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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漫漶,风云遗世——王安忆《儿女风云录》阅读札记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 李庆西  2025年06月22日19:25

近读王安忆长篇新作《儿女风云录》,感觉写法比较特别。从头到尾都是所谓“作者的声音”,一路到底的日常絮语,几乎没有小说里惯常的情境设定。长篇的叙述多由事件构成,譬如《包法利夫人》写爱玛的侯爵府邸之行,酒席,舞会,弹子房和牌局,花圃和马厩……这些栩栩如生的描述将一个“事件”落实在具体情境中。从庄园回来,爱玛人生就有了一道分界线。其实王安忆以前的长篇作品中,亦擅用这类情境构成的人生事件,《长恨歌》里十六岁的王琦瑶在片厂试镜头,继而让程先生拍照片,镜头前的成功不成功都设定了她日后的人生。作为基本的叙事单元,事件由标示时空特征的人物活动构成某个具体情境。事件与事件的勾连,产生了叙述张力,推动故事变化和发展。可是在《儿女风云录》中,几乎所有的事件都淹没在流水漫漶的讲述之中,跟作者绵绵不绝的言诉相粘连。

这种叙述方式,有点像布斯在《小说修辞学》开篇提到文学史上早期故事中“专断的讲述”。布斯举述的例子是《约伯记》《奥德赛》一类,如:“在乌斯地方有个男人,他的名字叫约伯,此人纯洁正直,是个敬畏上帝不做坏事的人……”

王安忆开篇写道:“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种人,叫作‘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

他是谁?书中未见“老法师”的真实姓名。他幼时在白俄舞校学芭蕾,取了个外国名字叫“热尼亚”。男孩的舞搭子叫“季丽娅”,那女孩跟他没有太多的关系,她家的汽车夫阿郭后来深度介入男孩的家庭事务,成了小说里重要人物。阿郭管热尼亚叫“小瑟”(瑟,英语sir的读音),这是当差下人对少爷的尊称,跟季丽娅一样,热尼亚也是富家子弟。之后,“小瑟”或是“瑟”,就成了这个人物的名字,除外就用“他”作专用人称。为什么隐去真实姓名?好像是让读者记住“瑟”的特殊身份。不过,这书里所有人物都未显示真名实姓,阿郭是有姓无名,其他人都不知姓什么,概以绰号或小名出场。什么意思,上海屋檐下弄出了江湖社会。这个“他”,或是主体之外之“他者”。

“老法师”是在舞厅教人跳舞得来的名号。他是舞场高手,自幼习舞自有功底,中学时被招去北京舞蹈学校继续学芭蕾。在北京的日子颇不顺心,留苏归来的豆豆老师不喜欢他的“习气”,他也不喜欢女教师的“官气”。在那儿混了一年多,自作主张退学了。倒霉的上海小开在那种官派地方显得格格不入,当然所有的不谐只是一种感觉,扯不上京派海派的文化分野,可说到归齐,现在所戏称“魔都”与“帝都”本身就是文化基因的差异,骨子里大相径庭。他回到上海继续念高中,在学校剧团里初显身手,继而考入戏剧学院表演系。这“小瑟”一辈子吃的是文艺这碗饭,舞蹈是他唯有的长技。

学的是戏剧表演,日后并未在戏台上发展。毕业时被分配到湖北的剧团,他不愿离开上海(其时已结婚生子),不服从国家分配,成了无业游民。其实不能说“无业”,他在社会上辅导艺术考生,后来还弄起了自己的练功房。那时样板戏和革命舞剧大行其道,各种艺术团体应运而生,音乐舞蹈炙手可热。他认识音乐学院的一个调干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忙乎着给一些歌舞团招收学员。正是那个外号叫“小二黑”的朋友把他引入这个圈子。

从舞校退学到戏剧学院毕业不服从分配,“小瑟”和“瑟”的性格特色愈见明显。其实,他不算是叛逆性格,只是习惯于自行其是。他这类上海人,不能没有自讨生活的小自由。

按现在的说法,他算是自主择业,尽管那时尚未有劳务市场。书中有这样的提示:“即便在计划经济的时代,依然存在隐匿的生计,分工细化的社会里,应需求而起,管涌一样,挤出坚固的体制层级。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方面国家统筹严密治理,另一方面又是无政府,自古有百密一疏的说法,指的就是这个。否则,这许多无业的青年,谁给他们饭吃?”

自己找饭吃,这里边包孕着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的人间动向。

阿陆头便是“许多无业的青年”中的“这一个”,瑟跟这女生有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其中不少细节大有“感时花溅泪”的意味。

阿陆头是家中排行第六的女孩,其父是扫街杂役,新旧社会都是劳动人民,一家人住在弄堂口的汽车间。这样的人家跟瑟的家庭背景截然相反,但阶级差异在这里没有构成矛盾冲突。有时他们在弄堂里相遇,阿陆头称他“爷叔”,转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们年龄相差十几岁。女孩是红卫兵一代人,进入抄家时节,见他穿着运动式系带的麂皮鞋,骑着跑车,在弄堂里进进出出,她脱口吐出一声“阿飞”(沪语,指流氓,现在好像没人这么说了),招呼那帮跟班的小鬼:“捉牢伊!”一声吼出,吓得他落荒而逃。

失序时期的阿陆头胡作胡闹,敢作敢为,很有戏谑色彩。这是性格描绘,其实并未将“爷叔”真当成阶级敌人。二十年后他“私教”舞蹈,阿陆头成了他的学生。开篇第一章,有两人月光下的一段拉丁舞,精妙的舞步,黑影里看着像是太极推手。随后又有一段,在阿陆头狭窄的客厅里,两人相顾无言,老法师在玻璃台面上敲击着舞曲节奏,指尖像舞步那样滑动,“跳到对面,女人的手指尖也上来了,绕着咖啡杯和烟灰缸,盘桓往互,方要触及,又闪开,退远。”这一段尤为精譬,“多少日子的老把戏了”,岁月留下舞者的默契。

他的故事里前后出现过好几个女性,幼时的季丽娅不算,高中同学二宝是他的初恋。成人后娶了给母亲打针的护士柯柯,后来又离异。离婚是因为他有过一段婚外情,在苏北指导矿务局文工团那时节,他跟当地邮局的大麦姑娘好上了。他待在苏北乐不思蜀,柯柯请出阿郭去将他拽了回来。阿郭早已成了他们家的“老娘舅”,离婚官司也是他一手经办。

离异后,阿陆头正好缺舞搭子,找上门来。阿陆头有点怕柯柯,巷子里遇上,那女人偏跟她搭话。作者将她与瑟的关系限定于舞伴,有那么“一点点暧昧不明”,尽在不言之中。

成为“老法师”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情。交谊舞方兴未艾,拉丁舞亦日渐走红,他自然成了舞场红人。上海滩大兴舞厅舞会之时,改革开放正进入加速期。

小说的叙述时间并不十分明晰,这不是编年史的线性叙事,是用迭代的风云变幻和社会风气变易作为时间标识。“这城市在更新换代,不知觉中,街上走的人,年轻了几茬。”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公私合营到七十年代末拨乱反正,中间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和历次政治运动。小瑟的父亲在肃反一节被定罪,发配青海苦寒之地。家道中衰,并没有让他早早的成熟,却也没有一蹶不振。书中没有说起他是否遭遇政治歧视,好像有意淡化那方面的苦境,倒也凸显了他那种无欲的佛系性格。无动于衷的看世界,俨然处于边缘位置,幸好任何时候总有生存之道。举国治丧的哀乐之时,他从苏北归来,列车驶出忧伤的月台,“看那满城的风里的烟尘,其实是时间的脱屑,教科书不是说了嘛,要以地质年代计算,石炭纪,二叠纪,侏罗纪……”任何时间节点都在某个大时段之中,这种意识是深度叙事的前提。

当各地文工团都在收缩编制或干脆撤销的时候,他感觉不好,人生恍然进入残局阶段。岂料世道沧桑,柳暗花明,吾国吾民舞照跳,舞蹈从革命舞剧走向群众性舞会,市面上那些旧茶室变成了营业性舞厅。又当推拉进退的快步慢步淡出舞厅之际,人们便呼啦啦走向广场。皱纹爬上了这一代人额头,阿陆头带队广场舞,他给她编舞,将拉丁舞元素嵌入革命老歌或港台金曲。且慢,这中间还有邓小平南巡讲话,浦东开发,经济腾飞……

小说叙事在不断回溯中推进,插叙或倒叙,像电影里的闪回镜头,实际上是语言的区块链,频繁地来回穿梭,将时间碎片链到一起。王安忆玩的是一种双螺旋叙事,大约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为起点,故事分别向前向后回旋,几乎每一个节点都从现在扯到过去,又从成为过去的现在过渡到更始的现在。时间总是在弯曲,在折叠,在转圈,转过去又兜回来。人生的场景此一时彼一时,缠绕,换位,勾连,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节奏就像令人眼花缭乱的拉丁舞步,快慢之间,惊鸿一瞥。不得不说,这种写法难度极大。语言编织无数细节,无数的因果关系,夹杂着弄堂俚语和官方政策,在语词淌洸之中恣意挥洒,有时竟不能自已,索性越扯越远,流露着炫技的快感。

然而,王安忆“专断”的叙述并非设为某种价值判断,其语态是中性的、客观的。作者并不在场,却分明是一种人格化的声腔,是她的声音,却又不是作者本人。

话语中代入芸芸众生的世俗观念,用世俗眼光看世道变化,坊间闾巷的闲言碎语,亦有世事洞明的透澈。譬如,那次阿郭跟瑟和他母亲闲聊,讲起汽车间的阿陆头,说她跟着造反派头头去了云南,又投奔缅共,出门几年带回个孩子——“世界革命突然降临,到了弄堂口。事情并不因此变得具体,而是更抽象。”阿郭继续说,“你看她闭口不提小孩爸爸,好像没有这个人!”阿郭的讲述嵌在作者的叙述中,窥私的话题挂靠到世界革命,叙述人的转述隔了一层也那么生动,言语茬口显出世故老道的成色。

叙述人的话语直接串起林林总总的细节,同时将场面压缩成概述性传达,这种手法多少模糊了情境显示,往往有些场面隐去了时间和背景。说到情境、场面和景物之类,作者有时会稍稍勾勒几笔,其余不妨让读者自行填充。这是王安忆的一个叙事特点,跟着人物走,追踪富于暗示性的动作,很有民间讲故事的言语生趣。她惜用绘声绘色的描述性笔墨,却并非不擅此道,请看第九章里写瑟与阿陆头的拉丁舞——

……舒缓的旋律让他们休息,乐极生悲的有些感伤。安静地相拥,轻移脚步,那些花哨的招数全用不上,却是走心,仿佛一对恋人。事实上,相隔万水千山,不只是上一代和下一代,还是遭际,谁知道她去哪里了,原始森林里的食人花,还有“缅共”?仿佛潜意识里的感应,不约而同地,能量积蓄,迅速达到饱和点,一跺脚,向音响师打个响指,“斗牛”起来了。鞋跟敲击,一迭声的,平息下来的场子重新沸腾了,阑珊的灯火复又大光明,却看不见人,只有裙褶、流苏、羽毛、琉璃珠里的风。变成风,他们彼此也看得清清楚楚,鬓边的红花,袖口上的银扣子,旋涡里的芯子,通常叫作风眼。速度真是个好东西,它将铁定的时间和空间拆解开,零散遍地,再一股脑席卷上天!所以才要有舞蹈这物事。过瘾啊,舍不得停下,舍不得音乐到头,终止的刹那,汗水倾泻而下,仿佛站在水里。

读这样的文字确实很过瘾。这里有一种很特别的文字技巧,就是用通晓的白话俗语营造文言句式的顿挫感。文字淬炼 / 语言恣肆,王安忆一向如此,以前读她的《遍地枭雄》就有这种感受,《富萍》末章写风雨中的城市景观也是这副笔墨。

书名作《儿女风云录》,看似很有宏大叙事的意思,这题目更让人联想到清代小说《儿女英雄传》——熔侠义与言情于一炉,当然是很好的构造。但王安忆此作唯有“儿女”,没有“英雄”,没有登高揽辔的改革家,没有叱咤风云的狠角色。仅以小人物嵌入大时代,风云际会,该有什么戏码,如何讲述发迹变泰之事,这是应该关注的重点。

作为舞场搭档,瑟和阿陆头只是一对畸零男女(其实都不能说一对儿,久生情愫也说不上),他们只是在社会的罅隙中各有活法。但活泛的叙事多见诸世道沧桑,时代的征象不仅聚焦大人物大事件,如风口浪尖的弄潮儿之类,更在于局外人的感觉以及他们的内心波澜。袖手闲处,坐看云起,大判断须有小结裹。其实《红楼梦》的妙处就在于无数的小结裹,就是大观园里那些细琐叙事。如果你只看见“淫”,看见“缠绵”,看见一个少爷的百无聊赖,以及太太小姐丫鬟们的阃内和闺中秘事,那就根本没看懂曹雪芹的叙意。青埂峰下一块顽石播弄了一个时代的悲剧,写的是无干风云的局外之人,却见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家国颓局。王安忆这部小说亦有许多悲剧因素,她只是没有着意往悲剧的路子上去写,但瑟和阿陆头的人生每一步都透着几分悲凉意味,在有些方面作者笔墨显得过于含蓄和节制。但处于这样一个躁动的大时代,个人命运总是被潮流裹挟着,这不仅是人们的生存之道,无意识的自省亦在风气变化之中,风云变幻之际小人物开始有了自己的存在感。

“时间的脱屑”纷纷扬扬,每一片碎屑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儿女情挟带着风云气,瑟和阿陆头的故事愈益显出江湖快意,不管弄堂里流出多少绯闻传说,排除惆怅的心情,他们的人生进到了追光里。拉丁舞自适己意的节奏带着往事和梦想,旋入想象的自由之境。可是,内心的感伤总是拂之不去,有一处写他们练舞的情形,“……她感染到他的情绪,有一种伤痛,不明来由,却触动她,谁没有伤心事啊!两人泪汪汪的到了曲终,互相不敢看,躲着对方的视线。”。虽说这两人总是自行其是,但他们的人生故事归根结底也是宿命。

从前梁启超批评旧小说“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俨然将“儿女”与“风云”相对立,可以理解他对灾难深重的民族寄予刚健崛起的希冀,但政治家梁任公并不理解文学的意义,就像文学家往往吃不透时政要义。前者大抵不懂“儿女”,后者不怎么擅长把握“风云”。但小说有一个要诀,就是将某个时间节点放大到整个时间段,从一个时期或一个时代来观察,人们心性、习惯和风气的变易就是世道沧桑,普通人身后都是一幅云谲波诡的宏大图景。王安忆藉“儿女”说“风云”,自是妙措。

小说还有一个要诀,就是说什么而不说什么自有选择,当然又在于怎么说。王安忆的故事里悉心营造舞者的生存空间,让残缺的人生有一处安顿,亦能获取精神慰藉,如此足矣。至于男女情事乃至世界革命,你可以想象风月无边,风云无尽,她这里却欲言又止。

由王安忆书中的男主人公,想到当代文学曾经有过的一个理论概念,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理论家邵荃麟提出的“中间人物论”。当代文学史载录的赵树理、周立波、柳青塑造的农民形象,最出色的多属“中间”这一拨。对比所谓正邪两端,这类人物相对复杂,更有生活内涵,显然也更接地气。譬如,正是柳青笔下的梁三老汉使人意识到新世界的门槛。

这个瑟,如果说是当下城市化的“中间人物”,却另有一种边缘性。这是一种另类的性格与形象,是在正常与非正常之间,甚至很难说他是有脑还是无脑。

这人一辈子在体制外边混,本是自己的选择,好像存心要做遗世特立的边缘人;而另一方面,在社会上,他总是被人带着走。老一辈的阿郭,在香港的前岳父,还有苏北“康白度”人家那位老太太,都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导师。最初,是小二黑把他带入文艺圈,之后又是外号叫“埃塞俄比亚”的老板带他出道。那老板的司机叫“啧啧”的,后来成了夜总会老板,在啧啧的场子里他成了众星捧月的人物。

他六十五岁了,仍然有着出色的舞技和身材容貌。在啧啧眼里,不啻“钻石王老五”。其时,作为“老法师”的上海舞男进入热火烹油阶段,许多舞伴请他私下授课。信封里塞着银行卡送到手上,拉出来的数字让人吓一跳。这时节,日子不要太好过,他不免有些忘形。啧啧请他在外滩吃大餐,脸上挂着笑容,他却听出话语中的不快。老板对他私下开班很是恼火,敲打他,告诫他:人不能两头通吃!他感到不安,却琢磨不透“两头”是什么意思。他的不安,大抵是一种虚幻之感,直觉而已。书中对他有这样一段评说:

他这一辈子,都是在浮泛中度过,浮泛的幸和不幸,浮泛的情和无情,浮泛的爱欲和禁欲,他就是个浮泛的人,不曾有深刻的理性的经验,险些儿开蒙,方要下脚,又收住,滑过去,回到水平线上。

浮泛,与潮流相偕而来,可能正是社会发展的代偿。但这里说的是人物个性,这个遗世者与这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恰恰有着本质上的契合。风光无限,却身心俱疲,老法师并未获得精神的富足。好在他总有一处心灵的泊位,那就是阿陆头——

阿陆头自然有阿陆头的长处,轻松!享受也是累人的,需要休息,阿陆头就是休息。真的,美丽世界是压迫人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到阿陆头这里,全身懈怠下来,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

风云之世,无须更多奢求,两个零余人的默契与守望,无疑是最动人的叙事。故事进行到结尾处,他出事了,被警察从舞场带走,继而以骗婚的罪名被起诉。怎么回事,书中未作详细交代,罪证是他收过几位女性的钱财,被认为是婚介所的“托”。这是暗示被人做局陷害,或者可以猜想是啧啧使坏。阿陆头得着消息,往拘留所给他送衣物。阿郭大发感慨:“到头来,还是阿陆头托得到!”

从热火烹油到身陷囹圄,转眼便是戏剧性反转的一幕。来不及再说伤心话题,边缘人总归是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