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写作的力量
语言是面向他人而存在的,是为了交流。如果没有听者在场,言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没有意义的。即便有时我们可能会自言自语,但那也并非是真的言说。是文字使得言说意义上的自言自语成为了可能,文字之于语言的记录或者说存储功能实现了假想听者的存在,这里的假想听者亦即读者,而言说者则因此变成了作者。可以说,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正是伴随着文字的出现而出现的,尽管人类当初绝不是为了写作才发明了文字。
文字取消了语言对于声音和现场的依赖,同时让被动的听转向主动的看,语言就此赋予了主体以理性和怀疑的能力。这样的能力堪比神的创造力,故而难免不动摇人类对神的既有信仰。仓颉造字所引发的“天雨粟,鬼夜哭”这一后果,晓示的恰是文字必将产生的奇迹性改变。只是,文字本身最初蕴含的此种力量全然体现为一种权力,且仅能掌控在特定阶层的手里。
好在古代中国纸墨笔砚以及印刷术的发明和普及,从根本上瓦解了写作固有的权力属性,进而将其“普及”成民间个人可以拥有的表达权利。如此说来,纸墨笔砚和印刷术的发明同如今的电子互联网一样,不单单是某种技术事件,其实更是一种文化事件,反映出的是文字写作的民主化进程。在我们的封建王朝历史中,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阻碍因素,但无法阻止这一民主化进程的不断向前发展。我以为,此种情状本身所喻示的亦同样是写作不可遏抑的力量。
新中国成立之后,个体的写作权力得到了更大程度的释放。一是“人人写史”。历史书写的权力与个人写作的权利就这样通过具体实践被结合了起来。借助这次写作热潮,人民群众进一步认识到自己当家作主的地位。耐人寻味的是,这次历史写作完成的不仅是民众主人身份合法性的肯认,还提升了城市和乡村的生产力。事实表明,写作的力量既是精神性的,也是物质性的。或者说,写作不只作用于上层建筑,还能影响到经济基础。二是“人人写诗”。这进一步把写作世俗化为民间的话语权利——虽然由于发表的阵地有限,能够发表的人不是那么多。
互联网技术的横空出世实现了之前的未尽理想,使得写作和发表的权力被分配给所有人。互联网技术打破了出版印刷的垄断。当每一位写作者都可以让自己的作品被他人随时随地看见时,也就意味着他们成为了作家。写作的权利属性最大限度地彰显出来。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那些未曾有过作家梦想的人竟也意外地开始了写作,就像当年的我们写信写日记一样。
我们写信写日记不是为了要当作家,仅是为了交流,同他人交流,同自己交流。经由这样的交流,我们与他人、与自己建立起亲密的联系。不要小觑这种亲密的联系,它是个人心灵健康的保证,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担当着情绪疗愈的作用。写作只有在这一情境里才是存在性的,而非占有性的。此时,写作是倾诉,是同孤独相拥,是对倾听者的创造。抚慰和疗愈恰恰是在倾诉和倾听的过程中得以奏效。至此,写作的力量不再表现为索取和征服,它变成了爱——对自己的爱,对他人的爱。在对倾听加以回应时,作者从自我的欲望束缚里脱身而出。于是乎,作者和读者之间借此自然缔结成了一种责任同盟。
为爱进行的写作,再也不是损耗,而是一种滋养,为写作者提供矫正错失、弥补缺憾的机会。在矫正和弥补之后,写作者修复了自己,看清了自己,或者说重新发现了自己。换言之,写作帮助写作者获得了重生。我们的许多困惑来自周遭的现实,也来自个人的念头,剪不断,理还乱,越想往往陷入越深的愁苦。不过只要我们付诸写作的行动,这些困惑往往就会迎刃而解。这便是写作的动力学,一切想不明白的问题都可以写明白。毫无疑问,写比思具有更为强劲的理性推进力量。
近些年,北京的一家社工服务中心,集结了一群来京务工的女性。她们以互助的方式进行学习和交流,对自身进行继续教育,以不断激活自己的精神世界。学习和交流的形式多种多样,但收效格外突出的仍是写作带给她们的帮助。在这里,她们被鼓励用文字记录下自己身为女性的成长历史。因而第一次,她们开始用女性视角审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她们写出不幸的原生家庭,写出破碎的婚姻,写出职场的辛酸。凭借这样的写作,她们接纳了自己,爱上了自己,最终有了同命运和解的勇气。不可否认,写作于她们是光,照亮了她们,温暖了她们。
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的一位诗人朋友,他常年在威海群艺馆为老年人讲授诗歌鉴赏和写作课程。每到课程结束时,学员们都会交上一份诗歌作业。出于好奇,我阅读了其中部分作业。倘若用好坏来评价它们,那完全是一种冒犯。在这些诗行里,我看到了失落的理想,看到了刻骨的爱情,看到了喜悦,看到了哀伤。最打动我的是,他们忽略了一生中的种种遗憾,选择了赞美和感激。我恍然大悟,已然白发苍苍、甚而行动有些不便的他们何以要来到诗歌的课堂。原来,他们是来这里寻找自己的,寻找那个快要被遗忘的自己。他们无意成为诗人,纵使他们拥有诗人的才华。在他们的眼里,诗歌是美好的表征,有助于唤醒美好的记忆。故此在诗歌里,他们只能写下赞美和感激。
不论是女工们的纪实性写作,还是老人们的诗歌写作,他们直面的皆是真诚的个人生命体验。这种纯粹的写作让我从中领会到的是爱的强大力量,其中包含权力和权利的双重属性,而这恰好也是正义本身不可或缺的两种力量。的确,正义总是仰仗强力对权利施以保护的。那么,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写作不也是一种正义吗?
(作者系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