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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的前世身,清漪园的今世影
来源:文艺报 | 杜梨  2025年07月04日09:22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中国著名古建筑园林艺术学家陈从周在《园林清话》里反复强调这句话,园林叠山理水纵然有人工斧凿的痕迹,但呈现出来的状态必须是自然的,而非造作堆砌的模样。陈从周的园林艺术理论,有着金圣叹批注《红楼梦》那般的地道与细致,褒贬之间皆有情趣,还带着难得的幽默感。他将中国园林与昆曲的意境美学相融合,笔下既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般的小园香径独徘徊之景,也写出了南北园林的各有千秋。当我反复研读他的《园林清话》、以此奠定理论基础后,再来看贾珺教授的《颐和园》,自会别有一番情趣。

如果您对颐和园及其前身清漪园不甚了解,甚至总也分不清圆明园和颐和园,不妨去读贾珺的《颐和园》。这本书贯穿了颐和园的前世今生。贾珺从园林建筑的专业视角出发,梳理史料并萃取精华,引用清代庆典古画、样式雷图样与烫样、清华古建筑测绘图、清漪园建筑复原图、颐和园实景照片等辅佐内文。字里行间,既有乾隆御制诗中的自我陶醉,也有前山湖水的威严疏朗、后山溪河的曲径通幽,有繁华的佛教琉璃建筑,也有慈禧的重建之举与享乐往事等。

从历史维度来看,颐和园是清漪园的留影,清漪园是颐和园的真身。清乾隆十三年后,一系列制度变得严苛,皇家禁地绝不允许任何人擅闯,即便大报恩延寿寺山门丢失一个铜环,偷窃的宫户也会被按实犯死罪例处斩。果郡王听手下人说清漪园风光优美,便偷偷从南如意门撑船入园游玩,实际游览范围不过南湖岛以南。乾隆发现后对其重罚,令他上缴多年的白银和禄米,果郡王就此交出了颐和园历史上最昂贵的“门票”。正是皇家御苑的这一系列传说,让今日颐和园的平民化显得尤为可贵。

常年流连于颐和园的人,往往对乾隆时期的清漪园更加向往。清漪园是乾隆盛世的缩影,那无双风月凝结着乾隆的苦心孤诣,他将最爱的江南风景与西湖格局,悉数搬到这片小小的瓮山泊,每一处景致都尽显华丽圆满。万寿山两侧的楼阁多从二层起步,以此彰显皇家实力与帝王尊严,它们隔远山彼此呼应,相映成趣。要读懂颐和园,我们必须先去想象那已消失的清漪园。贾珺在书中将这些景致的历史一一钩沉:皇家或私家园林的各种造园手法,各朝代对自然景致的巧妙模仿,权贵们“衔远山,吞长江”的野心,乾隆为廊亭轩榭的命名,以及让香积佛国现于尘世的繁华琉璃……清漪园的佛教建筑对琉璃的重工运用,不仅以“通感”的艺术手法,将漫天花雨的香气赠予世人,更在后世接连不断的火劫中,为人们留下了众多珍贵的琉璃建筑。由于大火无法烧毁琉璃,且万寿山东西两侧有土方隔离,五方阁、转轮藏、智慧海、画中游和多宝塔等缤纷绝妙的琉璃建筑才得以逃过一劫,正如乾隆所盛赞的“黄碧彩翠,错落相间”“黄金为顶,玉石为台,千瑞佛相,一一具足”。初代佛香阁曾立于万寿山正中央,它与大报恩延寿寺一同化为灰烬,仅余石基空自嗟叹。好在慈禧复建了佛香阁与排云殿,而须弥灵境与香岩宗印之阁,则永远成了样式雷图纸上的二维记忆。

老夏宫圆明园造园历史悠久,中西合璧,冠绝天下,无出其右,更享有“万园之园”的美誉。而清漪园的一切,是乾隆举盛世之力,不惜挖湖填山,为自己精心营造的浪漫帝王梦。这两座夏宫繁花似锦、令人目不暇接,堪称清代皇家园林史上最耀眼的明珠,清皇室几代人在此流连忘返。然而一旦国力衰退,敌军入侵,它们注定如绿珠般香消玉殒。

据史料记载,1860年10月6日,英法联军长驱直入京师,绕过东北郊,直奔圆明园,咸丰帝仓皇逃往热河行宫。当晚7时,侵略者闯进圆明园大宫门,20余名太监在出入贤良门内与敌人交战,因寡不敌众,以身殉职。随后,法国侵略军攻占圆明园,管园大臣文丰投福海自尽。次日,侵略者开始劫掠。10月18日,3500名英军冲入圆明园,纵火焚烧,将三山五园付之一炬,火光持续三天三夜未熄。英法联军甚至扬言要炮轰清宫,恭亲王奕䜣为保全皇宫,只得急切求降,签订了《北京条约》。

光绪年间,慈禧以颐养天年、操练北洋水师为由,开始秘密修建颐和园。她本意是重修圆明园,但因工程过于浩繁,财力不支,便拆用圆明园的建筑石料等来增补颐和园。光绪时期的财政同样无法支撑清漪园的大规模复刻,颐和园工程不仅挪用了北洋水师的经费,还让福建和广东的海关出资。据贾珺分析,颐和园的工程总价也接近清漪园的造价,但有些亭台楼阁注定无法再现于世。比如,颐和园现存“一池三仙山”的格局,除了游客常去的南湖岛、现已无法进入的藻鉴堂,最为神秘的当属治镜阁。治镜阁是个完全的孤岛,只有划船才能接近,有人传言它是座“水牢”。贾珺的书中收录了两张样式雷绘制的治镜阁画样(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以及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提供的一张珍贵的治镜阁旧照。我曾在耕织图对着治镜阁画样看了3个月,始终无法想象它的实际模样和复杂构造,只觉得它像蛋糕或城堡。直到看见这张实物图,才见其上亭台如百花次第绽放,布局精巧、各司其位,秀美无双。贾珺在文中提到,这是典型的仙山楼阁模式,从北宋张择端《金明池夺标图》中的“水心殿”、乾隆年间贾全《登瀛洲图》中的“仙山圆台楼阁”,到长春园的海岳开襟,都是相似的主题和设计,中式园林的审美也隔着漫长的时空一脉相承、遥相呼应。可惜,在颐和园的重建工程中,治镜阁被慈禧下令拆除,石料被挪去补给山前工程。早些年,每到水面结冰时,人们还能沿冰面走到治镜阁的残基旁,看见仅存的那块乾隆手书“蓬岛烟霞”的巨型石额倒在荒草中。

在颐和园轮岗时,我接受过讲解员培训,背过东侧主要旅游景区(从东宫门到石舫)的几十页导游讲解词,无数朋友来颐和园,我都亦步亦趋地给他们做过讲解。除此之外,我又在佛香阁、南如意门和耕织图水操学堂待过半年,做过检票员和守殿人。因此,我对贾珺《颐和园》里“移天缩地在君怀”的各种景色都较为熟悉。我既在山水其外,又可洞观其内,在平庸琐碎的工作里颇得乐趣。于我而言,这本书是查漏补缺,在志书史料之外,我新得了许多细节知识,确是“微风香气满银堂”。

颐和园的影逐渐淹没清漪园的身,山水对开,堆云积翠,前世尽是黄粱一梦,今日它已盖世无双。

(作者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