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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5年第4期|顾艳:阿尔泰绣旗
来源:《红豆》2025年第4期 | 顾艳  2025年07月07日08:18

西弗吉尼亚康科德学院历史专业教授宋阳,收到鄂尔多斯一个学术会议的通知。鄂尔多斯让宋阳想起草原,想起诈马宴、那达慕马术、篝火晚会、马头琴,还有手抓羊肉、奶茶。与宋阳同时被邀请去鄂尔多斯开会的,还有宋阳的大学同学,蒙大拿州立大学的黄新雨。他们虽然多年未见,但同赴一个会议,心里都很高兴。黄新雨告诉宋阳他要先回北京看父母,然后再去鄂尔多斯开会。父母听宋阳说要去鄂尔多斯开会,就让他早点去。在他们眼里凡事都要认真踏实地去做,表现好才能顺利晋升终身教授。为宽慰父母,宋阳买了第二天去鄂尔多斯的高铁票。

“你去哪里?”坐在宋阳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问。“鄂尔多斯。你呢?”宋阳说。“我也是。”火车开动后那人问宋阳,“你到鄂尔多斯干吗去?”“开会。”宋阳说。“看你像个知识分子,你去开什么会呢?”那人又问。“有关历史方面的学术研讨会。”宋阳说。

这个中年男人问得萝卜不生根——枉费一园土,宋阳心里叫他“阿背哥”。“阿背哥”很健谈,他东拉西扯的,宋阳就“噢噢”地应着他。“阿背哥”问:“你喜欢草原吗?”宋阳说:“喜欢。你是内蒙古人?”他说:“不是。我从小生长在新疆伊犁,这回来上海是开订货会,去鄂尔多斯则是讨一笔货款。你是上海人吧?”“嗯,是的,我是上海人。”宋阳见他这么坦率,就问,“草原上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吧?”

“那当然。我年轻的时候是军人,有一次去距阿尔泰不远的一个村子采风,额尔齐斯河从村子后面流过。据说李白当年就是沿这条河而上,从碎叶城进入内地的。”“阿背哥”接着说,“这故事挺长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听。”宋阳说:“爱听,讲吧!”“真的,你不嫌我啰唆?”“阿背哥”这么一说,宋阳却不好意思起来:“哪里的话?我洗耳恭听。”

“阿背哥”喝了一口矿泉水,开始讲起来。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父亲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边防战士,曾在阿尔泰服役。父亲惊叹那里夏天酷热、冬天寒冷,几乎有半年的时间,人们的毡靴和大头鞋是立在冰雪上的;另外半年成团的蚊子从芨芨草和茂盛的芦苇丛中飞出来,如蜜蜂一般密密麻麻地落满房间的角角落落。晚上熄灯号吹过后,人们钻进蚊帐需要折腾一个多小时,才能将蚊帐里的蚊子消灭干净。

据说边防站建于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铁骑踏进阿尔泰草原期间。那年强盗头子巴铁的势力相当大,成吉思汗不得不使用招安的办法给他封了职务,又在荒凉的边界地带建了这个边防站,令其驻守。巴铁结束了强盗生涯,带着他漂亮的妻子和队伍到边防站就职。他们白天巡逻、夜晚站岗,因为抬头能见阿尔泰山,日子过得不尽如人意,但也不算太寂寞。边防站是一座结实的土坯房,一溜竹竿拦成篱笆。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水很浅,巴铁的妻子每天早晨都来这里打水。她是边防站唯一的女性。那些野性未泯的男人,虽然惧于巴铁的威严,但还是深深爱戴草原上这个花一样的女人。

女人使他们有了丰富的想象力,女人使整个边防站充满了活力。当然女人本身绝不是仅供人欣赏的,她并没有靠男人吃饭。她放牧着一群羊,和几百头在荒原上游荡的奶牛。在她眼里这些畜群和那些男人,都是她不可割舍的爱。她是一个母性十足的女人,也是一个单纯、天真可爱的女人。

“我叫萨依图娅,你叫什么?”巴铁的妻子总是热情地问那些新兵。新兵往往红着脸,给站长妻子打一桶水就跑开了。萨依图娅知道新兵中有一名汉人是江南富商巨贾的后代,是被蒙古人的铁骑掳来的人质。这是蒙古人控制江南富商巨贾的一种手段。这些消息,萨依图娅是从她丈夫巴铁那里听来的,她还听说那个汉人的名字叫刘旭东。刘旭东长得白皙秀气,一副书生样子。他个子不高,在萨依图娅眼里却是最具男人魅力的。萨依图娅对他很有意思,总是不忘抓住一切机会诱惑他。每个周末她都会悄悄地将他的床单收拢起来,拿到河边洗干净。只是有些斑斑点点不容易清洗,仿佛是刘旭东某个晚上从梦中流出来的液体。

“阿背哥”早就知道父亲作为一名中国边防战士生活的经历,年轻的军人“阿背哥”到达边防站的第一天,就听士兵们讲起许多有关边防站和阿尔泰山的故事。其中成吉思汗的故事,比巴铁的故事更令他激动,成吉思汗说:“不许上山,朕的眼睛在这座山上。”

阿尔泰的眼睛也就是成吉思汗的眼睛。成吉思汗也许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一双女性似的猫眼。那猫眼除了对敌人赶尽杀绝,对违反纪律的官兵也绝不会有丝毫宽容。当年成吉思汗率领大军穿过辽阔的亚细亚大地远征时,在欧亚草原施行了一次极刑,将一名青年刺绣女工处以绞刑。“阿背哥”觉得正是成吉思汗这双猫眼,照耀着骏马和骑手冲出阿尔泰,席卷了亚欧大陆。

那年秋天,几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干涸的湖都灌满了水,使征途上的战马有了充足的水源,使远征大军马不停蹄、势如破竹地向西挺进。大军后面紧跟着辎重营,辎重营里安顿着妇女和家属。成吉思汗单枪匹马走在众人前头,他不喜欢被卫士和侍从簇拥着。他要独自沉思,极目远眺。他胯下是他心爱的坐骑遛蹄宝驹胡巴,那健壮光滑的身躯、雄伟有力的胸脯和肩隆,以及雪白的鬃毛、乌黑的马尾,跟随他东征西伐,几乎走过了半个世界。

成吉思汗是征战谋略家,有远见卓识。为进攻欧洲,他深思熟虑,该预计的他都预计到了。凡是他的大军所经之地,居民的习俗、宗教信仰、职业营生,他都了然于胸。他反复思考在征途上会遇到的各种有利和不利因素,觉得最重要的是要有铁的纪律。此时,他正为一件事苦恼:是否允许军人在军中生育子女。

成吉思汗勇猛剽悍,已磨炼成铁石心肠。他的父亲孛儿只斤·也速该被敌人毒死,部落里的人也背叛他们孤儿寡母。但他一次次从险境中逃脱,变得凶狠起来。在与邻近部族争战时,其爱妻弘吉剌·孛儿帖又被蔑儿乞人掳去逼为外室。这就是他取得政权后无情地镇压部族间内乱的原因。为了军事胜利,他终于下达诏令,严禁大车队的随军妇女生育子女。他说:“当我们征服西方诸国,勒住战马,迈下马镫之时,愿我们大车队的妇女们想生多少孩子就生多少孩子。可在此之前,朕的耳朵不想听到有关孩子在军中降生的消息。”

成吉思汗大军出征后,边防站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萨依图娅为了活跃气氛,又唱又跳,把大家弄得神魂颠倒。终于有一天事情发生了,那是一个夏天的黎明,刘旭东正在站最后一班岗。他在院子里转悠来转悠去消磨时间,看见萨依图娅朝他走来,迎上去轻轻地说:“你真漂亮。”萨依图娅听到这句话,眼里闪烁着光。刘旭东却低下头,脸红到耳脖根。

黎明的边防站静悄悄,只有萨依图娅清脆的嗓音在空中回荡。刘旭东不知所措,正想离开,却忽然被她牵着手,飞快地来到小土坡后边的草堆上。她拥抱着他躺下,在撩起裙子的一瞬间,她感到刘旭东的激情正在被她唤起,就像大海中的巨浪撞击岩石一样。萨依图娅知道她做了一件会让巴铁宰了他们的事,可她爱刘旭东,刘旭东也爱她。事后,刘旭东觉得后果不堪设想,跪倒在巴铁面前哭着请求宽恕。巴铁朝阿尔泰山瞭望着,既没有处罚他,也没有收拾萨依图娅。巴铁的眼前浮动着阿尔泰的眼睛,那眼睛仿佛告诉他不能杀掉这个汉人。他沉着气,夹着一条被子离开毡房,住进了站长工作室。工作室的西边有楼梯可直达房顶,巴铁站在房顶瞭望阿尔泰山,瞭望他那土肥水美的故乡和礼义之邦的臣民。从此,巴铁再也没有跨进毡房半步,从别人手中夺到漂亮女人萨依图娅,实际上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士兵们对巴铁没有处罚刘旭东感到惊讶,他们不知道巴铁的眼前浮动着阿尔泰的眼睛,更不知道巴铁在面对哭倒在地的刘旭东时,攥着马刀的手都是汗。但巴铁的声誉和威严,反而比原来增加了。从巴铁发青的面孔和布满血丝的眼里,大家明白作为边防站站长的巴铁作出了很大牺牲。

刘旭东感谢巴铁的不杀之恩,再也不愿与萨依图娅在一起了。萨依图娅的毡房成了没有一个男人敢进去的地方,但她依然漂亮,而且越来越神秘莫测。她知道巴铁再也不会靠近她,这种既不伤害她也不理睬她的态度让她生不如死。每次见到巴铁,她都感到他怒发冲冠,但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他克制住自己不拔出刀。

刘旭东具有很高的智商,几乎能揣摩巴铁的心思。所以巴铁后来不仅原谅了他,还很重用他。巴铁明白萨依图娅如果不遇上刘旭东,也会与其他士兵发生关系。巴铁恨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却无法抓住一个女人的心。巴铁想起好多往事,心中忽然腾起一股英雄之气,觉得男人没有女人还有事业。他抬头看见阿尔泰山青色的岩石闪闪发光,翠绿的雪松将山根和山腰围住,而山顶由于终年积雪,像一个戴着白色头盔的巨人历经沧桑,却屹立在阿尔泰草原之上。

边防站又一次开始巡逻了。这是成吉思汗率大军出征一个多月后的第八次大巡逻。他们沿着一条干涸的小河前进,小河就是界河,它曾春潮泛滥又冰封雪裹,但如今完全干涸了。阿尔泰山融化的雪水,无法穿过漫漫荒原到达额尔齐斯河。

在唐朝,传说一位女子用清澈的春水洗她乌黑的发丝,不慎将头巾掉落河里。她望着河水发呆,不知所措。一位路经这里的男子,好心跳进河里去捞那条头巾,却被突如其来的激流卷走。为了祭奠这位不知名的男子,当地人就叫它男河。男河成了界河之后,这个罗曼蒂克的故事就逐渐被人们遗忘了。

天气炎热,整个草原像个大蒸笼,狼狗走在地面都觉得爪子发烫。它们聪明地一纵身,就跃到马背上了。马翻翻白眼抗议,但狼狗有巴铁的爱抚,马只能垂下头继续前进。这时候,骑在马上的巴铁忽然隐隐约约看见界河对面一队斡罗思巡逻兵正朝着界河边境走来,巴铁猜想他们是趁大军西征来侵略边界。

成吉思汗踏上西行的征途后,一直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精神状态。一个多月来,大汗和往常一样表面上保持着威严和冷漠,宛如一头静息时的雄鹰,但内心却情感丰富。他一想到“朕的眼睛在这座山上”,便觉得自己的眼睛是阿尔泰的眼睛,而阿尔泰的眼睛就是力量的象征,他忽然吟诵:“阴霾的夜间/有如一道烟幕遮掩/我的护卫军守护着我的营帐/令我在金帐安然入眠/今日征途上,我想一表谢意/我饱经风霜的守夜护卫军/使我登上汗位……”

成吉思汗平时决不轻易吐露感情,很少有人知道他那双女性似的猫眼里藏着浓浓的诗意。征途中的将士,谁也未曾留意到,成吉思汗的眼睛已是一座山的眼睛了。草原大军的统帅,率领这支军队去对世界作新的征伐,他明白阿尔泰眼睛出现的伟大含义。他相信西征是完全正确的也是很有必要的。他要用剑与火,建立梦寐以求的世界帝国。

远征一天天过去,成吉思汗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他精力旺盛,渴望行动,渴望向目标奔驰,仿佛他就是不知疲倦的遛蹄神驹,有节奏地奔驰,身躯和精神如百川归海,几乎与奔马融合在一起。骑手和战马相得益彰。他牢牢地坐在马鞍上,脸庞晒成古铜色,双腿蹬着马镫,显得倨傲而自信。他骑在马上亦如端坐于宝座,腰板挺直,头颅高昂,眼睛细长,脸膛上显出岩石般泰然自若的神情。一种率领千军万马走向荣耀和胜利的伟大统帅的权势和意志,在他身上呈现。

征战途中,一直与成吉思汗同在的还有那面大旗。擎旗的三名旗手,因受此荣任而显得庄严自豪。三个人骑着一式的乌骓,居中一名高举旗杆,旁侧两人斜举长矛分随左右。赫绸金线绣成的黑旗,在风中飘扬。旗幅上,嘴里喷火的金龙,护卫着大汗的征程。金龙飞舞腾跃,那对目光如炬、洞若观火的阿尔泰眼睛,随着旗幅的飘荡来回转动。

无论多么晚,临睡前成吉思汗都要走出行帐,到附近巡视一番。荒漠上到处燃起了篝火,近处烈焰熊熊,远处星火点点。兵营、辎重营和赶牲口人的歇脚地,都被灰白色的烟雾笼罩。此时,人们汗流浃背,大口喝粥,尽情吃肉。一会儿,士兵们都睡过去了,只有巡行守夜的巡逻队在严格地执行任务。他们都有自己的使命,他们的使命最终将被引向唯一的最高目标——绝对地、忠心地献身于成吉思汗。如果与这一目标相悖,就会遭到惩罚,因此后来发生了一起欧亚草原的惩罚。

斡罗思巡逻老兵阿赫托马夫,领着他的队伍踏上了边界。这无疑是两国边防军的一次交锋,结果会怎样谁也不知道。阿赫托马夫像个梦游者,他刚才重新骑上骏马,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他感到了内心的苍老、疲惫、痛苦、孤独和空虚,似乎不知何处是归宿。表面上他和往日一样严肃而沉默,但马儿明显地感觉到主人比往日重了不少。他的屁股似乎已不能随着它的跳跃而在鞍上颠簸。他的手倒是重重地磕了它的两个马刺。它由小步走,变成了大步走。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按照惯例,看见对方的巡逻队,应当设法避免直接打照面,实在避不开打个招呼一走了事。可今天当他眺望远处地平线上的人们时,加快了步伐,没过多久两支巡逻队就平行着前进了。

阿赫托马夫看见巴铁的眼睛、眉毛和刮得铁青的下巴。他早就知道河对面大名鼎鼎的巴铁,知道巴铁的强盗生涯、巴铁的罗曼史和巴铁女人对巴铁的背叛。然而此时此刻,他有几分怯意,也有些后悔自己这股莫名的冲动。

巴铁不知道阿赫托马夫的这一想法,他手臂上青筋暴起,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的面孔,一股准备拼一场的冲动让他感到兴奋。他吩咐他的队伍进入戒备状态,随时准备应战。然而双方都按兵不动,两队巡逻兵在一条干涸了的界河两侧行走着,谁也没有想到两支不同国度的巡逻队走到一起了。

荒原依然寂静如初。 “赶快画圈吧。”阿赫托马夫心里这样想,摘下军帽举在空中向巴铁画起了圆圈。阿赫托马夫希望巴铁与他和睦相处,他觉得自己老了,在体力上根本不是巴铁的对手,但在智力和经验上,也许能胜过巴铁。巴铁看见阿赫托马夫画圆圈,知道他们表示友好的同时也略输了一筹。这既不失他大名鼎鼎巴铁的面子,也不用牺牲士兵的生命,真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他的脸色渐渐变得和蔼,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那天夜晚,一支骑兵巡逻队在宿营地巡视,他们看到被长途跋涉搞得疲惫不堪的人们,到处横七竖八地躺着。结束巡视后,巡逻队百夫长让其他士兵回去打盹,自己留了下来去探望一对母子。这对母子与他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这关系不能泄露更不能公开。他四下里仔细打量了一番,谛听了一阵,然后下马牵着缰绳,经过辎重营和行军工匠们的集聚地,经过卸车马具匠、女裁缝、军械匠们的身旁,朝营盘最边上一顶孤零零的帐幕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地低着头谛听各种声音。月光洒在他身上,一丝寒意从他内心飞掠而过。

百夫长走近帐幕时,正好那个裹头巾的妇女从帐幕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了他。其实,妇女从帐幕里出来已经有几趟了,她见到百夫长又高兴又担忧,小声地说:“恭喜你得了一个儿子,感谢上帝赐我们一切顺利。” “谢谢你,阿娃西,我和多尔娜永远感谢你。 我要去看多尔娜,看我刚出世的儿子。”百夫长激动地说。

百夫长把缰绳交给了阿娃西,让阿娃西在门口替他站岗放哨。他屏住呼吸,鼓足勇气走进帐幕,撩开沉重厚实的毡帘,弯下腰轻轻地走进去。帐幕中央燃着一只小火炉,借炉子微弱暗淡的光,他看见了多尔娜。多尔娜坐在帐幕深处,身披一袭貂裘,用右手轻轻摇着摇篮。

“多尔娜。”百夫长飞快地摘下箭囊、弩弓和插入鞘内的长刀,把武器放在门帘旁,抱住了多尔娜。多尔娜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百夫长从摇篮里抱起儿子。他亲了亲才出生五天的儿子,忽然觉得要给儿子取个有意义的名字。

“听说大军快抵达亚伊克河了。”多尔娜一边问百夫长,一边从百夫长手中接过儿子。“是的。我很想现在就带你们走,可四周是无遮无蔽的草原,无法躲避也无处藏身,还不如你们暂时待在这里,过两天我一切准备就绪再来接你们。”百夫长说。他们谈了很久,担心和害怕始终笼罩在他们心上。她怀中的婴儿仿佛也明白了他们的担忧,开始哭闹起来。孩子的哭闹声让他们越发心慌意乱,两个人忙着哄孩子,最后多尔娜把乳头塞进儿子的小嘴,孩子才安静下来。百夫长舒了一口气,温柔地对多尔娜说:“就叫他平安吧!”“平安,平平安安,这名字很好!”多尔娜说。

 一会儿,平安就在妈妈怀里睡着了。百夫长忽然意识到离别的时刻到了,虽然他还想拥抱恋人和孩子,但一想到成吉思汗那句“朕的耳朵不想听到有关孩子在军中降生的消息”,就明白这是性命攸关的事,自己必须立即返回部队。

子夜时分,百夫长走出恋人的帐幕,朝着银光闪烁的月亮瞥了一眼,想着后天能不能逃跑。如果不能,那么等待他们的将是毁灭。平安的出生,使他们的命运与君临天下的统治者成吉思汗绑在了一起。他感到害怕和孤独无援,某种不祥之兆笼罩着他。他默默地祈祷平安。

阿娃西看见走出帐幕的百夫长,迎上去问:“给儿子取了什么名字?”百夫长说:“平安。”“平安,这名字太好了。祝我们大家平安。”阿娃西说。“是啊,祝我们大家平安。阿娃西,如果我和多尔娜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恳求您带着平安,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成人吧。”百夫长说。阿娃西点点头。

阿娃西是多尔娜的女仆,也是他们这对恋人大难临头时唯一可信赖和依靠的朋友。百夫长接过阿娃西手中的缰绳,低首吻了吻女仆的手说:“后天午夜前我们离开此地,朝亚伊克河方向走。但愿在天亮之前,我们走得远远的,不让追兵发现踪迹。”“好吧,我们准备好等你。”阿娃西望着百夫长骑上花额骏马远去,若有所思地走进帐幕。她祈祷上天保佑他们顺利逃走。

夜越来越深,百夫长骑在马上环视星空。他默默祈求上天,祈求他们能在后天平安逃走。可上天缄默不语。他皱了一下眉头,月亮似乎正孤零零地俯瞰大地,在充满梦幻和神秘的草原上空,隐隐放射出淡淡的光。

 七

萨依图娅出现在胡杨树下时,两国边防巡逻兵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她。她是那么妖娆动人,像巫女一样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看着她没有被灼热太阳晒黑的脸庞,看着她那小鹿一般笔直的长腿,他们都欢呼了起来,只有巴铁目光严肃地望着她。他不明白她来这里干什么,真想扬手给她一鞭子,但他还是忍住了。

这时两国士兵几乎是一窝蜂地滚鞍下马,双方谁也没有超过界线。但阿赫托马夫故意冲巴铁说:“让那女人给咱们唱唱歌儿跳跳舞吧?”两国士兵们也异口同声地说:“让她给咱们唱唱歌儿跳跳舞吧?”巴铁沉思了一会儿,目光变得柔和,冲萨依图娅点点头。

萨依图娅就在胡杨树荫下,唱了一支又一支歌,跳了一曲又一曲舞,并且在旋转时把裙子的香风带到士兵们跟前。士兵们闻到香气发出阵阵欢呼声,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巴铁带头朗诵了一首唐诗,阿赫托马夫则唱起了一首苍凉悲壮的斡罗思民歌。谁也没有注意到斡罗思巡逻兵已越过界线走到胡杨树荫下了。这在平时只能用目光越过的神圣界线,此刻却那么轻而易举就能越过。

巴铁听完阿赫托马夫的斡罗思民歌后,忽然觉得眼前浮动着阿尔泰的眼睛。阿尔泰的眼睛,似乎在严厉地告诫他要严守职责,可他已莫名其妙地让斡罗思巡逻兵越过了界线,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胡杨树下,把马刀杂乱无章地扔成了小山。巴铁知道自己已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这个错误追究起来性命攸关。他忽然怒吼道:“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两国士兵停止了歌唱,萨依图娅也停止了舞蹈。他们望着忽然发怒的巴铁,一个个从地上爬了起来。斡罗思巡逻老兵阿赫托马夫冲巴铁说:“别那么不友好,我们只是在这棵胡杨树下纳纳凉。”“不行,这是我们的土地。”巴铁说。“你们成吉思汗率大军踏上我们的土地西征,难道我们在这棵胡杨树下纳纳凉也不行?”巴铁一时语塞,但他沉思了一下还是说不行。阿赫托马夫见巴铁不友好,说:“我们是带着友好而来的,现在你拒绝了友好,那么我们有个条件,如果你把那个女人处死,我们就退出胡杨树荫下,否则我们不退。”

巴铁没想到阿赫托马夫会来这一招,他后悔自己太轻易相信对方的所谓友好,才变得如此被动。此时,他不知道怎么办。开始他的确准备拼一场,但现在队伍在歌声中已放下了戒备。如果真要开战,双方都会死伤很多人,而边防站士兵的人数本来就不多。巴铁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处死萨依图娅。尽管他于心不忍,并且知道这是阿赫托马夫故意要他处死自己的妻子。但为了全局,确切地说,为了自己的官位和利益,他只能这样做了。因为他眼前浮动着的那双阿尔泰眼睛,不允许他失职,也不允许他的边防站缺乏训练有素的士兵。

 “处死我吧。”萨依图娅忽然对巴铁说,“我到这里来就是准备让你处死我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这是一个白夜,一轮苍白的、丰满的、美人脸庞似的月亮,滚动在他们的头顶,并且不断地将白光送到大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里。芨芨草泛着白光,白杨的叶子泛着白光,所有的各种颜色的马匹,以及人类本身都变成白色的了。沙狐、土拨鼠、刺猬,也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在荒原上大摇大摆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行刑开始,众士兵都掉下了眼泪,他们觉得这样太残酷了。

萨依图娅静静地躺在荒原上,躺在荒原所描绘的悲壮意境中。一次巡逻就这样结束了。一会儿,风掩埋士兵们留在沙砾上的脚印,覆盖着萨依图娅睡美人般的躯体。

一切依然。成吉思汗睁大他那双阿尔泰眼睛,望着辽阔无垠的草原。最难以通行的部分已被抛在后面,再有一天的路程,便是亚伊克河滩地附近的一片大地了。成吉思汗说:“朕要建立一个统一的、在朕死后仍将由朕的后代们统治的千秋万代的世界大国。”

茫茫大地上,不计其数的人马正在向西挺进,充塞着无边无际的空间。成吉思汗忽然想到把诏令镌刻在碑碣上,这样他的旨意就会千秋万代永存于世。成吉思汗为这个想法激动不已,决定今冬在伊尔河岸上着手做这件事。一股抑制不住的欣喜使他又吟起诗来:“朕要将皓月钉在天间/用朕那帝国金刚石的峰巅/朕那千军万马的铁蹄/令溪径上的蝼蚁无所躲藏”。成吉思汗吟诵完诗,余音还在缭绕,就有一名卫士报告说大车队里一名妇女生了一个男孩,男孩的父亲是谁不知道。成吉思汗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回答他。他全神贯注于流芳百世的碑碣上,但一会儿他就像受了侮辱的惊弓之鸟,蓦地回过头说:“大车队的那个女人尚未分娩时,没人发现她怀孕吗?抑或是知情不报?”“她是一个绣旗女工。”卫士惊恐地说。“绣旗女工?”成吉思汗大为惊诧,因为他从未想到有人从事这项工作。他进行的西征,就是为了把旗帜高高飘扬地插进世界各地。随他亲征的任何人,胆敢有任何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不服从,必遭死刑的惩处。惩处是为了绝对服从,这是一人统治众人的武器。

成吉思汗觉得绣旗女工这件事情,有罪的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谁?此时,他沉默不语地继续前进着,看似此事没有干扰大军西征,也没有干扰他征服世界伟大意图的实现,但这件事毕竟令他不愉快。他没想到竟然有人会藐视他的禁令,拿定主意生孩子。而那些亲信却在女人把孩子生下来后才向他报告,原先他们的眼睛都盯到哪里去了?难道一个孕妇也发现不了?如果在她怀孕期间报告给他,最多把她撵走,但现在既然不准生育子女的禁令是他本人制定颁布的,那么大汗就是最高指令的执行者。他不能取消自己的指令,所以要惩罚她也就不可避免了。

任何胆敢破坏大汗指令的人,格杀勿论! 那天清晨,出征前预先聚集在山岗上的鼓手们,擂响了军队的集合号。各路骑兵大队在鼓声中列队,仿佛是一次盛大的阅兵。成吉思汗就在经久不息的牛皮大鼓轰鸣声中,骑着他心爱的遛蹄宝驹胡巴,朝山岗疾驰而去。他前面那条飞腾的金龙是大汗的象征。大汗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眼睛很沉重,透出一道阴森森的光,他在猜测着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男人。

那晚,百夫长借口有紧急军务去千夫长那里,以便让自己的恋人和儿子一起逃跑。他不知道大汗已经对婴儿的降生一清二楚,也不知道多尔娜已经被关押。直到十几名骑兵,从多尔娜帐幕里带出阿娃西,他才知道出事了。他听见阿娃西大喊:“我不知道她和谁生的孩子,你们凭什么打我?”百夫长屏住呼吸,沉思了一会儿,转身就跑,他明白只有跑回自己的队列不被发现才是上策。

绣旗女工多尔娜,从离刑场最近的一顶帐幕里被押上来。因为决不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全身被打得伤痕累累,但她神情淡定,渴望再见见自己的孩子。这时鼓声忽然停下来,健壮如牛的士兵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套着双马的大车上去给婴儿喂最后一次奶。她看到阿娃西抱着孩子等在那里,临近时,两个女人对视了数秒,仿佛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队伍里的人群,尤其是妇女们叫骂起来。多尔娜在一片叫骂声中,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孩子,看着可怜的孩子热切地咂巴着小嘴,吮吸得铿锵有力,不禁潸然泪下。孩子吃饱后,她吻别孩子,冷静地将儿子递给阿娃西道:“替我好好照看他。”

阿娃西接过孩子,忽然放声大哭,孩子也随即大哭起来。哭声此起彼伏,让多尔娜的心都碎了。这时士兵把阿娃西强行推出去,孩子差点掉落地上。阿娃西这才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危机四伏的处境容不得感情用事,必须赶快离开队列,保护好孩子才是她的头等大事,才是不负多尔娜和百夫长对她的重托和信任。于是她紧紧地抱着孩子离开了队列,但随着风儿她听到了审讯声:“快说,谁是孩子的父亲?”“不知道。”

队伍里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多尔娜不希望百夫长突然出现。她希望他活着照顾儿子,儿子是她生命中的生命。一会儿,多尔娜的衣服被撕破了,脸上也被鞭子抽出了几条血痕,但她倔强地睁大双眼昂起头,祈祷百夫长和他们的儿子平安,平平安安地逃过劫难。

当太阳悬挂在地平线上方时,队伍最前方的一面大旗,在风中猎猎飘扬。那上面的喷火金龙,就是多尔娜亲手绣制的。成吉思汗坐在山岗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心里明白,对一个年轻女子、一个母亲没有必要采取这样残酷的刑罚。但他心里更明白,只要关乎伟大的西征,哪怕是最微小的干扰都是不允许的。任何宽宏大量终将转变为坏事,使权力削弱,使人们变得厚颜无耻。

 “快说,谁使你生的孩子?”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审讯并未停止,多尔娜咬紧牙关说不知道,他们也没有办法。多尔娜要让成吉思汗在女人这里留一点遗憾。审不出什么,就让刽子手严阵以待。三个身穿宽大缁衣、衣袖翻卷的汉子,往刑场中央牵来一匹双峰骆驼。骆驼高大伟岸,自古以来,游牧民族最体面的处决犯人的方法,就是将其绞死在驼峰间。这时候,刽子手们就会吆喝着,用棍子敲打着,迫使拼命叫唤的骆驼跪下,然后安装绞刑架。

百夫长在队列中始终不动声色,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知道唯有他活下去才能把儿子抚养成人,必须顶住巨大的情感压力,冷静再冷静,不让队友们有丝毫怀疑,这就是他当下绝对要做到的。

百面牛皮大鼓再次擂响了,有如一群惊恐万分的公牛,吃力地发出狂吼乱叫。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刽子手开始行刑,全场静默无声。这一刻,百夫长的眼睛暗淡无光,整个人麻木了。成吉思汗没想到这个绣旗女工,竟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成吉思汗的双眼里,似乎有一滴滚圆的泪,隐忍在眼眶里。他久久地坐在山岗上未起身,思绪复杂极了。作为三军最高统帅,凭他的敏锐感觉,哪里会不知道和这个女人生孩子的男人是谁?只是要维护自己的绝对权威,必须得严惩违背自己意旨的人。可是女人绣出了军威,孩子也是无辜的……人群中有女人的哭泣声,但很快被纷乱的鼓声淹没。

成吉思汗那双女性似的猫眼,诗意浓浓地望着碧蓝的天空,耳畔仿佛有恋人的呢喃声和婴儿的啼哭声伴着风儿飘过。他明白,保护好自己的士兵,稳定军心,亦是他征战途中的重要一环。

成吉思汗骑着遛蹄宝驹胡巴离开刑场时,石雕般的脸庞上,一双阿尔泰的眼睛依然透出锐利的目光,但他明白自己的眼睛已不在这座山上了。不过在士兵们眼里,他依旧勇猛剽悍,没有什么能影响他谋略家的形象。

队伍又踏上了征途,成千上万的骑兵、辎重兵和其他随军人员,所有出征的人步调一致地离开了这片草原。阿娃西和婴儿被遗弃了下来。

此时,成吉思汗眼里那滴隐忍的泪,还镶在他的瞳仁里。他知道骑手是不许哭的,即使死了亲人也不许哭。他的泪就是这样坚硬起来的。

听完“阿背哥”的故事,宋阳觉得仿佛阿尔泰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宋阳忽然看见一箭双雕的成吉思汗,看见为成吉思汗向世界进军而流淌鲜血献出生命的两个女人。自古以来红颜薄命,宋阳感慨万千。宋阳正想和“阿背哥”交流些什么,火车到站了。“阿背哥”忙着搬行李,说:“再见啦,谢谢你听我的故事。”宋阳说:“你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历史课。”

火车停稳,打开车门后,“阿背哥”转眼不见了,留下的故事却让宋阳反复咀嚼。这时,蒙大拿州立大学的黄新雨发来微信说:“我已在高铁出口处等你了。”

两个老同学,在鄂尔多斯高铁站重逢。坐在去宾馆的出租车里,宋阳说起高铁上遇到的“阿背哥”以及他所讲的故事,黄新雨感慨道:“生活中处处都能遇到老师,我在飞机上也遇到了一个白人,他讲的十九世纪中叶美军和印第安人在我们学校附近的草原上进行的一场惨烈的战役,我却完全不知道。”就这样,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草原和战争。到了宾馆门口,黄新雨说:“咱们先去喝酒吧!”

正是午餐时间,两人一拍即合。

走在去鄂尔多斯小酒馆的路上,宋阳望着广袤无垠的大草原,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诗来:“……空气中有青草叫喊的声音/牛羊成群缓缓而行/我用手指戳穿这片无垠/大山耸立着男人的脊梁……”宋阳脱口而出的诗句,让黄新雨赞不绝口。他仿佛看到一个诗人,正在草原冉冉升起。可宋阳连连摆手说:“哪里哪里?我只是触景生情罢了。”

走进小酒馆,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宋阳若有所思地说:“高铁上‘阿背哥’讲的故事太触动我了。确实有不少虚假的历史,却被很多人信以为真。我决定修改论文。”黄新雨会心一笑,举起了酒杯……

【顾艳,女,文学创作一级,学者,已出版著作三十五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杭州女人》《疼痛的飞翔》《荻港村》《辛亥风云》《唐人街上的女人们》,小说集《无家可归》《九堡》,诗集《风和裙裾穿过苍穹》《火的雕像》,散文集《欲望的火焰》《岁月繁花》,学术研究著作《让苦难变成海与森林:陈思和评传》《译界奇人——林纾传》,以及译著《程砚秋与现代京剧发展研究》等。有作品入选年度选本,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散文选刊》《诗选刊》等转载。现为北美作家协会理事、学术部主任,定居美国华盛顿特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