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替身——评周宏翔小说《角色》
如果用当下时兴的流行语来概括,那么周宏翔的《角色》所讲述的,可以说是一个有关“替身文学”或“白月光文学”的故事。“替身文学”首先普遍是一种悲剧性叙事,因为“母本”的地位已然被确定,尽管他/她或许早已不在场,并且无法复现,但他/她在追寻者的心目中,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所谓“白月光的杀伤力”即是如此。追寻者会去徒劳地寻找“副本”,在他们身上投射对“母本”的特殊感情,这种情感投射本身就“动机不纯”,因此很难有一个好的结果。它的精髓之处在于一种错位感,过去与当下在一瞬间叠加,无论追寻者还是“副本”,都难以分清真实与虚伪,进而对感情和自我产生怀疑。
这样的替身关系,在《角色》中存在两对。老杜雇佣蒋红红来扮演心爱之人米兰(两人眼角都有一样的痦子),又在听蒋红红讲述过高天宝的往事后,特意雇佣了丛小野(他和高天宝都是刀工了得的厨子)。蒋红红是小说的绝对主角,她嵌套在这两对关系中,既是“副本”本身,又是“副本”的寻觅者,其中的悲剧特性都在她身上集中呈现。在前一段关系中,她受人雇佣,明知道自己只是替身,又不得不以堪称职业的态度和技巧,去扮演那个或许已不存在于世的陌生角色;在后一段关系中,蒋红红在丛小野身上不断发现高天宝的影子,并在敞开心扉的过程中逐渐沉湎,最后却惊觉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高天宝是蒋红红挥之不去的牵挂甚至执念,为找到高天宝,她不惜与师父决裂,扔下如日中天的事业,不管不顾冲去广州,找到的只有虚幻。从广东回来,起起伏伏多年,生活日渐艰难,老杜的特殊委托给了她物质上的支持,但代价是她不再能拥有自己。她本以为能在丛小野身上找到慰藉,但丛小野有女朋友的事实、他辞职的决定,以及老杜对她无休止的要求,一系列事件让她明白,真实的自我早已不复存在,“他(高天宝)和她原本的角色,在同一天演到头了”。
“角色扮演”(Role-playing)原本是个心理学词汇,指的是个体通过戏剧化的表演来重现往日情景,以此起到缓解内心冲突、释放压抑情感的作用,进而获得精神上的拯救和放松。从这一解释出发去观照人物,就会发现蒋红红既是拯救者也是被拯救者,她给老杜带来了精神上的安宁,也得到过丛小野的照顾,而当丛小野离职、角色扮演结束,她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支撑。在青年亚文化中,“角色扮演”(cosplay)也并不鲜见,年轻人会委托专业人士来扮演自己喜爱的动漫或游戏角色,让他们以这些角色的身份来陪伴自己,并从中获得心灵慰藉。这和老杜雇佣蒋红红没有什么实质性区别,不同之处在于,老杜清楚地知道米兰已经不在,蒋红红只是替身,而角色扮演的委托人是发自内心相信那些虚拟人物是真实存在的。后者比前者需要更多的“信念感”,委托者要向角色投注更多感情,这种感情远比现实生活中的人际交往更为强烈。也正因为如此,一旦委托结束,委托人往往会产生严重的“戒断反应”,他/她无法立刻适应现实世界,回味之余会感受到漫长的空虚。作为扮演者的蒋红红是清醒的,她知道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说辞去回应老杜的要求和试探,知道用什么样的小细节去把戏做得更真更足,更讨老杜欢心。在剧团浸淫多年,“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数不胜数”,扮演他人对她而言轻车熟路;但当她成为向他人投注情感的一方时,经验和理智便统统失效。她当然知道丛小野不是高天宝,但过于强烈的情感让她无法不在二者间建立关联,并在丛小野离开后情绪坍塌。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这句话俗气,用来概括蒋红红又是合适的。十二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单调枯燥的练功生活,遇到背挎菜刀、刀工了得的高天宝,有点“一见杨过误终身”的意思,但又带点血腥——为保护蒋红红不被欺负,高天宝砍断混混一根手指,为了“还账”,又自断一根手指,并且就此消失。蒋红红在门缝中目睹全程,青春期的慌乱在她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并在数年后两人重逢时疯狂生长。两人的身份没有变,还是戏子和厨子,但又分明生疏,高天宝的断指处,“虽已长了新肉,但切口突兀硌手”,两人间的隔阂亦是如此。之后又是漫长的拉扯:蒋红红邀高天宝来看戏,高天宝急于外出打拼,没有答应;高天宝打来电话,蒋红红赌气不接,长期不再联系。汶川地震给两人带来转圜余地,高天宝写下长信,告知蒋红红自己的发展情形,蒋红红由衷感到高兴,又因为写不出像样的回信感到气闷,索性又闹起别扭,两人再次回到安全距离。等到她察觉到高天宝的异样并不顾一切奔赴广州时,为时已晚,高天宝彻底离开了他,她在这世上成了孤独一人,这也是她感情如此强烈的原因。
关于高天宝的离去,小说给出了两种不同的叙述行文。在蒋红红向丛小野的讲述中,高天宝的离开颇具诡异色彩,他在学徒期间经历了老字号内部的复杂斗争,被他人陷害,不得已吃下有毒的菜品,捡回一条命,却丧失了味觉,口舌不再能尝出味道。两人在酒吧相遇,高天宝向她讲述经历,然后在解手时凭空消失,“人潮挤乱了她的视线,她回头看空空如也的酒桌,横七竖八斜倒的酒瓶,那张座位,好像从头到尾就只有她自己坐过”。而在小说结尾,老杜叫蒋红红给他做豌杂面,蒋红红拿起刀,想起高天宝,“那天去广州的医院,在病床上,她看到了他,他原原本本就躺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如果后一种叙述是真实的,那么前一种叙述,很可能就是蒋红红对高天宝死亡事实的美化。高天宝到底因何而死,她在广州是否见到了他最后一面,两人是否有过最后的交谈,这是作者留下的悬案,既是让读者去自行判断,也是在加强蒋红红因执念而生的谵妄。无论如何,高天宝是蒋红红心里的一根刺,无法拔除也无法抚平,丛小野的出现,或许让这根刺产生了动摇,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刺扎得更深,“她低着头,还来不及哭,下一秒,她切到了自己的手”。
小说结尾,蒋红红发现了隐藏在厨房缝隙中的摄像头,她好像身在楚门的世界中,总有一双阴暗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我们无法判断这是不是老杜的恶趣味:既希望蒋红红扮演好米兰,又雇佣丛小野来试探蒋红红的情绪,既通过摄像头看到了一切,又在明面上假装无事发生。这种矛盾也从侧面印证了委托者的心理纠结,宣示了替身的尴尬处境。
“你我找不到最终的答案,就交给时间,时间总能替你我至少一人回答。”这是米兰写给老杜信中的一句话,是陈述句,也是疑问句。两个人漫长的情感纠葛,时间真能给出答案吗?答案究竟是什么,是应该铭记还是应该遗忘?在另一篇小说《另一出戏》(《文艺报》2025年4月18日6版)中,周宏翔同样写了一个叫做蒋红红的女人,她在离开剧团后,开始网络直播,上半场唱川剧,下半场扮男人。当她穿上男式西装时,会想起另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他曾经说会带她走出小小的房间,却因为醉酒从阳台跌落,先她一步离开。两篇小说的主题一以贯之,都是在叩问当代人的情感和主体性问题:情感是生活的全部吗?当一个人的人生被情感牢牢束缚,这是一种忠贞还是一种病态?当我们失却一段重要关系或一个重要身份,我们是否就成了“失败的人”,失去了重新开始生活的资格?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我们真正的位置又在哪里?蒋红红切伤自己的手是一个隐喻:一味沉湎于过去,只会再增添新痛。高天宝对蒋红红说:“每个人的真我从不在人群中,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只是老天分配的角色,目之所及,都是假象。”或许的确如此,我们都是在不停扮演虚假的角色,“真我”另在他处,但如何扮演好当下的角色,不被已经谢幕退场的角色束缚未来的人生,也是一项更为重要且严肃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