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语言迷宫里回溯记忆光晕——读木叶诗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
来源:文艺报 | 张雪萌  2025年06月25日20:50

木叶的写作擅长重新发明概念或定义本身的两面性。当读者沿着叙事的线索抑或是氛围的铺垫,顺势走到诗歌的深处时,诗人早已将思辨的棋局铺设在语言之中。对于诗的修辞来说,木叶常常借助一种遍布张力的矛盾装置,为读者揭示语言内部的奥秘。诗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的开篇《修改一首上个世纪的诗》中写到,2024年的诗人“终于坐下来修改一首上个世纪的诗”。修改一直被写作者视为完臻作品、精进诗技的必要手段,那些怀着极强责任心的诗人,自觉有义务一次次返回到曾经的文本之中。作者在这种必要的紧迫中不禁发问:“诗,改了便会好吗?”在与语词无数回合的搏斗中,诗人意识到修改有效的限度,尽管文本能够被撤回、替换、删减,但生活不能、历史轨迹不能、未给出的拥抱和未说出的再见不能。生活仍然在语言捕捉范围之外发生着,“当一首诗化作另一首诗,那些不可改变者改变着我们。”

同样的手法还体现在《那些无法赞美的赞美着世界》一诗中。“月供。北京。盐。鸡毛菜想你”,这些属于日常的琐碎和冗杂,流水账一般鱼贯而入而出起居作息的小事,不比“红玫瑰。百合。马蹄莲。还有郁金香”更接近文学热衷于赞美的存在。正是这些“烦琐的事物锻造着生活”,让我们意识到,“那些无法赞美的东西赞美着世界。”一个类似的语法结构,同样要求我们重新思索“赞美”的领受者,重新界定这些庆祝着生命喜悦的事物。不必期待它们时刻芬芳馥郁、鲜艳夺目,只要还有这些小事往来流动于每天的起居日常,就是对世界和生命的确认。木叶如同语言迷宫的建造师,引导我们逼视语言的含混,以及其背后世界的参差多义。诗人写作的目的并非解答,更多的时候只是呈现。更准确来说,他呈现的是语言自身的表演。

《乘一根刺穿越大海》中另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安排是全书中收录30余首的绝句。在后记里,木叶谈道,几乎从有意识地创作新诗开始,他便着迷于这种“当代绝句”的形式。这系列诗歌多采取四行的结构,短小精悍,分行的数量选择也透露出与古典诗歌绝句在形式上的遥相应和。题材的选择上,既有生活场景切片的瞬时素描(《绝句·静安寺刹那》),又有着强象征风格的即兴色彩(《绝句·洁白炸裂》《绝句·火焰》)。木叶如此描述这系列绝句的风格,“它们像一块块会飞的石头,又仿佛悄悄返回枝头的苹果。”在这些轻快而极富生长力的小短章中,古典和现代主义的两种美学兴味也开始彼此重叠、振荡。在古典诗歌中,常有的简约、凝练等留白特性,被诗人最大程度地提炼并保留至当代题材的写作中。同样,这些自生活洪流之中不断涌现的片段,在巧合瞬间被诗人捕捉到,契合了波德莱尔对现代性和现代美学的描述——“现代性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偶然的,它是艺术的其中一半,另一半则是永恒和不变的”。和木叶擅长的思辨类写作以及诗集中其他体量庞大的长诗相比,这系列的绝句则显得额外清新、朗快。可以在这系列诗歌中,阅读到两种美学交叠出的奇妙的光晕,既带有历史传统中绝句写作的形式的自觉,又致力于捕捉和传达出如闪光灯般即摄即感的当代瞬间。

《乘一根刺穿越大海》并未依照编年史的线性顺序进行排布。诗集共分为三辑,分别为“对现在的回忆(2024-2019)”“漫长的序章(2018-1993)”以及“时间晶体(2023-1997)”。这与开篇有关修改旧诗的诗歌有所呼应:诗人伫立于2024年的当下,在此时此地的书桌前,不断顺着写作的记忆、生活的记忆溯游而上,引导我们思考究竟应该如何书写记忆。让我们再次回到诗集中的第一首诗,坐下来,思考“修改”一首诗或一种生活的可能。诗人早已等候在我们沉思的边缘,在这部诗集漫长的衡量、思忖与追忆后,在跋涉于矛盾和记忆的密林后,木叶写作的声音,总会回到开头改动场景中的低缓。“上个世纪的雨停在此刻”,连接起今日和遥远的往昔,成为重启记忆场景的开关。

(作者系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