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的自觉到文明的自觉——诗思札记之五
一、文明的自觉是诗歌的最高自觉
从“文明的视角”谈论诗歌,是一个特别的话题。
恩格斯曾经评价但丁,说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也是新世纪的最初一位诗人”,这一评价视角几乎就是“文明”视角了。本雅明将波德莱尔的诗称为“文明的寓言”,角度也庶几近之。文明转换时期,往往是伟大诗人出现的时刻。这样的裁量尺度,似乎比“历史的转换时刻”——我们通常所说的“盛世”“末世”和“乱世”尺度还要大些,比诗人自己的命运多舛和生逢不幸则更大。
将诗歌引入文明视域的写作者,必属高瞻远瞩;也只有居于最高层者,方能将其写作置于文明比照,或者转换的巨大时空之中。
历史上这样的诗人并不是很多。在中世纪即将结束、文艺复兴即将到来的时候出现了,类似但丁、莎士比亚,还有更广义的艺术家和作家,像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达·芬奇、拉伯雷等,应该是具有这种意识的人;在工业文明即将取代传统文明的时刻,类似波德莱尔、凡·高,都属于这样的创造者。还有一些,虽然他们所处的时代并没有明显的转换特征,但他们会站在一个“文明的高度”去思考问题,比如歌德、荷尔德林、尼采,再如浪漫主义的伟大诗人雪莱,那种曾经从人类精神与思维的革命视角去思考问题者,也几乎是文明意义上的诗人。
当然,类似的诗人还有很多,写出了《豹》的里尔克,写出了《海滨墓园》的瓦雷里,写出了《荒原》的艾略特,还有被艾略特称为伟大匠人和老师的埃兹拉·庞德,甚至虽自己不写诗,却毕生以哲学诠释荷尔德林和特拉克尔们的海德格尔,他们都称得上是提供了方法论的诗人,他们的写作也几乎是文明级的。
在海子的《诗学:一份提纲》等文献中,我意识到他也是从文明的——甚至是“创世”的角度来谈论诗歌和诗人的。他对诗人的多种量级的讨论,如“王”“王子”“先知”“祭司”等的谈论,还有所谓诗歌是主体人类在“突入自身时”“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行动”之类,都给我们理解和谈论诗歌提供了真正高迈的视角。
今天的人们也常在一种宏大话语中谈论“文明”,但却总是语焉不详,或是根本不着边际。他们会将“文明”混同于“文化”,但其实文化是具体性的概念,特指属类、载体和形而下的具体形态;而文明则关乎总体、价值和形而上的维度。中国有“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文化当然悠久而灿烂,但说到文明,我们可能很少清晰地思考和追问过。
对文明的认知首先是要避免基于自身的封闭性认识。文明的理解一定是基于对异质文明的了解——也即是说,它基于一个“世界视野”。就像歌德在谈论“世界文学”的时候,是基于他对于遥远东方的中国小说的理解,没有“民族文学”就不会有“世界文学”,反之亦然。同理,没有异质文明的出现,就不会有对自身文明的认识。所以谈“中华文明”时,也必然是对自我封闭的观念的突破。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曾对东方文明有过谈论,有赞誉也有微词,他认为,古老的中国是一个封闭而持续的系统,特点是一个“家庭式的帝国”,因为倡导伦理,所以统治者像是一个“大家长”。他认为这个东方最核心的是两个东西,即“理性”和“宗法传统”,这是中国人所创造的不同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一个文明。它在几千年里一直非常稳定,没有变化,但他也预言,在与外来文明发生交会之后,它会激发出极大的创造力。
黑格尔所见也不一定都对,这是西方人一个比较典范的观点。他提醒我们,要从总体、体系、特点和价值的角度来认识文明,而不能用理解“文化”问题的思路来谈“文明”。因为人类所有的创造物都是文化,却不一定是文明。
从诗歌的角度来看,中国古代的诗歌当然是“中华文明的载体”之一,这已然获得了世界的认可。没有《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的中华文明是不可想象的。但就新诗而言,情况就复杂多了。首先我们应该清楚,新诗最初并非“基于旧诗的产物”——虽然在胡适那里脱胎时,也拖着长长的辫子,但归根结底,它是基于外来观念和语体的产物,虽然使用的是“汉语”。这是一种新的、尚无可靠和成熟表达力的汉语,它最初与古代诗歌之间的藕断丝连并非它的荣耀,而是其耻辱。只是后来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后,在李金发“半文半白”的笔下,似乎才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何时中国新诗有了“中华文明的初步自觉”和明显痕迹?胡适和郭沫若的诗中显然都不太具备,虽然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之类的作品,确乎有欢呼中华文明浴火重生的意思,但他在语言上、诗歌的思维上,却并没有明显的自觉意识。
依笔者粗略的分析,新诗的自我回归和身份体认,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从20世纪20年代中期开始,诗人最先有了“语言层面的自觉”。代表人物是李金发和戴望舒等,他们意识到,要给新诗语言再度注入传统要素,即在五四白话诗的基础上,加了很多文言的东西。不要小看这个变化,在他们的笔下,汉语新诗的语言基因似乎得到了初步的彰显。二是到了抗战时期和“新民歌运动”,国家意志给诗歌强行植入了“身份自觉”,即面临外来入侵、民族危亡,还有民族国家意识的高涨,必须要用中国人的身份去写作,身份标签显得尤其敏感和重要,这是一个“从语言自觉到身份自觉”的过程。三是80年代以来,因为我们的自我认知不再是封闭状态,而是有了明显的世界视野,同时也有了“对于文明的认知”。之前我们是不太可能从“文明的高度”上来理解诗歌的,如今终于可以了。
所以我不免要谈到“文明意义上的诗歌写作”:如今中国最优秀的诗人中,有一部分是具有了类似的认知和自觉的。如欧阳江河,他的许多诗歌如《汉英之间》《玻璃工厂》,还有近些年的《凤凰》《鸠摩罗什》等,我认为都是从文明的视角上来思考和写作的。在近年的写作中,有关现实世界的巨大转向的书写,还有西川、赵野等人的诗可以为例。
如果要举出一个最早的标志性的例子,我以为是海子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应是1987年)创作的《祖国(或以梦为马)》这首诗。其中写道“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以梦为上的敦煌”“此三者为囚禁我的灯盏”,这三者可以概括为母语、反抗精神、精神信仰(或作为文明的灰烬),无疑都是文明的核心或基本载体。还有“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这些句子都可看出,海子是在对文明的观照与思考的基础上,才获得灵感和诗意的。那时虽然大多数中国诗人还不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但海子达到了,因为他读的书是文明鉴照意义上的,他对古希腊、希伯来、埃及、印度和巴比伦文明,都有阅读、关注和研究,他也是在这样的比照视角下来思考和写作的。可以说,到了海子这里,中国的诗人才具有了“文明的自觉”。
从这个角度,甚至我们更能够看清楚中国新诗的发展道路。
从这些启示中,我也认为,今天的诗人和理论家们,确乎有责任参与到未来中华文明的想象之中,应该在李白、杜甫和曹雪芹所创造的中国古典传统的基础上,来严肃地思考我们是谁,居于何处,我们在世界文明的架构当中应担负怎样的角色,如此,才能把我们的诗歌推向一个更为广阔和更具价值的境地。
二、诗歌神性的获得,或神圣的起点
诗歌神性的获得,当然得来自写作者的灵魂和语言。而写作者持有怎样的语言和灵魂,则取决于他从哪里开始理解世界和人。
大多数人都是从自身出发观照世界的,这当然没什么错。但真正能够观照且能够理解世界的,往往是这样的人,他会使自己的灵魂“出离于肉身”之外,从而获得一个更高级的视角,或“居于高处”的视界。最高的高处当然就是“诸神的高度”了——奥林波斯的高度,昆仑的高度,而这个灵魂,也便成为“人格神”或“拟神”的一个替身,因此也就相当于基督的高度,佛家的高度了。
卡西尔在《语言与神话》一书中,曾专门讨论神话对语词的“赋能”,神性会对于语词产生巨大的影响作用,使其获得能量;而语词本身又反过来具有“收集”的作用,会使神话产生意义。总之,二者是互为表里和因果的。某一语言中语词的意义深度与厚度,其语义的积淀,都是靠最初的神话赋予的。而反过来,神话的流传与深入人心,也给语言注入了深远的意义与力量。
卡西尔说:“语词(逻各斯)在起源上居于首,因而在力量上也位于尊。与其说它是神本身,倒不如说它是神的名称,因为神名似乎才是效能的真正源泉。一个知道神的名称的人,甚至会被赋予支配该神的存在和意志的力量。”他甚至直接将语词与神的诞生,看成了“鸡与鸡蛋的关系”——他们互相赋予对方以形体和神力。
和众多哲人与文化理论的先贤不同,卡西尔是从“语词”的原始含义、比喻与象征的力量的获得这些角度,来看待神话的作用的。一个没有神话思维的民族,其语言很难产生神性,也很难产生那些超自然和超世俗的力量,因而也就很难产生诗,产生真正的诗意。
直接落实到了语言层面。
显然,《诗经》中仅有“风”和“雅”还不够,必须有“颂”,没有这部分宗教祭祀主题的作品,古时代的汉语便会有很大的缺憾。
闻一多是最早运用神话学的方法来研究《诗经》的,他通过解读诗中的重要词语,来从根本上颠覆前人的“道德阐释学”,而解读的结果,便是为诗找到了一个真正的起源:“性爱”。这为《诗经》中大量的“比兴”之物,那些动植物名称的含义,找到了语义根基,也就成为性的“隐喻”和“象征”。但毕竟,我们先人的神话和宗教体系是不发达的,所以,闻一多也只好在人性与欲望这一自然需求的层面做文章了。但不管怎样,汉语中的一个源头被清理了出来。
显然,没有《楚辞》的汉语其神性是相对匮乏的,而有了《天问》《九歌》这样的作品之后,汉语变得绚烂起来,立体起来,有了更丰富的语义和表现力,这是毫无疑问的。没有《楚辞》就没有“赋体”文章,没有“屈骚”传统,没有汉代而下的文章之学,也就没有汉语中华美与夸诞之风格。汉语就要贫乏得多。而这一切的获得,都得拜楚地的神话之风、原始宗教的习俗所赐。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是希腊和希伯来两大神话系统塑造了西方的语言与文学,使他们的文学中积淀了源远流长的传统,原型的主题、叙事、人物、构造,这些都得自两大神话中的原型的支配和滋养。而这些都积存在它们的故事形构与语言中。甚至他们不同的语言中都有相同的词根,相同的来源,这都是源头部分的两大神话系统所赋予的。
而这构成了他们对话的基础,形成文化共同体的根基,具有了价值与精神传统的认同感。比如,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来到了雪莱的诗中,便成为浪漫主义诗歌精神的核心;希伯来神话中的撒旦来到了歌德的《浮士德》中,则成为人性中贪欲与魔鬼的象征;希腊神话中的少年法厄同,成为包括荷尔德林在内的一切精神探索者的悲剧的原型;在俄罗斯文学艺术中的反抗者“恶魔”形象,除了其高加索地区民间传说的原型,也有来自希腊语希伯来神话中的影响,可以看出其普罗米修斯和撒旦的双重原型。
诗歌中的神性如何获得?上述例证大概可以说明。
但问题在于具体化以后会变得更加复杂。在汉语诗歌中,我们的先人是通过“登高”来使语义获得对于世俗维度的超越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老杜的人格气度就出来了。问题是,如果没有这个“物理高度”的支持,他便说不出这样独具高格的话来,尽管他谦逊了又谦逊,低调到了尘埃里,他的诗句还是有了千古一人的高度,为何?这是一种近似神性的高度。登高望远,拉大了尘世的视野和尺度,使诗人可以“思接千载”而“精骛八极”。
所以也难怪,陈子昂只有在登上幽州古台的时候,也才会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诗句。尺度太大了,百年千年都是它,诗人变成了天地之间的孤儿,茫茫宇宙中的过客。他的哭,也便成了哲学之哭与形而上学之问。
所以李白也是在说出了“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样的诗句之后,才能够斗胆说出了“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样的大话。张若虚是在一个既具体又抽象的“春江花月夜”里,才发出了那些超出自身的追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也同样发出了万古愁式的感叹,无法回答也无须回答的追问。
在西方,以诸神的视角为起点,来获取创世与救世的视角,或是审判与护佑者的视角,是一种常见的形式。西方古代的诗人们常有个隐性的“超我”,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作为“人类的立法者”的自我想象,是从这里开始的。为鲁迅所推崇的“摩罗诗人”骨子里的英雄主义与反抗者的自我定位,原型也是从这里获得的。
这和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超我想象”非常不同,在我们这里顶多是有些虚头巴脑的“古仁人之心”,以古拟之。神话里的“夸父”或“精卫”、“刑天”或“蚩尤”,在儒家的视角看来,要么是痴汉,要么是异类,一旦人格化,不但不会受人尊敬,还会惹人嘲笑,所以便进一步演化旁及,以“仙”“道”“魔”“佛”等来拟之,遂有了“诗圣”“诗仙”“诗佛”“诗鬼”“诗魔”之类。虽说“神性”庶几是稀薄的,但由此旁及的文化类型,却是繁多和有趣的。
在瓦雷里的《海滨墓园》中,我们开篇可以看到“有鸽群荡漾”的诗句,这其实是作者在给自己找一个“高处的视点”,类似“主”或“神”的观照视角,以此来匹配这一盛大的死亡场域——一座巨大的墓地。一边是陆地尽头的死寂,一边是波涛汹涌“永远在重新开始”的大海。一种穿越生死的想象与话语,顷刻间得以诞生。
艾略特的《荒原》中,尽管我们从字面上读出的是现实中人物的对话,甚至多是男女间的日常性情景,但在这对话和场景的背后,却有一个巨大的作为“复调”的谱系,一个来自历史和神话的悲剧寓言,一个总体性破碎之后陷入了灾难与永劫的欧洲的隐喻。
要想解读它是困难的,不熟悉欧洲的历史与文化传统,真正读懂它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从语义学上讲,卡西尔为我们提供的方法论是可以参照的。即所有的深层语义,象征的源泉,都是神话及其衍生的文化谱系所赐。
可以举出一个更直观的例子:2000年暮冬,我在巴黎卢浮宫目睹了萨尔瓦多·达利的《哀悼基督》,那幅画让我感到了震撼和眩晕。我知道我得以近距离地感知了这幅画的角度——达利不是从“下方”,以信徒的视角“仰望”受难的耶稣,也不是以人世的角度“平视”充满哀愁的圣母怀抱着的耶稣,而是站在“圣灵的角度”来俯瞰耶稣。这一角度在画家笔下从未有过。
所以才成就了这个奇迹。谁能够获得一只蜂鸟,或是一架“直升机”的角度,悬停于空中,从上向下以悲悯的眼光看见这悬浮于宇宙、暴尸于洪荒的受难者的疼痛,还有他无力垂下的充满哀伤表情的头颅?唯有圣灵,唯有他自己万能的灵魂,方能够从这样的角度去打量着他自己的肉身。
达利找到了有史以来最让人震撼的角度,他以圣灵“悬停于上方”的视角,诠释了什么是“三位一体”。
三、诗之“通圣”,或传统诗歌中的人格范形
杜甫被先人誉为“诗圣”,是说他已然成为“诗人中的圣人”,或者是“有圣人气度与胸襟的诗人”。何为圣?《尚书·洪范》中说“睿作圣”,《说文》中说,“圣,通也”。后人的解释一般都是“通达”“睿智”“于事无不通,谓之圣”。还有,“圣”的繁体写法是“耳”加“口”,底下为“王”;也有解释说“圣为形声字,从耳,呈声”。这些解释加起来,我们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杜甫为诗圣,因为他通达,同时又有信念——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他什么都想明白了。
“圣”显然是智慧的极致,但是古人又将“圣”与儒家的一套价值体系联系起来,所以在儒家的语言中,圣是智慧、道德、思想、修为的极致的总和,故汇集着儒家思想与精神气质的杜甫变成了“诗圣”。
中国古代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也喜欢将自己圣化,所以庄子“内圣外王”的说法,也成为历代君主欢喜的言不由衷或装腔作势的旗号。他们无论多么暴虐或昏庸,都会坦然而厚颜地接受着属下“圣上”的称呼。
还有几个范形与之有关。李白被称为“诗仙”,王维被誉为“诗佛”,儒释道三家,便全了。仙为道,李白确乎毕生喜欢游山玩水,纵酒放歌,仙风道骨,不事君王,只能以仙名之;王维,如行云出世,屏却烟火,幽居空山,精心修禅,唯有以佛称之。
这很有意思,它表明,中国文化的三个核心元素都通向诗,且都在诗歌中生成各自的范形,都能臻于极致,诞生出最伟大的诗人。他们互不相同又不可替代,交相辉映又风格独具,成了中国诗歌之多元传统的核心。
其中,杜甫尤被世人尊崇,原因首先是其诗意的杰出,但很重要的一点,也是儒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地位所致。如果说佛道两家的价值观念中,都还有着“空”与“无”这样的虚无观的话,那么儒家则一直激励人们“有所作为”,且会更多将道德因素掺入诗歌的写作与评价之中,所以也就格外具有了感人的力量。其之所以被称为“圣”,便是这种道德力量人格化的结果。
杜甫一生足称坎坷,但他始终坚守了一个读书人的信念。他对于诸葛亮的赞誉中可以看出,他所感慨和推崇的,就是那种“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的忠诚,还有那“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命运感;当然,更有作为诗人的那种深远情怀与对生命的理解,即类似《秋兴八首》中的那种至真意境,那种苍老而洞彻、沉郁而顿挫的风神气度。这在中国诗人中,可说是绝无仅有的,“老杜”之“老”,也就体现在这里,是老道的老,老辣的老,老成的老,老熟的老,老而弥坚的老,终成正果而集大成的老。“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这种句子,除了杜甫,谁也写不出来。
通达,是我必须要再强调一下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那种境界,不只是诗意的老熟和笔墨的练达,更在于其人格境界的高出,和“把一切都想明白了”的通达。细解这两句,他是想说,吾既可终老于此,因为早已心如止水,静如西岭雪峰,此为“静”;另则即刻顺流而下,回到那熙熙攘攘万丈红尘的世界里去,此为“动”。这一动一静两个境界,完全判若两人,相去云泥,但在他这里,居然可以如此轻松地实现“自由转换”和完全统一。
唯有杜甫才能有这样的境界。
作为大诗人,杜甫的胸襟是罕见的。曹丕的《典论·论文》中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但在杜甫这里却不是如此。或许也是因为他身份卑微,官运萎靡,但他也没有必要冒犯时人的趣味,顶着流弊去捍卫李白的声誉。而且不止如此,他还要为前代的诗人喊冤抱屈树碑立传。他的《戏为六绝句》几乎是一部“简版的诗歌史”,对屈宋以来的诗骚传统,六朝以来的两种诗风,乃至初唐以来诗界的是是非非,都做了精粹的评点。他夸奖庾信,说其“文章老更成”,赞美王杨卢骆文风的适时而变,追寻诗骚与屈宋,当然也针砭齐梁之际的绮靡之风。最后的总结还说,“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这“汝”字,看似是在说别人,其实是在说自己,在自我提醒,让自个儿转益多师而不是故步自封。
尤喜其《天末怀李白》一首。其中可以看出杜甫对李白的牵念,简直到了魂牵梦萦的地步。而且这牵念尚不止于李白,而是更上溯至他们共同的先驱,精神的源头屈子。其设身处地与感同身受,着实令人感动不已。“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也几乎是一首典型的“元诗”了,其中可以看出,杜甫是如何看待诗歌,看待人生,看待人世的飞短流长,看待诗人的命运的。他甚至将诗人与这个世界的紧张关系,在某种程度上的终身的对立关系,也作了精到的阐释。
这样的见识,历史上能有几个?
由杜甫可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杰出的诗歌,是因为技术的原因,都首先是源于诗人内在的修为与境界。杜甫之所以成为杜甫,是因为儒家思想的精髓,作为其内在人格的基本支持,所以才写出了那样绝世的诗句。
从精神传承的角度来看,杜甫在中国士大夫传统中的作用也是不可小视的。没有杜甫诗歌精神的感召,就很难有宋人所展现的这些理想人格,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所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很难有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更不会有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感喟。我想,无论张载还是范仲淹,他们在说出这些特别高大上的话语的时候,其内心所泛起的想象,应该首先就是屈原、杜甫这样的诗人。所谓的“古仁人之心”,非老杜谁以当之。
正是因为如此的修为与境界,杜甫有了高出一般诗人的思想性,有了强烈的“忧国情怀”,自我修持的人格境界,还有了关怀底层的“人民性”——我倒不认为他的“人民性”与今天意识形态意义上的理解是同一种东西,但他确有悲悯众生、体恤生命的伟大胸襟。
也正因如此,他的诗才有了“沉郁顿挫”的风格与感人至深的意境。两者互为承载,达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为何“李杜”能够与屈原一样,成为中国诗歌中的源头性诗人,并且要“相提并论”?确乎是因为他们创造了汉语诗歌中最伟大的范形。他之后,除了白居易、苏东坡和曹雪芹,再没有可以与之比肩的诗人。放至世界范围内看,恐也只有那些最伟大的诗人在精神高度与境界上可以媲美。当然,有些情形是不能比的,因为文化的差异,也难以去比拟。因为汉语诗歌确乎没有发育出《神曲》《浮士德》那样的长诗,也没有莎翁那样不朽的诗剧。但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古代,举凡文明人类,能够出现杜甫李白这样伟大诗人的民族,除了希腊文明,也罕有其他的例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