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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6期|赵志远:走月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6期 | 赵志远  2025年06月24日09:00

赵志远,2002年生于江苏宿迁,江苏省作协会员,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清明》《湖南文学》《作品》《鹿鸣》《青春》等。

导 读

月亮每天的位置总会有所变化,月亮会走,和人一样。农家老妪潘奶奶时常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看月亮,月亮于她,既是时间流逝的见证,也是孤独生活的陪伴。我们借由她对月亮的凝视,看见了一位老人寂寞的内心世界。

走月

赵志远

月亮永远都在天上,却总是不会出现在前一天的位置。潘奶奶早就发现了,但她不像孩童发现某些自然规律时,表现出格外的兴奋,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

月亮是会走的,和人一样。

潘奶奶从前在乡下,只记得夜晚很亮。麦田里、猪圈上,都蒙着一层月亮清清亮亮的光,那时候的人们很少会注意月亮,除非是八月十五前后;而今潘奶奶瑟缩在骨灰盒似的小屋里,屋外与门框的夹角视线固定,在夜晚,稳定占据着一小片的夜空。

潘奶奶喜欢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看月亮,她看不清星星,尽管有时候星星也会出现。偶尔失神盯得久些了,潘奶奶吃惊地发现天上有芝麻大点的火光,幽幽闪闪的,像一个个烟烛头在反复烫开一件巨大的皂衣。她欣喜,却没人可以分享。

后来潘奶奶和别人分享了,人家告诉她,那是飞机——火红的光是飞机的夜航灯,所以一闪一闪的。宿迁旁边是徐州,是淮安,那边都有机场。

他奶奶的,原来是飞机,潘奶奶撇撇嘴说。

那人接着说,我在抖音里看到的。

潘奶奶问,那什么音里有没有说飞机会不会撞到月亮?它们都在天上,而且月亮不安分,跑来跑去的。你不知道,晓霞马上要带泽恩坐飞机去上海玩,我不放心。

不会的,潘婶,放心吧。

潘奶奶回屋洗漱的时候还在想这件事,她不相信什么音里说的,她也不相信卖猪肉家的二儿子,他是生意人,嘴里没有实话。所以,一辈子没有信仰的她依然要像前几夜那样,在黑暗中双手合十,替儿媳和小孙子祈福。

二十平方的门面房承担起一个古稀老人的起居绰绰有余,况且潘奶奶的生活很简单。房子外面有个遗留的旧招牌,暗淡失色的红底白字写着:邱记面馆。进门处有个小木桌,两个小木椅,潘奶奶吃饭的时候就在这张桌子上吃,桌子上面有一张发黄的塑料膜,膜上似乎是陈年老油,总会粘住碗筷,就算手拄在上面久了,拿下来也会发出噼啪的响声。

桌子旁是儿子郑毅家拆迁撂下的旧鞋柜,现在用来摆米面粮油和作料,偶尔也摆一箱牛奶,郑毅带来的。潘奶奶故意把牛奶放得高高的,有人来便指给他们看,像是讲解员介绍文物那般,骄傲地说:

这是俺儿子送过来的牛奶。

再往里就是床,是潘奶奶还在郑毅家住的时候睡的那张。农村土房拆迁以后,她似乎一直都睡在这张床上,人虽辗转,床却不变。床垫也是,老家伙了,像潘奶奶松弛的皮肤和肌肉一样,床垫子也失去了它原本的弹性,跟人似的,老了,没脾气了,谁欺负,就由他欺负吧,再没有年轻时的那股子劲儿了。潘奶奶坐在上面,床垫就顺服地趴下去,潘奶奶起来,床垫上仍有一块屁股蛋那么大的凹陷。非要等潘奶奶不去看它了,它才老态龙钟地悄然复位。小孙子郑泽恩来过几次,他喜欢在奶奶的老床上蹦,新奇,有种慢回弹的触感,没脾气的床垫像是死掉了。之后郑泽恩回家,两只脚都得了脚气,脚底和小腿上长满了透明的毒痘痘,一挤便有毒水射出来,在那之后,除去过年过节,小孙子再也没来过了。

床冲着大门,人在外面走,能看见潘奶奶的两只皲裂的脚底板。郑毅看见了,说,妈,太丑了。一语双关,像在替儿子郑泽恩的脚气鸣不平。郑毅决定在老娘的床尾处加一个屏风,于是他去当地的义乌商贸城转了一圈,纠结了一会儿,回家后把家里的破窗帘带过去了。郑毅在屋顶打洞,这是房东允许的,因为这里很快就要拆迁,要不了几年。破窗帘被悬挂在潘奶奶的床尾处,斜着耷拉下来,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吊死鬼。潘奶奶不喜欢这个,她觉得半夜这个窗帘会盯着她看,要把她带走一样。潘奶奶对儿子说了,但她不能说吊死鬼,因为这么说她没面子,好像显得她很幼稚,于是她对郑毅说:

窗帘,挡住我看月亮了。

窗帘被拿下来之后,潘奶奶也看不见月亮,当然郑毅不知道老娘骗他,因为他不愿意睡在老娘的床上,自从郑泽恩脚上长满了脚气痘,哪怕他只是碰一下老床,也要跑到卫生间去洗手。有次他帮老娘晒被子,晒完了去屋里洗手,顺便撒尿的时候,他发现马桶被老娘用坏了。怪罪了几句,撂了一会儿脸子。

其实潘奶奶搬过来的第一天马桶就坏了,上一个租客弄坏的,邱记面馆的老板。潘奶奶没跟儿子说过,她觉得有些尴尬,到底尴尬什么,她说不准。她为了自己心底的那点腼腆,决心每日往西走三百米,过两条马路,去菜市场后面的公共厕所如厕。凉亭里打牌下棋的老头老太太总打趣她说,潘奶奶又去买菜喽。

儿子郑毅以为是她用坏了马桶,潘奶奶心里酸溜溜的,却也没有辩解。儿子虽然嘴上厉害,心是向着老娘的,他找人修好了马桶。修马桶的是个年轻人,他对郑毅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坚硬的屎,吸不上来,捅不下去,老太太真厉害。修好马桶正好是去年冬至吃饺子的时候,潘奶奶留郑毅吃饺子,跟小时候一样,芹菜猪肉馅的。郑毅说,不吃啦,晓霞和泽恩还等着呢。

虽然没留住郑毅吃饺子,但马桶修好了,她再也不用顶着寒风去公共厕所冻腚了,潘奶奶很高兴,而且她再听到打牌的老头老太太打趣她时,她也不用疾步躲开了,而是可以笑着回应:

是哩,我就是去买菜的嘞!

厕所在床里边,尿臊味就弥漫在床头,潘奶奶不在乎这个,人老了,嗅觉变淡了。听觉也是,二楼三楼住户的冲水声到了潘奶奶耳朵里,像是有人用勺子轻轻刮搔碗底一样,不痛不痒的。厕所旁除了一个发霉的小橱柜,还有一个荒废的洗手池,水龙头被霉菌蛀满了,糯米馒头似的肿胀着。白瓷水槽也被锈水蚀黄,留下水流样的瘢痕,黄色的瀑布一般挂着,通连到黑洞洞的下水道口。几只蛾蠓永远伏在洗手池附近的那几块瓷砖上,长在上面一样,从来不见挪窝。

潘奶奶是前年年底搬过来的,过年的时候儿子儿媳还把她接过去了。隔年,也就是去年,就没人接她了。为什么不接?她想过,也许是因为自己用不来智能马桶,弄得满地都是水;也许是给孙儿的红包不如他外公外婆的多;也可能是儿媳坚决不同意,两口子因为自己又动手动脚了。潘奶奶想到最后,总会开解自己,算了,不想了,不去也好,过年没什么大不了,初一小孙子还是会来磕头的,这就行了。邻里邻居也没人说闲话,因为他们也都各自去过年了,谁会留意她这户小门面房亮不亮着灯呢?

想到这些,潘奶奶有点心酸,老家2006年拆迁,儿子用拆迁款买了套安置房,她和老郑半辈子的心血被挖机碾碎成泥,满地都是岁月流逝遗留下来的痕迹,而后它们成了潘奶奶心口的疮疤,日日夜夜反复发炎刺痛着她衰弱老朽的神经。

拆迁后,潘奶奶偷偷去过好几次,撞见不少拾破烂的老邻居。仍是原来的地方,只是老宅坍了,潘奶奶在砖瓦间徘徊,她看到老郑那被收在床底的塑料拖鞋、家里洗脸的塑料盆、当年一时兴起找人砌的浴缸,只是用来堆放杂物,但在拆迁以后,竟成了唯一完整的家具。浴缸侧躺在家东头的草地上,成了一窝狸花的家。潘奶奶坐在地上哭了,她想撒泼,像挖机开过来时那样打滚哭闹,但她突然不好意思了,真奇怪,没人了,她反倒难为情了。她心里有一种感觉——老郑在看她,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插图作者/杜凡

等几沓子钞票重新拼凑出一个房子以后,家的称谓就变了,家,成了儿子的家。潘奶奶发现,她陡然没有家了,这个新房子和她没半点关系。拆迁就像是一个手续,将她和老郑的过去翻篇了。

搬到儿子家住了十几年,生活一直不太平,婆媳有矛盾。潘奶奶觉得不怪自己,却又隐隐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她还把自己当作女主人。她知道自己早就不是了,在老郑肝癌死了以后她就不是了。

前年年初,突然说安置房也要拆,政府通知的,说是妨碍了城镇建设,安置小区所在地被规划为商业区,要求一年内搬空。又是折腾。潘奶奶觉得自己就是折腾的命,再往深处想,她觉得自己成为累赘了。

安置房拆迁之前,郑毅允诺过,租的新家仍有潘奶奶的屋子。他把话说得很感人,潘奶奶笑了,等郑毅出门了,潘奶奶就哭了。那时候,潘奶奶忽然变得很需要人安慰,她没有安全感,她害怕真的变成累赘,她希望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能被儿子强烈制止。

安置房拆迁以后,郑毅租到了一间户型一样的房子,但他忘记了他曾经的允诺,他开始和潘奶奶商量。他说,卓圩有个门面房出租,我和晓霞看了,挺不错的,要不你先去住,等安置房拆迁款下来了,我们搬到自己的新家,到时候再接你回家……潘奶奶看着儿子脸上愧疚的红晕,想到了儿子小时候做错事撒谎的样子,潘奶奶笑了,她说:

好啊,我早就想自己出去住了,多自在!

潘奶奶出门从来不锁门,因为屋子里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也没有贵重电器,她不需要电器。这点她必须为乖儿子郑毅说一句,不是郑毅不愿意花钱给她买,而是她坚决不要。

于是,当初郑毅只是给潘奶奶添置了最基础的生活用品。他在市场上挑挑拣拣,买了洗衣服的盆和晾衣架。又到超市买了一个打折99元的电磁炉和一口49元的锅,碗筷买了几副,虽然知道老娘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但是实在不好只买一副。假如有人来看老娘呢?总不能留人吃饭只有一副碗筷,多丢人,郑毅开解自己。尽管他心里很清楚,除了自己没人会来看老娘。

潘奶奶很高兴。她说,够啦,其他的啥也不需要了。没几天,潘奶奶突然改口了,她让郑毅给她买个电风扇,三伏天,凉席都像热炭一样。

郑毅是个好儿子,他第二天买了一个立式电风扇,他说,这个好,这个贵些。潘奶奶嘴上嗔怪几句,意思是贵贱都是吹风。到了晚上用的时候,潘奶奶终于觉出贵贱有什么分别了,立式的太高,吹不到床上。潘奶奶只能下床把风扇搬得远一些。啪嗒,风扇不转了。插头掉了。潘奶奶又把风扇往回搬了些,插上插头,风扇重新转了起来。潘奶奶回到床上,能勉强吹到一点风了,起码面门处的几缕碎白发随风飘起来了。

潘奶奶以前喜欢跳舞,傍晚时都会到小区门口的法治广场上跳广场舞。不过,她没有一点舞蹈上的天赋,她总傻乎乎地站在队伍最后,同样的动作,她做起来像是打架,仿佛她天生就是做农活的人,只有蛮力气。

住进门面房以后,潘奶奶再没跳过舞,她整日坐在门口,晒太阳。遇上风雨天,她就把马扎往屋里搬一些。偶有人坐下和她闲聊,她愿意聊,别人也愿意,因为她心眼子少,什么都往外讲,毕竟陌生人的苦难是所有人都热衷的话题。

去年开始,潘奶奶的右手和右腿突然不灵活了,走路有些抬不起腿来。她对儿子郑毅说了,郑毅让她注意锻炼,没事出去走走。

潘奶奶听话,不再搬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晒太阳或是眯盹儿了,她没事了就出去走走,得空就出去走。潘奶奶走啊走,走过比以往冷清许多的菜市场,又经过糕点房,她闻不到从前的油香味了,不知道是自己老了还是糕点房变味了。潘奶奶再走到了路口,破敝的老街朝她招手,歪斜的老路灯朝她鞠躬,掉皮的墙漆随着风儿战栗。她感觉自己和这个老街一样,正在被人遗忘。

潘奶奶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走动而恢复,她的腿越来越重,手越来越麻木。从前最得力的右手,已经不能做到最基本的抓握,还有她从前插秧时陷入淤泥里都能拔出来的右腿,现在像陷在了更深的、无形的淤泥中了。郑毅带老娘查了一下,轻度的脑梗死。郑毅对老娘说,叫你出去走走,你走了吗?潘奶奶看着儿子憋红的脸,想了半天,她说:

没走,都怪我。我现在开始走,走了就会好了。

郑毅给潘奶奶买了药,消栓活络胶囊,三十一盒,一盒十八粒,只够吃三天的。郑毅强忍着没说心疼钱,但潘奶奶看在眼里,从医院回家坐在郑毅的摩托车上,潘奶奶用左手把一大袋药和不听使唤的右手都抱在怀里,大气都不敢喘。郑毅在前面安静得可怕,潘奶奶老想看向右边,右边有什么?只有忽闪而过的树和一幢幢陌生的大楼。但她好像回想起从前,自己也是这样骑着自行车,载着小郑毅的。她载着小郑毅的时候,需要说很多话,她害怕他会睡着,睡着了脚会绞进车轱辘里,还有可能会直接栽下去,多危险,现在想想她还后怕。

潘奶奶手里有地亩存折还有养老保险,年底郑毅会带着她去取,八九千块钱。她想给郑毅,郑毅每次都不要,潘奶奶等郑毅走了,就折回银行,把钱存起来,她说要存给小孙子结婚用。后来潘奶奶身体不好了,需要买药,再说给郑毅钱的时候,郑毅不说话了,潘奶奶塞给他,他就接着。

知道潘奶奶有病之后,找潘奶奶聊天的人就少了,或许不是故意的,也或许有故意的成分。有时候,别人经过潘奶奶的门口,就能看见潘奶奶在屋里跳舞。如果有人问潘奶奶,潘奶奶就说,多动动,晚瘫几年嘛。潘奶奶说这话时,右手还在拼命拳握,再慢慢松开,再紧紧握住,累得呼呼喘气。

这些年,总传出卓圩拆迁的消息。一会儿说在年底,一会儿又传出在明年年初拆,消息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住户和店铺走了一批又一批。潘奶奶和众多被留在卓圩的老头老太太在惊怕中等待着,他们等来了猪肉价格过山车似的起降,等来了房地产萎靡,就是没等来拆迁队。没等他们高兴消息是假的,又有一阵风似的消息传过来了,他们只能瑟缩回弹丸小屋里默默祈祷。

潘奶奶有一种感觉,她要在卓圩拆迁之前死去。于是,她一次次庆幸自己的生命因卓圩镇生命的延长而延长。潘奶奶这些天经常梦到老郑,这更加让潘奶奶相信自己的预感。梦里,老郑站在废墟当中,朝潘奶奶招手。潘奶奶在梦里就张口大骂:

老东西,别心急,你再等等吧!

潘奶奶还会梦到姐姐,那个每顿饭都吃煎饼卷剩米饭,吃前还要摊开在太阳地晒热的姐姐。为什么十几个排排坐在自卸王里的女工,翻斗后偏偏就砸死了她一个呢?姐姐在梦里还是年轻的样子,深凹的面颊,脑后是一小揪因营养不良而导致的枯黄的干发,像兔子被尿腌黄的尾巴。姐姐抱着衰老的妹妹,像幼时那样轻轻拍打着潘奶奶的后背,潘奶奶的后背已经不再平整,现在佝偻如丘,姐姐依然能够翻山越岭,在潘奶奶身上轻轻拍出儿时歌谣的节奏来。梦醒时,潘奶奶留下两行黏稠的浊泪,用手擦一擦,顺带蹭掉糊在眼睛上的眼屎。

几个月前,光明马戏团的货车开到了卓圩转盘路,“免费表演五天”的宣传语响彻卓圩镇。过了两天,马戏团的大货车开走了。老板走前啐了一口浓痰,他说,他妈的,没见过人口老龄化这么严重的地方,人老,精着呢!

表演时,老头老太太们就搬着马扎、小木凳出来看,他们不吝啬笑声和掌声,却在马戏团老板拿出包治百病的蜈蚣酒时捂住口袋。老板走下台一个个推销。有人在后面喊:谁买谁是二百五!潘奶奶回头看了一眼,是老吴,他说完之后就拔腿跑了。等潘奶奶再回过头时,老板的脸已经气成了猴腚。

马戏团走之前,老板告诉老头子们,他要去城里了,虽然那里有人检查,但他执意要去,他要带着他的蛇皮美女、花瓶小姐去挣大钱了。

老吴一直等到光明马戏团走了,才敢出摊。他是卖熏烧的,谁家打电话订了,他收摊前会包好了送过来。他卖猪耳朵、猪尾巴、猪头肉、猪蹄、牛舌、牛鞭,他卤得好,买的人多,常需要预订。吴爷爷说,他们家的老卤有几百年了,前段时间还去区文旅局申报了区级非遗,名字就叫:吴家熏烧肉制作技艺。

吴爷爷和潘奶奶熟识之后,吴爷爷坦言,什么狗屁老卤,都是网上买的料理包,只不过料包放得多些,煮得烂乎些。他年轻的时候是在工地上卖安全帽的,什么百年老店,都是瞎侃的。

吴爷爷住在龙嫂路上,离潘奶奶家不远。邻里邻居的,时间久了彼此都认识,再加上吴爷爷在光明马戏团台下那一嗓子,潘奶奶觉得他很有意思。他们岁数差不多,老家也挨在一起,很能聊到一起去。于是,吴爷爷收摊之后不愿意直接回家去了,而是要到潘奶奶家门口坐一会。

有次,隔壁家刘二奶奶送了两包脚气膏的试用装给潘奶奶,潘奶奶道着谢接下了。等刘二奶奶走后,吴爷爷趴在潘奶奶耳朵上说,别用。

潘奶奶问,为什么不用,你不知道,我这脚后跟掉皮,脚丫里面钻心地痒,睡不着觉,有时候还要用热开水烫肿了才行。

吴爷爷说,脚气我也有,不能抹膏药。

为什么?潘奶奶又问。

脚气会跑。

会跑?往哪儿跑?

往上面跑,我之前抹过,脚趾不痒了,脚心痒,再抹脚心,然后脚脖子痒了。

再抹脚脖子呢?

还抹?跑到鸡巴上怎么办!

那时候潘奶奶就想,原来除了人和月亮,就连脚气都是会跑的。潘奶奶信任吴爷爷,把刘二奶奶的好意收到了床头的霉木抽屉里。

吴爷爷后来开始主动帮潘奶奶做些家务,他把黏糊糊的桌面擦了一遍又一遍,把许久没洗晒的床单也换成了新的,拖地、洗碗,偶尔还会炒几个菜,或是留包猪脸肉回来给潘奶奶吃。潘奶奶其实不爱吃老吴的卤货,她牙不好,掉了几颗,还有几颗歪斜的,没拧紧的螺丝般松动着。潘奶奶有高血压,不能去找牙医拔掉,只能受着。吴爷爷对潘奶奶说,我挣钱了给你换副假牙。

潘奶奶没等到老吴给自己换假牙,她手脚就不利索了。她跟老吴说了,脑梗。老吴说没事,以后他会照顾好她。老吴嘴上这么说,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潘奶奶又孤零零地坐回了门口,从白天一直坐到晚上,眼看着太阳的红晕被黑夜咂干,蚊虫开始在别人家门前的白炽灯处徘徊,几只瞎碰碰冒昧地冲撞着灯泡,光影盘旋。人老了,蚊虫也懒得叮咬,只是围着潘奶奶嗡嗡叫,吵得心烦。潘奶奶就这么坐着,偶尔抬手扇走胆大的蚊虫。

这晚,又是躺在床头能看到月亮的日子。月亮弯弯地挂在天上了,不知道要用什么饵,钓什么货。大门没有关上,有热风灌进来,和厕所旁的小窗形成对流,像温热的水缓慢流过。郑毅买的蚊香还有好多,两两嵌在一起,潘奶奶不会拆开,一拆准碎。郑毅上次来,一次性拆了八对,八对,十六个,听上去够用好久了。其实很快就用完了。仔细想想,郑毅有大半个月没有来过了,潘奶奶想他,也想泽恩,同时又骄傲自己那么久没有麻烦儿子了。蚊香不点又有什么关系,药吃完了,郑毅会再来的。

右手又开始发麻,和平时一样。翻身也是没有力气的,本就不灵活的左腿倒腾几下,朽木般的右腿仍旧被钉在原处,动两下,再筋疲力尽地回到原位。潘奶奶后悔自己没有买下光明马戏团的蜈蚣酒,也许蜈蚣酒可以让她恢复健康。也就是这时,潘奶奶看到了月亮,月亮真黄,像沾染了粉末。潘奶奶盯着月亮,想:

就这么死去也不是一件坏事。

潘奶奶从前有盼头,她要等儿子过来接自己回去,她会住到儿子的新家里去,自己可以帮衬晓霞做点家务,也能帮忙带带小孙子。小孙子肉乎乎、白嫩嫩的,看着招人疼,要能天天看着小泽恩就好了。人活着是需要盼头的,不然很容易迷茫。现在,她不想去了。

隔天,潘奶奶消失了。邱记面馆招牌下的卷帘门第一次被拉下,谁也不知道这个一米五几的老太太如何把悬滞在半空中的卷帘门拉下来,也没人知道这个每天早上拖着一条瘸腿到处溜达的老太太今天怎么一直没有动静。刘二奶奶起来引炉子烧水的时候,发现潘奶奶屋子的卷帘门被拉上了,她走过去拍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拉开卷帘门,屋里没人。她松了口气,她知道,住在这里的老人总会在某一天的静默里死去。还好潘奶奶没死,但她去了哪儿呢?

郑毅过来了之后,找到了隔壁的刘二奶奶,刘二奶奶正在和一个瞎眼老头聊天,聊的是光明马戏团在城里大赚了一笔,勾兑的蜈蚣酒被一抢而空。随后,刘二奶奶如实告诉郑毅,自己在引炉子的时候拉开了潘奶奶的卷帘门。郑毅告诉刘二奶奶,他昨晚给他老娘打了电话,说今天上午来接她去新家,为什么他老娘一大早就不见了呢?

刘二奶奶让郑毅别着急,又拉着郑毅悄悄告诉他:潘奶奶上个月偷了隔壁拾破烂老头家的瓶子自己拖去卖,后来被人家发现了,还赔了五十块钱,兴许老太太又去捡破烂了。

郑毅进了老娘的屋里,走出来,又折回去。他第一次发现老娘的屋子那么小,空气还很潮湿,飘着淡淡的霉尘味。电风扇的开关停留在最小的挡位上,插头耷拉在电风扇的脑袋上。郑毅退回到吃饭桌前,碗筷收拾得很干净,唯一的一口黑锅也刷得锃亮。米啊,面啊,都是自己买的最小的包装销售单位,看上去朴素极了,但开口都被扎得死死的,像是不打算再启开的样子。

郑毅忽然有种窥视老娘生活的兴奋感,他在霉木抽屉里找到了两袋脚气膏;在老娘的鞋柜上发现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用持续断墨的圆珠笔记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号码;他还发现了碟子上没有洗净的油渍;发现了老娘掖在床边夹缝里的脏上衣。

最后,郑毅在老娘的枕头底下找到了存折。他骑着摩托绕着小小的卓圩镇找了好几圈,他想他娘了。

潘奶奶说,月亮啊,你不知道,小毅和晓霞吵架了哩,我听得出来,我不能去。

月亮把眼前的乌云拨开,容光焕发。

潘奶奶说,我从前天天在下面看着你呢。

月亮随着风儿飘动着,徜徉在海一般的天河里。

潘奶奶说,月亮啊,你别走了,歇歇脚吧。

月亮不为所动。

潘奶奶说,月亮啊,你腿脚多好啊。

月亮似乎被老太太念叨烦了,一偏头,照在了地上骑摩托车的郑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