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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酒》:破译地域文化的基因密码
来源:文汇报 | 胡春晖  2025年06月15日21:39

《团圆酒》以云梦泽澴河边乡村的人和事为叙事核心。作者舒飞廉出生于云梦泽,大学毕业后进入城市工作,云梦泽是他融水气、云气、梦气、地气、夜气、巫气于一体的精神道场,每年如候鸟般返回澴河村湾生活数月,扎根泥土,让泽中的声音、气味、动作、语言、民俗、民谣、方言俚语自然流淌到纸上,延续了沈从文、汪曾祺一脉抒情乡土的传统,方言学、民俗学、历史学、地理学在书中都有体现。

书中方言俚语、民俗民谣民谚,如深埋地下的陶片,比比皆是,置于字里行间,自然而不露痕迹,让人印象深刻的有如“蔫头耷脑”的垂丧、“苕头日脑”的憨态、“巴心巴肝巴肺”的真诚、“半铫子”的不通事理,以及眼泪巴沙、弟兄伙里、妯娌伙里、乌漆麻黑、短阳寿、几篾片、不服周、一末带十杂、男将女将等生动的词汇。团圆酒彩词、撒帐彩词、类似亡人去世哭灵的解冤结词等地方特色的“词”,是本书的另一亮点,如“一撒荣华并富贵,二撒金玉和满堂……七撒夫妻白首老,八撒八马转回乡。九撒九九多长寿,十撒十全大吉祥。”(《撒帐彩词》)“来到荒坟用目睃,新坟没有旧坟多。新坟上面长青草,旧坟上面青草棵。上面埋的汉高祖,下面埋的相萧何。九里山前埋韩信,黄龙岗前埋诸葛。四人都有才能志,谁人能逃五阎罗。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将为魂兮归天界,天上浮云扫不开。将为魂兮归地界,地下幽灵谁与偕。将为魂兮归山界,山上怪石多歪斜。将为魂兮归海界,海水茫茫无涯涘。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满堂儿女哭哀哀。”(《解冤结词》),等等。鲜活的原生态语言,构建起独特的叙事语法,这些被现代性话语遮蔽的声音,实则是非物质文化的活态遗存,文字里散发着泥土的芬芳。云梦泽,特别是澴河、蔺家台子的山水、草木虫鱼、飞禽走兽,是作者乡愁情怀寄托的原点,用亲历或亲闻之事记录下来,读者得以了解、回味逝去的年代,寄怀深远,韵味悠远,有历史的沧桑,也有心灵的寄托。

城市化浪潮中农村劳动力流失、土地撂荒等现实,作者以对话的形式写出,是对农耕文明消失的叩问。守土的,离乡的,去的去,来的来,小村面貌全已改。作者还关注算命盲人夏云堂,庵堂尼姑妙静等生活中边缘人的喜怒哀乐。

在《团圆酒》一文里,团圆酒在“荒了二十年,拆了灶,推了烟囱,扒了房子”“蔺台子,水凼子,淹死老鼠一窝子”的蔺家台子举行,时间定在“要得发,不离八”的十一月初八,是元英婶妈为学群、学军补办的解冤结婚礼喜酒。文中入席者一桌十人,上十道菜,寓意十全十美,圆圆满满。“五十余岁的男人,戴着灰色旧毡帽,穿镇中学生的深蓝色白条纹冬季旧校服,微驼着背,微微塌着右边的肩膀”的第十位客人,他是谁?作者设置悬念,扑朔迷离,跌宕起伏。他或许是学群已逝的父亲国安,元英婶妈说过:“这几天,我常梦到国安哥,穿着学群在中学穿旧的校服,对着我流眼泪。”或许是菜地里的稻草人,跛子楚平在寻驴时,在坟地旁的菜地里,看到“种菜人为了驱赶鸟雀,还新扎了一个稻草人,男的,戴老式的旧毡帽,穿的是我们镇中学生毕业后扔掉的校服”。这位客人还记得借甑办团圆酒的张桂英修澴河堤时给新婚男将送蒸肉吃的事,学群对他的脸庞形模似曾相识,“他是哪位我初中同学的父亲吗?”

文章的笔触超越地域性书写,抵达哲学层面的深思,《团圆酒》中道士金元“世上哪有解不开的冤,解不开的结”的偈语,结尾处“我们在宇宙的神荒里活着,无论有与冇,正在溯流而上,慢慢抵达它的源头”的冥思,既是对“魂兮归来”招魂传统的现代回应,也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终极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