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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传诵也是创新——冰花长篇小说《望郎归》序
来源:湖北日报 | 刘醒龙  2025年06月16日13:26

给冰花的长篇小说《望郎归》作序,既意外又不意外。

对于一个至今不曾见过一面的人,无论是本人还是其文字,本不适合凭空指手画脚,难得的是自己从很早开始就对号称最美的清江侧畔的人和事,有着深情的了解。说起来,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一次偶然机会,读到一首小诗,而被深深感动,往后就再也没有忘怀过。小诗的作者是一位来自清江边,去自清江边的女孩。冰花也是清江边的女子,如此就有一种看不见的联系与沟通了。

一座千年历史的龙隐古镇,忽然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湮没于二百米深的清江河下。几十年后,这座消失的古镇,被人用文学的方式重新带回这个世界,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冰花用她那不甚强大,但也不是弱势的文笔,将土家族的一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南曲,描写得春花红灿,秋叶苍黄,一如山巅雪静,又似江中放舟。

在源流上,南曲并非土生土长,主要曲牌源于明清俗曲,部分曲调来自江南吴歌杂曲。南曲传入长阳,融入土家,在长阳这方沃土上,凭着一把三弦、一副檀板,土家人闲云野鹤般地自娱自乐,相互唱和,犹如朵朵郁香山花,生存在长阳深山已达数百年。更有意思的是,长阳南曲历来无专业艺人,挚友相教或子从父学,世代相袭,依靠民间流传,却从未消失,并成为高雅的弹唱艺术。

冰花的小说,讲述了南曲仅存的一曲北调——寄生调《望郎归》的百年传承,几代人瑰丽而传奇的人生。田家少爷田思天是一名受过新文化教育的“自由”人,他与年龄相仿的三姨娘田晓红相爱,为闯出一个新世界让这段畸恋合法化而离家,最后找到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一直走到生命尽头,心底都还藏着那个影子,一首《望郎归》是他至死都难以忘怀的弦音雅乐。将这首老曲唱得哀怨欲绝的田晓红被赶出田府以后,几经坎坷,最后与一名船工结婚,活了一百零三岁。她的曾外孙女玫瑰自小听着她唱南曲,耳濡目染,能唱爱跳。裹小脚的田家小姐田思云因家道中落被迫出嫁,不堪受辱,毅然出走,最后投身革命,有传闻说壮烈牺牲在洪湖上的“红丝带”女英雄就是她。她的遗孤春生在神女寺长大,后流落到龙泉湾开药坊的覃家。春生与覃家小家因南曲相爱,度过虽然动荡但是朴实纯净的一生,他代表着老一辈南曲艺人身上随遇而安、乐天知命的纯真浪漫。春生暮年得知身世,将一曲新编《望郎归》唱得荡气回肠。春生的儿子渠生生在集体修渠工地上,经历了热火朝天的大集体时代,延续了父辈身上流淌的血性。改革开放后,乘着时代的浪潮外出挣钱,年过五十,重新唱起南曲,渐渐悟出父亲身上那些贤良方正的本色。为帮逝去的父亲寻找田思云留下的老三弦,被骗欠债、妻离子散,最终在南曲兄弟的帮助下,渡过难关。他唱南曲不同于父辈那般将艺术表现得纯粹浪漫,而是融入了生命体验和个人情感的“诉说”。渠生的生命走到尾声,他也终于明白这一首老曲所代表的存于天地人间的道理,一心只想将这唯一的一首北调传承下去。田思天的曾孙望归与父亲一道,送田思天的骨灰回乡,与渠生结缘。故事的结尾,玫瑰与望归跟着渠生学唱《望郎归》,见证了田晓红与田思天这两个一生被迫分离的有情人在悠悠的江水里重逢,用一首古老的曲子,延续着先辈人生命的“根”。小说以渠生写信给田家后人望归,欲将老曲《望郎归》传之为切口,综合运用嵌套、重奏、参差等多种方式,精心营构一个历史与现实双线交叉、多个叙述主体焰火发射的叙事框架,环环相扣,层层剥开,恰如贯穿全文的这首南曲,婉转盘旋,将那亘古的情思悠悠飘到空中,再幽幽落入江里。一曲罢,余音绕。

“人活在这个世上,也是没得法……肉身累哒,病哒,老哒,它跑不动,魂也就被拖着。魂不甘心呀,它就想方设法来寻快活,把那些不好的事情赶远些,唱歌就是这么个意思。” 靠山过活的人能唱出山歌,以捕鱼谋生的人能创作出渔歌,山歌多了,渔歌多了,才有了经久不衰的歌唱《诗经》。

“人的一生就跟熬打糖一样呀,得苦那么久,熬那么久,才能尝到甜头。”冰花显然是有意而为,在小说里引用了不少原汁原味的南曲唱词,这一点相对容易。作为流传百年的南曲,早就在民间开始其“经典化”过程,难得的是作者创作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叙事语境。“将这些兜兜转转的故事、幽幽缭缭的情思抹在指尖,化在唇边,悠扬的歌声若群山间散不去的水云,若江水里停不下的清漪,湿润润,荡悠悠,绵延延……最后一个长腔从春生的腔子里奔涌而出,飞上青天,滑落在悠悠远去的清江里。”“低头,一拨弦,一个浑厚略带干涩的低音滑了出来,紧接着,明亮圆润的中音,坚实清脆的高音,一连串音符,恰如一盘炒黄豆,响亮地蹦了出来。弦音起,曲音出……唱到后头,渠生兴起,举筷敲打碗碟,乒乒砰砰,好不欢快!”“悟到这层奥妙,紧绷的身体才能舒展,甚至舍掉,当你舍掉这身臭皮囊时,灵魂就会变得轻盈,飘飘悠悠地飞起来……飞在半空中的渠生看到玉带子似的一江水,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奔向远方,那曲调就悠悠扬扬,多了一层缥缈的韵味;看到怪石嶙峋的山峰,同山里汉子脊梁一样厚实,直直插入云霄,那曲调就铿铿锵锵,多了一层厚重的力量;等他的目光再落到山腰上、山洼里,层层叠叠一块一块的梯田,满眼金灿灿的稻黄,恰如镶在天边的朵朵云彩,又让他的唱腔透出几分心旷神怡的清香来。”

常言道戏如人生,散落在民间的演唱艺术,对人生的体悟与表达,远超过殿堂之上的范本。当徐家的遗腹子养到三岁夭折时,田晓红抱着尸体悲怆地唱,“她的腔调越来越快,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砰砰地往回弹,欢快极了,她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血红的笑意……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仿佛三千匹素缟同时被弯刀割裂的嘶吼,布屑漫天飞扬,下起一场六月的雪。”有这样的句子贯通全篇,小说的情绪再也没有铺陈不开的卡口了。

一部《望郎归》,半部南曲史。

好的写作,总是不自觉地将写作和写作对象融为一体。冰花的书写就是如此,记得并懂得如何植根于供养她的乡野,而我更相信,通过对南曲的书写,冰花会有更深的体会,如何使自己的作品像南曲一样,让父老乡亲也能痴情传诵百年。

人类社会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时代,作为深刻表现时代性的文学当然不会例外。当此受到全新强烈撞击的时候,文学一方面需要与时俱进,另一方面更需要做到人文品格上的坚守。2011年9月我曾在国家大剧院发表感言:文学不是自生自灭的野火,而是世代相传的薪火。在写作中遵守天赋原则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我们还要记住,在有限的天赋之上还有无限的天职。特摘下几句,录在这里,与冰花及其他年轻的写作者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