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之下的另一条河——评胡安焉小说《夜泳》
在关于“夜泳”这个词的想象里,浮现于眼前的或许是在浩荡的水面——湖泊或是大海之中,月光正在与水波相似的云层中隐去,云层因月光而泛出与水波近似的层层光晕,在这之下,是一个人无声奋力划动双臂的身影,在黑暗或是泛着点点银光的水面,这个微不足道的黑点,在想象中承载了全部的力量感,与波澜、暗光和天地融为一体,其实也是终于无法分辨,成为了一个闪烁着的不灭的点。
在《夜泳》中,发生于结尾的一次夜泳绝不仅仅就是一次所谓的锻炼,可以看作是之前经历(带着过往)的一次总结,也可以看作是一次肉体的挑战和探险,相比那些传说或真实发生了的冒险,以及人类历史上那些对于极限的挑战和征服,这里“我”的挑战或探险只能算是微型的、散漫的、私人化的,但绝不是微不足道的,是引申意义上不断向内蔓延发展的、烙上了个人印记的精神漫游(中的一次)——而在不到三万字的篇幅里,作者做到了。
相比那些传奇史诗和冒险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的或许是荷马口中的奥德修斯,在长达十年的漂流中因为时间和空间而跌宕、壮阔、完整,这里的《夜泳》则不是,现代意义上显著的便利(包括交通、技术)也不允许过去的传奇轻易地发生——作者将这次身体和心灵双重意义上的出行集中于两天之内,在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描述中,构筑和完成了独属于个人的一次精神回溯和体验史,在和现实的冲撞中——这冲撞时时刻刻在发生,却又轻微得难以觉察,通过自省达成了对于自身的一种肯定和预期——预期是通过最后“夜泳”这一姿态来完成的。
平淡而不平庸——现实层面细密水面之下隐藏的暗流,这是从一开始就体现并被剔刻出来的另一条线,同显线并行的一条隐线。它通过作者的眼睛和感受来传达和内在化,眼睛无疑是观察、筛选、考量外部现实的口径和通道,而感受,则聚集了个人的喜恶和判断,从而达成了人物塑造、价值取向和精神维度。有趣的是,不仅通过人物主体自身——外部和内部来双向建构,作者还设置了另一个人物,甄重,作为比照和对比——作为“我”的参照物,犹如显线(外部外在)之于隐线(内部内在)。如果说“我”是隐蔽的,那么甄重则是更加鲜明、突出的——至少表面看上去如此,代表了更具现实性的一面,或者不如说是现实的具象化,也因此时时处处和“我”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微妙关系,犹如围绕着一根直线做着波浪形运动。
穆齐尔的《斯洛文尼亚乡村葬礼》(收于《在世遗作》)中有这么一段话:“……那位站得笔直的年轻先生——那条狗的主人——正越过所有脑袋看着这神圣的帮助仪式……当我——大概是出于偶然——在人群中再次发现那位高挑的年轻男子把一只手放在背后,而他那条棕色的大狗开始与这只手玩耍的时候,我真的已经不能自抑,但又不知该怎么办。那条狗逗弄地咬着那只手,试图用它热乎乎的舌头把它唤醒。现在我紧张地等待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年轻男子整个人都僵立在某个不确定的高处——背后的那只手终于松动了,开始独立地与狗的嘴巴玩耍,而它的主人对此却并不知晓。”在我看来,这段话中呈现的意象以及蕴含的意味,以我的理解方式,恰好契合了《夜泳》中的“明/暗”双线,以及“内/外”视角。
尽管在小说里,作者时不时地提醒读者,“我”是一个看上去没什么原则的随和的人,比如文中的这句话:“换了别人问我想吃什么,我就只会说随便、无所谓,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扫别人的兴。”而实际上,就像穆齐尔描述中的那位年轻男子不受控制的手——它被隐藏在身后,既像一个可以变化为鬼脸的调侃,也似一个通向秘密途径(通道)的开关——在一张传达了类似意味的由意大利摄影师Luigi Ghirri拍摄的照片中,一位穿着橘红中长外套的男人将后背对着一面玻璃墙,而他的双手在身后,即通过玻璃墙映照出了这样的姿势:左手放在了右手上,左手掌心覆盖着一块类似胶布的东西。同一本正经地遵从规范礼仪的现实相比,穆齐尔描述的那幕现实正举行着一场葬礼,而“我”面对的现实,身处其中的,则始于出发去见远道而来的朋友(甄重),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无不充满了潜移默化的规则和规范:地铁安检、共享单车的停放规则、“禁止外国人继续前行”的警示牌,甚至包括乞讨的瘸子和尼姑——瘸子利用身体缺陷讨要到更多的钱,尼姑作为手脚完好的人而困难重重。表面驯顺的“我”似乎在自觉地遵循着这些规则,内心则无一不对这些规则做出一番考量和判断,更为甚者,在面对不成文的规则,两个乞讨者时,“我”甚至因为在尼姑身上“仿佛看见自己的影子”而打破规则,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施舍了尼姑,并两次拒绝瘸子。
同样的小小的反叛和悖离发生于回忆中的另一次相遇和旅行,在一家白族餐馆,吃饭时打发时间看到的一个音乐选秀节目,评委试图用庸俗的价值观来框定一个参赛选手,而在“我”看似中立的表述中,一个“油亮亮的中年男人”,这简单的对于评委的描述则将“我”的倾向表露无遗。“我”没有也不会将自身限定于一套显见的世俗框架,就如那只隐藏在背后的手,暗示着“我”内心隐匿的自我认同和价值取向。
就像“那位站得笔直的年轻先生……正越过所有脑袋看着这神圣的帮助仪式”,一如“我”的视角,处于一贯的疏离和有些俯视的姿态,而“甄重”,作者设立的另一个人物,作为“我”的对照物,则像那条不断挑逗的狗,既像现实的哈哈镜,同时也映照出了“我”自身的一些影子。甄重身上无疑掺杂了更多的世俗因素,虽然这方面并没有花太多的笔墨,但见缝插针般的描述,比如他来北京考公务员,他的实利为先(“他自己在挣钱方面倒不怎么讲究纯粹”),明确知晓自己的目标(“他尽管愁眉苦脸,胃口却没有受到影响,当我介绍完后,他立刻选中了‘大鸭梨’。”/“‘鸳鸯锅。’甄重立刻回答。对于自己想要什么,他总是无比清楚。”)等,勾勒出了一个务实年轻人的面目。
而也正因为这“务实”,导致了“我”和甄重之间的差异,在有限的相处中几乎处处悖离:对于餐馆服务员的态度(“甄重看出我焦虑,就安慰我说:‘不要紧的,上次我来北京出差,晚上和同事出去吃饭,店家也说十点关门,但我们吃到了一点多,他们也只能等我们吃完。’我不认同地摇摇头:‘那些店员肯定恨死你们了。’”),对于写稿的看法(“他竟然不担心我挣不到钱,就像我的家人经常担心的那样,而是担心我为了钱而丢弃了写作的纯粹性”),吃苦怕累,去大运河公园只走了一程就要去吃午饭,而“我”想走完全程等等,这些几乎谈不上是摩擦的分歧增添了几分轻喜剧的意味,使得更像是部生动的双声合奏,达成了在差异中塑造人物的目的。
虽然有差异,但甄重和“我”还是有着共通之处,这体现在快到结尾时的选秀评论上,借助甄重之口,大声说出了对于那个惹人厌恶的评委的看法,实则也是“我”的观点。(虽然“我们”三人喜欢的东西大相径庭,但在讨厌这个男评委上是一致的。这可能是因为美的东西各有各的美,但丑的东西都丑得差不多、丑到一块去了。)因为“我”的含蓄隐忍,一般不会主动表达个人喜恶,而甄重则像穆齐尔笔下那条不断挑逗的狗,具有活跃欢快的气质,在“热乎乎舌头”的作用下,“那只手终于松动了”,在手的主人似乎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从根本上来说差异依然是无法抹平的,“我”的宽容类似于催眠效果)达成了一致:可以说是对于超出现实之上更高标准的认同。
最后的“夜泳”,从意象、行为的虚幻从而更接近梦境来看,既可以是在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也可以理解为“我”的幻想或追求,一种不懈的坚持,一种在“宏大”“广袤”“黑暗”的背景里,作为个体渺小却拼尽全力的努力,一种诗意的完成和升华,在延续的动作中将有限延伸为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