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度过了充实的一生,打了一场漂亮的战斗。让我们庆祝他的人生和作品吧。” 恩古吉·瓦·西昂奥:当代非洲文学的一盏“指路明灯”
恩古吉·瓦·西昂奥生前是美国欧文加州大学比较文学与英语专业的杰出教授。史蒂夫·齐柳斯摄影,欧文加州大学图片
肯尼亚著名作家和当代非洲文学巨擘恩古吉·瓦·西昂奥(Ngugıwa Thiong'o,一译提安哥)长期患病后,于5月28日晨在美国佐治亚州的比福德去世,享寿8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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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女儿万吉库·瓦·恩古吉在社交网站面簿上宣布了他的死讯。
“他度过了充实的一生,打了一场漂亮的战斗。”万吉库写道,“按照他的遗愿,让我们庆祝他的人生和作品吧。”。
他的作家儿子恩杜库·瓦·恩古吉向《纽约时报》证实,父亲是在医院去世的。
1938年1月5日,詹姆斯·恩古吉生于英国殖民统治下肯尼亚卡米里苏一个贫苦的吉库尤家庭。身为低收入农业工人的父母靠着省吃俭用,才能支付他在英国传教士开办的联盟寄宿学校的学费。恩古吉回忆,学期结束时他回到家,发现整个村子已遭殖民当局夷平。
“我停住脚步,放下箱子,环顾四周。”恩古吉在自传《在译员的房子里》里写道,“我们栽种的白蜡树篱绿叶依旧,但树篱那边,家园却徒剩一堆火烧之后的干土,支离破碎的木头,还有青草。我妈妈的茅屋,我哥哥的吊脚楼,那座室外仓库,统统夷为平地。我的家! 我离开去‘联盟中学’上学才三个月的家,我家的那棵梨树依然矗立,但与那道树篱一样,只是无言的见证。朝远处一望,我忽然明白整座村庄都消失不见了。那纵横交错的条条小路,曾把散居各处的房舍连成一片村落,如今只通向一堆堆断壁残垣,一座座家园的坟墓,荒无人迹。”(引黄健人译文)
英国广播公司的讣闻里说,1952年至1960年发生的茅茅起义以多种毁灭性方式影响了恩古吉的生活。殖民当局镇压反抗期间,他的家人被送进了拘留营。同父异母的兄弟吉托戈在肉铺打工,是个聋子,在英军突袭市场、群众四散奔逃时没有听到士兵要他们原地不动的命令,后背中枪,惨遭射杀。
“他的死代表了千千万万家庭的悲剧。”恩古吉在另一部自传《战时梦》里写道,“军用卡车、突袭、搜查、尖叫、地方志愿军基地的警鸣声和机关枪的开火声,都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让我感到那个丑陋、弓着背的恶魔正在逐渐逼近母亲的土地。”他记得,由于受到中国革命成功的激励,起义军的一位指挥官甚至用“中国将军”作为化名。“我注意到随着时间流逝,尼干迪〔‘我的朋友尼干迪,最见多识广的说书人’〕故事中的主角逐渐变成了陆军元帅德丹·基玛蒂,他的将军们,以及游击队,他们都是历史的推动者。我问尼干迪为什么其中一位将军名叫‘中国将军’。尼干迪毫不犹豫地对我讲起在印度独立之后,中国人民在一九四九年赢得解放战争胜利的故事。但是他并没有详细解释其中的原委。我说我听到传言,美国黑人和南非黑人将来肯尼亚帮助我们。”(引金琳译文)
尽管他的一个哥哥古德·华莱士是自由战士,另一个哥哥卡巴埃却支持英国,还有一位叫通博的兄弟是警方线人。这种复杂的家庭背景启发他写出了第三部小说《一粒麦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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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恩古吉前往乌干达马凯雷雷大学求学,期间用英文搞起了创作。经尼日利亚作家钦瓦·阿切贝(Chinua Achebe)的推荐,他得到了在英国出书的机会。从1964年的长篇小说处子作《孩子,你别哭》到1967年的《一粒麦种》,恩古吉完成了从反殖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的转变。《泰晤士报》1972年称,时年34岁的恩古吉已是“公认杰出的非洲当代作家之一”了。
1977年标志着恩古吉生活和事业的重大转折。首先,他抛弃了基督教信仰和殖民主义者的名字“詹姆斯”,改用土名。其次,在出版了最后一部英文小说《血色花瓣》后,他成为非洲本土语言文学的坚定倡导者,刻意与英语保持距离,转用本族的吉库尤语和斯瓦希里语写作,并于1980年发表了用狱中厕纸写成的首部吉库尤文长篇小说《十字架上的魔鬼》。
故事发生在独立不久的肯尼亚首都内罗毕,这是“一个大都市,也是一个没有灵魂和腐败堕落的城市”,大家向钱看,以美国为榜样,经济挂帅,私利当先,不要信义,不讲廉耻。年轻漂亮的主人公瓦丽恩尕中学时遭富人骗奸而怀孕,失去名声,孤身一人从老家伊乌莫罗格到首都打拼,却连遭厄运,在一天之内丢了工作、男友和房子,重新成了一无所有的无证流民,不料意外获得请柬,乘坐三轮出租车,与海归男教授戛图利亚、独立前的反殖女战士和如今的破产女农民瓦恩戛丽、男工人和业余哲学家穆图里,以及海归男商人姆韦雷利·瓦·穆基拉伊一起,前往伊乌莫罗格黄金山盗贼劫匪总部,出席群贼欢迎美、英、德、法、意、瑞典、挪威、丹麦和日本同行的宴会。但见各国盗贼济济一堂,交流经验,取长补短,互相学习,共同提高,以更有效地去偷,更凶恶地去抢,腐败到底,永不言退。与会的当地贼人本着洋人吃肉我啃骨头的精神,热烈欢迎总部设在纽约的国际偷盗抢劫组织派来的代表团,坚决拥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信条,纷纷表示在基督教的引领下团结一心。大会主持人高呼口号:“利润滚滚万岁!”瓦丽恩尕和戛图利亚走出黑暗的山洞,迎着早晨的阳光,歌颂伟大的肯尼亚祖国,赞美得来不易的人民解放。
“一个声称非洲离不开帝国主义的政客和一个声称非洲离不开欧洲语言的作家有何区别?”恩古吉在1986年的随笔集《精神的去殖民:非洲文学中的语言政治》(Decolonising the Mind: The Pol⁃itics ofLanguage in African Literature)里发问。他甚至因此指责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阿切贝用英语写作。两人的友谊遂告恶化。
2023年,恩古吉对英国《卫报》否认存在着作为“本土语言”的肯尼亚英语或尼日利亚英语,“这就像奴隶庆幸自己遭受的是本土化奴役一样。英语不是非洲的语言,法语不是,西班牙语也不是。所谓的肯尼亚英语或尼日利亚英语纯属无稽之谈,这是将反常现象常态化的典型例证。被殖民者试图宣称殖民者的语言标志着奴役的成功。真让人难堪”。
他同样否认了“好殖民者”的存在。“无论你是拿枪的还是拿圣经的,你仍然是殖民者。”他说,“当然,我宁愿面对拿圣经的而不是拿枪的殖民者,但说到底,拿圣经的和拿枪的都在宣扬同样的东西。”
他甚至认为“茅茅起义”也是英国人有意的误称,意在淡化起义目标——为肯尼亚人民争取土地和自由。他说,起义者真正的名称应该是“土地与自由军”。
2004年8月8日,恩古吉结束在英国和美国22年的自我流放,回到肯尼亚。8月11日,劫匪闯入他位于内罗毕的公寓,残酷袭击了作家并强奸了他妻子。五名男子因涉嫌此案被捕,其中包括他的一个侄甥。
“我们还会回来的。”他当时表示,“肯尼亚是我的祖国,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来。”
恩古吉返回美国。但2006年11月10日午后,他在下榻的旧金山一家酒店餐厅的门廊上读报纸时,遭到白人员工的骚扰和无理驱赶,引发公众强烈抗议。
“言语无法形容当时的恐怖、我经历的情感创伤,但时间会治愈一切。”恩古吉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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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红尼日利亚作家奇马曼达·恩戈济·阿迪切(Chimamanda Ngozi Adichie)说,恩古吉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和“非洲文学的一盏指路明灯”。
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外国文学出版社就先后出版了“詹姆士·恩古吉”的三本小说作品:杨明秋、泗水和刘波林译《一粒麦种》,蔡临祥译《孩子,你别哭》和《大河两岸》。从2018年开始,恩古吉的《十字架上的魔鬼》《战时梦》《中学史》《织梦人》《血色花瓣》《乌鸦魔法师》和《再见,非洲》等也陆续译入了汉语。
但是,通行的“提安哥”的译名是很不准确的,尤其是在看到擦音字母组合“th”和后两个音节之间明显意在阻止连读的隔音号的情况下。
巴塞罗那当代文化中心曾于2019年9月10日在优土伯上载视频采访《恩古吉·瓦·西昂奥:“欧洲和西方也必须去殖民化”》。作家在片中面对镜头,亲自讲解其吉库尤姓名的来历。
“我的名字,我的全名是恩古吉·瓦·西昂奥。”他说,“意思是西昂奥之子恩古吉。所以我说我叫恩古吉,可是我们会问是哪个恩古吉呀,因为有好些个恩古吉呢。那就得说恩古吉·瓦·西昂奥——西昂奥的儿子。所以西昂奥是家父的名字。”
通过这段影片,观众也可以清晰地听到作家本人是怎样自诵其名的。
他父亲叫西昂奥,母亲叫万吉库。万吉库也是他女儿的名字。
2019年3月20日,中华读书报报道了恩古吉教授出版首部用吉库尤文创作的吉库尤史诗《完美的九:吉库尤和蒙比的故事》(Kenda Muiyuru:Rugano rwa Gıkuyu na Mumbi)的消息。
这是恩古吉出版的第34本书,也是他继2006年的《乌鸦魔法师》之后13年来推出的首部长篇小说和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
吉库尤是吉库尤人的祖先,蒙比是吉库尤唯一的妻子和吉库尤民族的母亲,她生养了十个美丽的女儿,除了最小的瓦穆尤(又名瓦丽佳),九个女儿都到结婚的年龄时,吉库尤便来到名叫姆库尤的无花果树下,向恩盖神祷告求婿,并杀羊献祭。只见火焰吞没了羔羊,九个成熟的男人从火中走出,做了九个女儿的丈夫。就这样,吉库尤和蒙比的九个女儿成了九个吉库尤部族的母亲。第十个女儿瓦穆尤后来也创建了阿卡马巴部落。
“我曾想到吉库尤的女儿们,想到所有的活都得由她们来做,因为她们一个兄弟都没有。她们不依靠男人的照料,因为那儿没男人。我愿意把她们看成最早的一批女权主义者。”恩古吉教授在首发式上致辞时说,“关于我们的奇迹,我想讲一个不一样的故事。一个关于勇敢的、聪明的和英武的女人的故事,她们让这些品质定义了自己的部族。这是我的第一部吉库尤史诗,我希望你们都拿到手,并享受阅读。”
恩古吉也有九个孩子,其中四位作家。他曾两次结婚,两次离婚。同样身为作家的儿子和美国康奈尔大学文学教授穆科马·瓦·恩古吉在他生前已经与他疏远,曾公开指控父亲在20世纪70年代对母亲实施身体上的虐待,并称最早的记忆就是去外婆家看望跑回娘家避难的母亲。
恩古吉在2019年接受了三重心脏搭桥手术,并开始与肾衰竭作斗争。而在更早以前的1995年,他一度确诊前列腺癌,医生通知他仅剩三个月生命。
但最终,恩古吉·瓦·西昂奥多活了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