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从未熄灭的火种 ——重读《额尔古纳河右岸》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这是迟子建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开头。这句饱含沧桑的话语缓缓而出,内蕴着一种经由悠长岁月积淀而成的安静与强劲的力量。我仿佛看到在高山密林深处的帐篷中,一个守着火塘,坐在狍皮褥子上的老人一动不动,帐篷外万籁俱寂,除了风吹过树叶的声响。突然,她张开了嘴,开始为我们娓娓讲述来自额尔古纳河的故事。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块怎样的土地?我曾多次试图在想象中触摸它。这里群山起伏绵延,透亮的白云在山顶或山腰萦绕飘荡;这里林木高大,枝叶繁茂,有些甚至可以遮蔽无处不在的阳光;这里的河流是清澈的,以宽阔的额尔古纳河为掌心,延伸出许多手指般的支流,每天都在欢快地流淌;这里的动物密布每个角落,千百年来自由地繁衍生息,与山野自成一体。
毫无疑问,这是充满魅力的隐秘富饶之地。居于此的鄂温克族人不论男女幼长,无不朴实勤劳,善良团结,同时又坚强勇敢,无所畏惧,在他们的身上,展现着如草木般野蛮生长的蓬勃生命力。小说开头便已告知,他们与雨雪、与自然万物相融,共生共处,他们是万物中的一分子。在额尔古纳河的右岸,人,紧紧镶嵌在大自然的运转链条之中。当然,这并不是暗指人类的渺小,而是揭示了人之为人的本然。
当我们回归自然当中,如何与之相处,进而确认自身,就成了最为紧要的事。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的鄂温克族人眼中,大自然从来不是被征服者,而是他们与之相依相伴的命运共同体。大自然中,不论是大至黑熊、堪达罕,小至野鸡、灰鼠等动物,还是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有着生命和灵魂。当他们杀死动物时,会为动物做葬仪,并且献祭给玛鲁神,否则动物的肉是不洁净的;当他们生火时,他们不会砍伐鲜树,而是捡拾自然脱落的干枯树枝。他们迁移营地时,会把挖火塘和搭建帐篷的坑填平,并把垃圾深埋,这些地方不会因为住过人而长出伤疤,散发垃圾的气息。这里是一个有情的世界,他们对自然充满了朴素的深情,并以看似原始的方式形塑着自洽的文明,从而构成了一幅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妙画卷。
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以及对生命的敬重,是和谐共生的基础与要义。大自然中的神灵很多,除了鄂温克族信奉的玛鲁神外,火有火神,古老的大树也有树神。甚至当人死后,也会化作动物,譬如玛利亚的父亲林克被雷电带走,她相信父亲的灵魂隐藏在了雷电之中,母亲达玛拉死后则化成一条蛇与族人交流,所以可谓万物有灵。当他们狩猎时,面对哺育幼崽的动物,他们选择不伤害;当他们采撷种子时,选择适度,从不过分索取。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有两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他们一男一女,一个被称作尼都萨满,一个被称作妮浩萨满,他们以特有的方式与天地沟通。在他们的身上,闪耀着不惜牺牲自我与家人也要救死扶伤的人性光辉。只是这份救助太令人心疼,尼都萨满救活了列娜,用的是一头小驯鹿的生命,而列娜最终在小驯鹿妈妈的身上睡着、跌落、冻死。妮浩萨满作为母亲,救活了别人的孩子,搭上的却是自己孩子的生命。这是自然界冥冥中注定的平衡,也是人类与自然的无言契约,在这些简单却又深切的哲理与法则之下,是人心深处的敬畏与敬重。
额尔古纳河右岸优美迷人,但生存于其中又充满了太多难以预料的困难与危险。作者描写了许多的人物,他们中的大多数死于意外。作为故事讲述者的玛利亚,姐姐列娜死于驯鹿的报复;父亲林克死于雷电;两任丈夫,分别死于暴风雪和与黑熊的搏斗中;两任萨满,一个死于与日本人的抗争,一个死于仪式之中,真正善终者少之又少。作者是通过死亡告知我们生存之恶劣吗?是,但又不尽然。死亡固然可怕,但是真正可怕的则是我们面对死亡时的态度。作品中的鄂温克族人在死亡面前,超然淡定,哀而不伤。他们满含热泪送别自己的亲人与朋友,又再次坚定踏上人生的旅途,这是鄂温克人对自然规律的服从,也是他们告知我们的人生信念。作品中,作者赋予了人物的死亡以尊严,在她的笔下,每个人的存在各有价值,每个人的离去也都有意义。他们死后虽然在风葬中散去,但是空中留下了不绝的回响,这是作者告知我们的书写法度。
今年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一书出版的第二十个年头,时间并没有黯淡它的光彩,反倒令其在时光的擦拭下愈发熠熠生辉。创作之初,作者曾说,“我其实想借助那片广袤的山林和游猎在山林中的这支以饲养驯鹿为生的部落,写出人类文明进程中所遇到的尴尬、悲哀和无奈”。所以,它所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个民族的史诗,更是一曲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挽歌。一部优秀的作品都会拥有一种特质,即无论在何时阅读都能引发思索与共鸣。它所拥有的现实意义,或许有些会因不同时代背景的解读而流失,但更多的则会留存,并永恒存在于天空与大地之间的人世间。二十年后,这部作品依然响亮地提醒我们如何与自然相处、如何面对死亡、如何构建民族的文明与品格等问题。
玛利亚曾经和丈夫瓦罗加就孩子上学的问题有过一场争执,瓦罗加认为孩子应该在学堂里学习,有了知识,才会有眼界看到这世界的光明。而玛利亚则认为孩子应该在山里认得各种动植物,懂得与它们和睦相处,看得出风霜雨雪变幻的征兆。她不相信从书本上可以学来一个光明的世界,而是坚信光明在岩石画上,在一棵连着一棵的树木上,在花朵的露珠上,在帐篷尖顶的星光上,在驯鹿的犄角上。当我们二十年后再来面对这场关于光明的辩论,又该作何感想?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会讲,光明不仅仅在于玛利亚与瓦罗加所各执的一端,更应该藏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中。不可否认,这就是一种文明的进步。但是人类文明真正持久有力的进步,必然建立在对自然的敬畏与生命的敬重之上,这就像书中火塘里从未熄灭的火种。
(作者系《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