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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祥夫:晓苏小说的滋味
来源:文艺报 | 王祥夫  2025年06月20日08:42

晓苏是个既懂幽默而又相当质朴的人。晓苏的幽默是与众不同的,是那种骨子里的幽默,很深,就如同是一口井,望下去才见那点光亮,是不动声色的那种令人心里不那么好受的幽默。

善于把各种事情杂糅在一起是晓苏小说的不简单处,看《甩手舞》这篇,小说兵分了两路,一路朝这边,但很快又被扯向另一方,晓苏小说的本事就在于一篇小说同时有几个“屏幕”在演着各自的节目,无关又像是有关,生活的本来的线索脉络和肌理厚度便都在这里呈现。这种“硬控”,在中国写短篇小说的作家中晓苏的功夫很到位,可以让你目不暇接地同时看着几个屏幕,却丝毫不生硬。晓苏的短篇小说特别善于反面敷粉,但因为是敷在背面,只要想想,不会想不明白,小说就是要人想的,而不是灌输给读者。而说到写小说,有些事又是不许读者想太清楚的,但要达到的效果是要你感到小说有东西在里面,小说的三昧真火莫过于此。

晓苏的叙事有自己的方法,总是水波不惊地进行,比如《老愚的网恋简史》,先写到主人公的离婚,这“在吕绳跟副镇长谈离婚条件时,老愚始终都在征求我的意见,直到副镇长答应给他15万的补偿,我才建议老愚放手。我说,强扭的瓜不甜,反正她已经留不住了,还不如得一笔钱。老愚想了想说,也是,我听你的,只当是卖了一头猪或一头驴的。”晓苏的语言极其质朴,但相当顶事,一句话两句话地说下来,猛地来一句幽默,一大段文字就总体会散发出光来,让人想笑。晓苏的小说很好看,晓苏笔下的人物是我们生活中经常都可以见到的那种角色,但他却偏偏又能在他们身上发现独特的地方,一读就让人忘不了, 比如就这个在网上找恋情的老愚,“老愚倒是有点儿小气,恨不得把一分钱当成两分用。刚参加工作那几年,他曾多次在发工资时找我借钱,然后去信用社零存整取。”这真是一个可能许多人都会碰到的人物细节,但一经晓苏写出来,这个细节别人简直就不能再用,一个作家,他若是会找细节,而被他找出来的细节一旦又用对了地方就像是被焊工死死焊在了那里,别人根本无法把它撬下来再使用。用我们那里的话说,晓苏应该是一个生活之中或作品之里的那种“鬼精灵”人物。

晓苏深谙民间语言怎样才可以妙用且用好。比如还是这个老愚,这里又有妙句:“跟吕绳离婚后,他本来可以用那笔补偿费去买一辆崭新的本田,但他反复考虑,再三犹豫,最后只是买了一辆二手车。”这“补偿费”让我在机场候机厅的椅子上笑了好一会儿,我坐在那里想,补偿什么?你只管去想。晓苏的语言是质朴而幽默,是民间的那种大幽默被他用到了小说里,他的文字让人读他的小说有读完想吃的欲望。我这里用了一个“吃”字,读晓苏的小说就是在吃,是一种看上去寻常吃起来却很美味的美味。小说可以是一种美味吗?好的小说就是一种美味,你直管吃,吃了还想吃。

晓苏的小说是讲述式的,而不是连环画那种让人看了一页又一页的画面,或者说的时髦一点是电影蒙太奇的路数,讲述的难度在于要想把读者糊弄住不容易,要费大劲,但晓苏拿捏小说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其叙事密度让人感觉到他这个饭很稠,吃一口就是一口,在晓苏这里,他的小说餐厅从来就不会只给你一碗寡汤让你喝。说到晓苏的叙述和讲述时的话锋的转折,简直是多一点少一点都不可以。晓苏写小说就像戏剧流派大佬在台上唱戏,知道哪里该用劲,也知道哪里必有喝彩,知道唱多长观众才会兴奋。我们知道,幽默是骨子里的事,学不来的。比如这篇写网恋的小说,纯粹是中国民间底层的网恋,这个故事可以说是寻常的燕子飞进寻常人家的那种寻常而有趣的故事,是跌跌撞撞疙疙瘩瘩的民间故事,但背景却是当下,当下的质感和色彩让我们反过来认识到我们当下的身边的生活,这就是晓苏的短篇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我想后来的人读晓苏的小说会感谢我们这一代的作家里边出了晓苏这么一个人,让后人知道我们现在的生活和现在的喜乐悲伤。

晓苏的小说精绝之处是你听他在那里不停地讲,但你不烦。这里就要讲到腔调,他这个腔调让他笔下的故事想一想很长,但读一读又让人叹息太短。晓苏的短篇小说继承了中国小说的白描手法,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谈及“白描”这两个字,白描的精髓在于作家不要在那里做太多的描红抹绿,读者其实都很聪明,他们自己会去想。好的白描不是没有颜色而真正是五彩缤纷,白描手法的内存很大,但这个内存都存在于读者的想象之中,需要作家用他的叙述和语言帮着读者从他们自己的记忆里调取出来。

晓苏的短篇小说很好地让我们领略他叙事谋篇的手段。晓苏对待这个时代的态度是真诚的,好的小说与我们生存的环境永远不可能脱离,这也是考验一个作家是不是能够和这个时代血肉相连的金科玉律。好的小说总是在小细节处让人们感知这个时代。小说中的彼人物与此人物的心理被很微妙地写了出来。这些描写,说它是人情世故不如说它是时代掠影。

晓苏的小说是至诚的、善良的、有批评精神的,我读过他的不少短篇小说,十分喜欢他的《黄豆开门》《老婆上树》《花饭》《过阴》等。《老婆上树》这篇小说的幽默也是骨子里的,这个小说的背后的故事似乎更加广阔,但需要每个读者展开他们各自不同的想象去填补,从一个女人在小说一开始的上树到结尾的时候再上树,我们可以看出晓苏的悲悯之心,这是一篇由喜剧转入悲剧的小说,这个小说的结尾正好应了这句话:“短篇小说的真正开头是在它结束的地方。”女主人公在小说结束的时候又上了树,而且站在树上不肯下来,这真是让人百感杂陈,为什么?出了什么事?里边还有什么故事?但作者没有把它写出来,这篇小说一开头就引人入胜,场面的光色质地被晓苏的白描写法焕发得十分好看,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会在一开始阅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就陷进去,晓苏有这个能力,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你要么不读,一读就让你放不下。而晓苏小说的开头往往很精彩,但这精彩往往又来得很松弛,很松快,那种放松感跟读者很贴心,是互相融入。“起调要低,不故放高腔,”几乎是短篇小说的一个铁律,关于这一点,晓苏深得个中三昧。读晓苏的小说让我想起一句话:“读小说就是在读作家这个人。”就像一棵梧桐树开出了满树梧桐花,这再正常不过,要是杏树上开出梧桐花倒是奇怪了,晓苏的小说就是晓苏这棵树上开出的花,“质朴大美”这4个字我想是可以拿来概括晓苏的小说的,至于这朵花的花形和花色倒在其次了,关于这一点,我们是得其香而忘其形,这近似于佛教的“我相非相,是为幻相,参透幻相,始见真相”。

(作者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