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处理的三个当代问题
有一种说法,小说家就是讲故事的人。这恐怕是一种文学的历史虚无主义,把从“神话”到“小说”的叙事演变给取消掉了。按照文学史家伊恩·瓦特的说法,“小说”是近代才出现的一种文体。“故事”则可以追溯到神话盛行的古老岁月。对于讲故事的人,一个好故事就是讲述的全部“目的”,他是叙事作坊里的工匠。对于小说家,故事则主要是他的一种“手段”。仅仅写出一个漂亮的故事,小说家的使命并没有完成。他必须要做出更多的工作,就像简·奥斯汀、笛福、巴尔扎克这些小说艺术大师当年所做的那样:借助一个生动的故事,去处理最新出现的、十分紧要的当代问题。无论这个问题是物质的还是观念的,个人的还是社会的,前提条件都必须是“当代的”。
“当代性”,这一核心的、规定性的要求,将小说家钉在了他所处的时代上。小说家是一群以故事处理当代问题的语言工作者——这是否应该成为一种职业共识,至少是小说家们的自觉?否则,小说家这一特定称谓就失去了必要性与权威性,小说就会与“故事会”混为一谈。具有这种自觉的小说家,在讲故事时就像背负着十字架一样背负着当代。追踪当代、表现当代、解释当代、反思当代,变成了他不可推却的艺术责任。在这种责任的强烈驱使下,小说家往往会胀破文学外壳,长出思想与观念的翅膀,蝶变为具有提问能力和解答能力的当代思想者。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萨特、昆德拉、库切,既是杰出的小说家,也是他们所处时代最优秀的头脑。
石一枫正是这样一个以故事处理当代问题的小说家。在《小姚护士和她的病号》这篇最新的中篇小说中,他再次展现了他为当代生活、当代观念、当代人物赋形的天赋。他在小说中,重新处理了他始终高度关注的三个当代问题:上与下的阶层问题、真与假的存在问题、生与死的哲学问题。
一、 上与下的阶层问题
读石一枫,我时常会想起黑格尔对小说这一文体狭义的定义:小说是近代市民阶层的史诗。这个定义,放在近现代西方语境下不难理解,放在近现代中国的语境中,就不是很妥帖。鲁迅是现代中文小说的先行者,他的乡土题材小说与寓言风格小说,与中国城市以及新兴的市民阶层没有太多关系。因为他的小说不是“原生性”的,而是沾染着新文化运动时期“拿来主义”观念的产物——“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真正书写市民阶层的小说,大概要到老舍、施蛰存、张爱玲的时代才出现。
施蛰存、张爱玲能写市民阶层,是因为上海这座城市的发育。老舍以及后来的王朔、刘恒、石一枫能写市民阶层,是因为北京城市的发育。北京比上海复杂的地方在于,它首先是一座几百年的皇城,其次是“京派”的北平、红色政权和“部队大院”的所在地,最后才是人口高度流动、与外部世界接轨的当代北京。最后这个阶段的北京,是石一枫的小说所触及、处理的“当代世界”。这个当代北京最大的特征,是由权力与财富高度聚集、悬殊分配所导致的“上”与“下”的分层。“上”与“下”的流动与固化、接近与隔离,成为石一枫和诸多当代北京作家的一个创作主题。
《小姚护士和她的病号》中,小姚是北漂,后来成为宠物医院的动物护士。她所照顾的金毛狗“妹妹”的主人王染冬老太太,是离休的“高干”。因为“妹妹”病危,两个差距悬殊的人发生了交集。老太太的孙子刘乔治是一位做“虚拟宠物陪伴”的创业者,因为金毛狗的救治,和小姚之间产生了暧昧交往。但这种“上”对“下”的交往,只是刘乔治的挑弄和垂青,自始至终,他没有付出半点真心。由于一条狗,小姚短暂地进入了上层世界。之后,她目睹了老太太病危、刘乔治以命比天大的孝道要挟亲人不能“拔管”,继而发现刘乔治想要以老太太为筹码谈成生意的私心。小姚在大观园逛了一圈,发现在文明与教养的伪装之下,处处可见的是自私与伪善。最后,她找到了老太太立下的遗嘱,解除了刘乔治的道德要挟。“到了最后,都是自个儿一个。”经此一逛,大观园变成了大荒山,上与下的差距在人生悲凉的底色中,被抹平了。
二、 真与假的存在问题
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出了问题的世界”的故事。席勒认为,这个问题是“从素朴到感伤”的衰变,雨果认为,这个问题是“美与丑”“善与恶”的强烈对照;托尔斯泰认为,这个问题是人类“求死与复活”的矛盾;卢卡奇认为,这个问题是世界“从总体到破碎”的趋势。无论如何,从18世纪到19世纪,文学艺术家们都没有对世界的“真实”本质产生怀疑,都不认为“真与假”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核心问题。
今天,在这个网络与虚拟空间超级发达的生存环境中,“真与假”的问题成了当代问题的核心。石一枫的《一日顶流》与这篇中篇故事,都触及了这个问题——“人类存在的真实性危机”。如果说,镜子的发明引发了人类第一次真实性危机,导致了人类第一次大规模的自我分裂;那么,网络虚拟空间的发明就是第二次危机的肇始。
在小说中,刘乔治所做的生意是“虚拟经济”。他要用AI生成的逼肖的、永生的宠物,代替肉身的、有死的宠物。这让我想起日本一个宅男宣布与虚拟偶像“初音未来”结婚的新闻。人类不仅已经完成了对虚拟存在的移情,而且已经在取消肉身存在、奋力向虚拟生命异化的道路上奔袭了很远。小说中,刘乔治想要用自己公司生产的“虚拟金毛”唤醒昏迷的老太太,但毫无作用。最后还是老太太的宠物犬“妹妹”,让她在弥留之际产生了心电波动。通过这一情节,石一枫已经给出了自己对“真假”问题的审判:能够唤醒真实生命的只有另一个真实的生命,虚拟存在无论在技术的加持下变得多么逼真,都无法替代真实的生命。在真实的根基、生命的根基被动摇的时代,守真、斥妄,成为了当代小说家的一种责任。
三、 生与死的哲学问题
生与死的问题,是一个永恒的、不会过时的艺术问题,并不专属于哪一个时代。但正如波德莱尔所说,一切艺术问题都是由永恒性与时代性两部分构成。死神从不离去,但在每个时代都换一副面孔。这一次,石一枫看到死神在现代医院中徘徊。于是,他将生死问题的剧场,放置在了大型医院的ICU病房之中。
王染冬老太太重病复发,送入ICU,气息奄奄,生不如死。她的亲人,分成了维持派和“拔管子派”。其中,维持派虽然只有孙子刘乔治一个人,但这一个人具有“一票否决权”,因为“主张放弃的一方总是心虚,不惜一切的一方则先天正义”。拔还是不拔——这是当代两种医疗观和生死观僵持不下所导致的“ICU难题”。这个难题,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经验、典型的“当代问题”。
小姚护士一开始站在了刘乔治的一边,因为当年她对于弥留之际的姨,也是同样的态度,宁愿顶着“浪费医疗资源”骂名,也要强行维持姨的生命。但后来她才发现,刘乔治开口闭口“人命关天”,其实是在为自己的生意盘算——“事情卡在一个关键的批文上。偏巧那个部门领导的领导,又是王染冬多年前的老部下。”“人走茶不凉,那是退下来,一口气咽下去,茶可就真凉了。”为了不让这杯生意茶凉下来,刘乔治对亲人进行道德要挟,坚持在ICU中为王老太太续命。纸里包不住火,表面是事关生死的伦理难题,其实是资本积累的利益难题。爱的旗号之下,全是赤裸的利用。小说的悲情由此而生。
我更想讨论的,是石一枫在社会批判之外的哲学思考:当一个人失去了自决的能力与意识时,他人可否决定这个人的生与死?这是“ICU难题”中包含的哲学之问。小说中,失去意识的王老太太,存在于一个“生死之间的悬浮之境”。从哲学上看,悬浮的原因不是因为维持派和“拔管子派”亲人争执不下,而是因为——只有人自己能决定自己的死亡。也就是说,所有严肃的死亡,哪怕是老死、病死,都应该是自由意志选择之下的“自杀”。如果不是,生命就陷入了存在主义的“荒谬”之中。这就是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所下的那个著名论断的含义:“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不严肃,生命便滑入了荒谬。
小说最后,石一枫让小姚找到了老太太清醒时留下的“遗嘱”。老太太早已交代了:“到那时候,让医生该收手就收手。”这就是加缪启示我们的、“ICU难题”的解法:自决。老太太将死亡掌握在自己手中,保卫了自己最大的自由:死的自由。到此,问题解决,尘埃落定。一部追踪当代、表现当代、解释当代、反思当代的小说力作,宣告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