏”这个角度来讲,乔伊斯也确实够格。他自己也说,他在文本中埋伏了足够多的谜语,能够让全世界的教授忙几百年。无论是夸张的营销话术还是激将法,这一行为文身就已经够“坏”。但另一方面,这种“坏”也引出了新的探索精神。乔伊斯通过创造新的文学表现力,打开了我们理解现代生存处境的新的感知方式。从这个意义上将,乔伊斯的“坏”,可以说是一种主动的正当防卫。在阅读乔伊斯的过程中,很容易出现突然的灵感闪现,这其实就是文学感觉的提升。像这些内容,我就觉得,用戴潍娜现在采用的这种“学坏”的叙说角度,最过瘾,也最有启发性。它有助于促进我们看到文学的背后,以及文学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学坏”让我们摆脱“精神温室”

萨特曾经讲过,“我们都是不完整的人”。也就是说,我们在生命展开的过程中,怎样去重建自己的主体性。“学坏”引发的角度偏移,和批评意识的自我重构,其实也反应出我们如何认识自己。按哲学的说法,世界本来很荒谬,世界本来没有什么意义,那么,在一个失序失语的世界中,我们又该如何自主地有意识地塑造自己的完整性呢?

阅读《学坏》,我的得到一种启发是,我们应立刻划出一个意识的界限:“学坏”之前,你的生命状态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不“学坏,你又能想象你的生命轨迹吗”

这其实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分水岭。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长期以来,都被训练成了好孩子的摸样。所以当我们走出校园,开始和社会硬碰硬的时候,就出现很多的起伏。如果只能被动追问,事情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那样,这其实也是一种缺乏历练的表现。而“学坏”就是要主动展开一种生命的行动。带着一种强烈的觉醒的冲动,去主动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这样,在和现实剧烈碰撞的时候,不那么容易受伤。

鲁迅讲过,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在面对这个混沌的庞然大物的时候,凭借我们自身的天真、纯真,直接和它对话,很容易受到反噬。这个时候“学坏”,其实就是主动地增进自己的觉醒。这里,尤其要分辨出一个事实。那些需要的学习的“坏”,其实并不是真的“坏”,而是被落伍的僵滞的“庞然大物”故意制造的种种禁忌。从生命成长的角度,只有破除这些禁忌,我们才能开阔眼界。更进一步,我们也才能释放自己的全部动能。所以说,“学坏”是觉醒的开始,也是一种片断都不能再延迟的自我觉悟的开启。顺着萨特的那个逻辑,只有越早破除那些“禁区”,我们才会成为更完整的人,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

《历史总是说谎:鲍勃• 迪伦学坏指南》这篇文章,写得尤其出色。写出我心目中的鲍勃·迪伦的形象。年轻时,鲍勃·迪伦和“垮掉的一代”一起混,和黑人谈恋爱,都是在突破当时禁区。而且从更深层的角度来讲,这不仅仅是对现实的规训的突破,也是对自己生命边界的大胆的探寻。在这探寻的过程当中,也许会遭遇非议、挫折乃至失败。但是没有勇气去经历这些曲折,生命里很多真正属于你的那种品质,也很可能无缘凸显出来。

从另一个角度,“学坏”更像是在建立一种自我面对既定秩序时的防御机制。它并不是要求我们走极端,而是让我们在面对更大的多样性时,能保持从容选择,包容更多的差异;让我们摆脱精神的狭隘,让我们的生命变得更健康,更强大。

(作者系诗人,批评家。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骑手和豆浆》等。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昌耀诗歌奖、屈原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