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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专栏《有态度》第七期 回归本体的生命诗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阮雪芳  2025年06月13日07:47
主持人语:

叩问群体写作的意义存续之门

故土,他乡;乡村,城市——形形色色的现实抵达之处,一系列包蕴文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多元所指的新名词应运而生,辗转生长,直至有一天,凝结出面目清晰的群落姿态。这种从新兴渐趋成熟的归属和嬗变,形表于西海固作家、皮村作家、北漂诗人等作家群的涌现,经由其实践,为重新审视写作之于历史、之于现实,之于个体、之于群体,乃至之于生命本质的联系,提供了一个动态的体认视角。

文学巨匠卡夫卡反思文学艺术与社会、与人性的关系时,曾将文学比喻为“一本书”,他说,“一本书就像一把利斧,劈开我们冰封的内心。”——反观一幕幕生生不息的文学现场,何尝不在接连叩问着意义存续之门?当文学成为载体,使某一群人的书写凸显无可替代的特质;当层出不穷的个体乃至创作现象级群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自觉,对意义的追问便显得尤为迫切。本期“有态度”专栏特约深耕作家群内部、坚持长期观察的作家、评论家,以若干作家群及群体写作现象为原点,阐发深度思考。

——栏目主持:杜佳

回归本体的生命诗学

阮雪芳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疾病是通过身体说出的话”,在这种语言之外,是否有另一种对话导向新的精神场域?如果疾病是“反叛器官”与身体的谈判,作为“疾病王国里的公民”如何处理这种挑衅造成的失衡,如何应对外在异质的注视?相对于叔本华的“意志显示自身为有机体”,“诗歌发生”是否能演变成一种生命的“有机体”去对抗疾病造成的痛苦和沮丧?当我们探究文学对生命的影响,文学对于个体孤悬在困境之上的疼痛、恐惧、挣扎、无助的介入,或可从身边一些案例得到启示。

2025年1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我的余生》引起广泛关注。可以说,这本诗集是素人写作的一个特别案例,诗集的主要作者是尿毒症患者(下称“透友”),以及医务人员和志愿者。此前,他们几乎没有进入过文学视野,而其呈现的淳朴、本真、敏识、异质性形成了具有辨识度和直击力的书写,展现了一种勇气,一种慈悲,一种描摹喑哑声部如何经历长久忍耐重获尊严、回归生命本体的吟唱。

诗集效果图2

《我的余生》书影

作为这部诗集的主编,我只是使“胡杨林发出美妙声响”的公益合力中一缕清风、一个志愿者。这个文学公益项目,是多方合力的成效,是一群人的爱心奔赴,也是经由文学创造的生命奇迹,或许,它从某个层面印证了文学精神对人性光辉的照耀和召唤。

2023年11月,深圳横岗,第六届红棉文学奖颁奖现场,胡杨林艺术团的透友集体创作的诗集《我们》获得优秀诗歌奖。当时,经和胡杨林艺术团团长杨龙刚商量,我将为透友颁奖单列成一个环节。上台领奖的透友们,显得拘谨、羞怯,甚至略带不安。颁奖完成,他们的文学指导老师马睿诗接过话筒,说自己只是中学语文老师,希望借此机会,透友们能得到更专业的帮助和指导。对此,颁奖嘉宾邓一光第一时间回应:“深圳胡杨林艺术团举办任何活动,如有需要,邓一光文学艺术工作室提供志愿服务。” 现场激荡着文学带来的暖流。获得当届散文主奖的张鸿、诗歌主奖的姚风、小说主奖的三三都紧随其后作出热诚回应。随即,《特区文学》团队、《红棉》团队、李亚威摄影团队加入;著名设计师韩湛宁得知这件事,提出为胡杨林艺术团设计logo,《我的余生》的装帧设计也倾注了他的心血。经邓一光邀请,摄影家吴忠平为透友拍摄肖像;深圳市政协文化文史委主任尹昌龙第一时间给艺术团捐赠书籍。不久,深图流动图书站,王芳团队,横岗街道党工委、办事处,花城出版社,广东省诗歌创作委员会,《书都》团队,深圳市作协,深圳市评协……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团队加入到这个公益活动中,诗人郑小琼、赵目珍、李国坚,音乐家瑞秋等都来到艺术团与透友们面对面交流。文学发出的呼唤,得到了绵延不绝的回响。

当时,胡杨林艺术团有八十多位透友。通过自愿报名,有四十六位在文学志愿者的辅导下开始大量阅读、交流和创作。透友们的年龄不一,来自不同地方,患病后,大多数人失去了工作、朋友,甚至失去家庭关爱,他们各自情况不同,但有相同的治疗经历,透析、瘘、血管、控水、上机、下机……这些关键词连接起他们,使彼此成为共生体。疾病让他们对爱、健康、幸福变得敏感,也更希望经验与感受落到细处。他们对疼痛有着更直接的感知,对美好怀着更炽热的渴望,当病痛成为日常,他们通过生命经验的抒写,重新感知生活,发现自我,这种不断内观的过程,形成了审美与精神形塑的双向镜像。

胡杨林艺术团日常活动

胡杨林艺术团日常活动

“我想用笔画一个坚固/一个强壮又充满活力的肾脏”。林晓辉是胡杨林艺术团的队长,21年前换肾,起初,每年单是吃抗排药就要花费十几万元。到了第六年,一个普通家庭的所有积蓄被花光了。实在扛不住,他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从东莞回揭阳老家,又从揭阳来到深圳,边打工边透析,劳累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只好办理了早退。家庭的重担压到了妻子身上。三年前,妻子查出癌症,晚期。命运的无情让他一再受到打击,但他没有一蹶不振,一次次提笔创作诗歌,并鼓舞透友敞开心扉,走出阴霾,“针,一次次深扎/血,一次次回流 /痂,一次次挑开/希望,破了再缝合”。

病中妻子的心愿是拍摄一组婚纱照,到相馆一问,费用要四五千元,远超林晓辉的承担能力。摄影家吴忠平得知后,给他们拍了一套全家福,那一天,妻子苍白消瘦的脸庞焕发了幸福的光泽。一个月后,女儿出嫁那天,妻子去世了。“慢慢地陪着你走 / 从街头转到另一处巷尾 / 你挽着我的臂弯 / 亲昵地靠着我 / 我尽量挺胸 / 笔直的身躯携着你坚定迈向前方”。他把对妻子的爱,都藏匿在诗里。

“黄光争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团长杨龙刚多次对我提起。

那天很冷,有人穿羽绒服,还搓手跺脚,他套一件针织T恤,薄薄的铅笔裤,人字拖,避开人群,独自坐在血透中心的玻璃门后,洗得泛旧的黑色棒球帽遮住了半张脸,别人手拉手在唱歌,他却低头刷手机。黄光争是团里最小的一个,父母离异,19 岁到深圳打工,22 岁患病。他不爱说话,躲闪别人的目光,但他喜欢用笔表达:

医院。手术室。手术台

医生洗手,戴手套。护士洗手,戴手套

手术器械碰撞,无助和不甘碰撞

我躺在无影灯下,听针头扎进皮肤

刹那痛感,血液运送药水,转瞬到达大脑

我生而完整,如今被切割

我被切割,而后再次完整

一觉醒来,仿佛做了一场梦

一阵疼痛袭来,痛得那么真实

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完整

我想问医生,生活是不是活着

我想知道,未来是不是完整

——(《完整》黄光争)

与黄光争熟悉起来后,发现他有很多爱好,平时还喜欢读小说。“写作改变了我。”现在,黄光争变成了微信群里最活跃的诗人之一,经常分享读到的好诗,有时看到大家新写的诗作,还会提出修改意见。

在决定用哪些字

写这首诗之前

你多变的思想

捕获一把刀

弯曲,锋利

坚硬,它用冷对抗

热腾,冒泡

损坏的事物

——(《事物的变化性》黄光争)

一个给自己签过病危通知书的人,会对这个世界怀着怎样隐秘的热爱?

邓芷仪结婚第二年,丈夫病故,婆婆和孩子成了她全部的责任。没想到两年后,她自己被诊断出肺部重度感染和肾脏功能衰竭,抢救后虽然保住性命,但肾功能却永久丧失了,医生告诉她,往后只能通过透析续命。“手术室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安全感/我孤零零/一个人好想哭”。当护士给她剪掉病号腕带,乐观坚韧的她又一次热情地投身工作和生活中。目前,她往返东莞与深圳两地打工,成为透友中少有的“上班族”。

邓芷仪心思细腻,是一位有灵性的诗人,她把身上透析时针尖穿破血管留下的伤痕,与天上的星星对应起来,“一颗/两颗/三颗/……/繁星点点/数不清/再看看近处/你看我的左手上/跟天空一样/有着很多星星……明天的明天/加起来就是很多/遍布的针孔,将我们的生命/一直延续下去”。

患病后的张丽敏与深爱她的男友如期举行了婚礼。仪式完毕,换下婚纱,去医院透析,她写下:“胳膊上的伤痕/就当作婚礼的烟花”。诗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焕发了光芒。

对于透友来说,不是他们交出诗,是诗向他们交出生命的自白。笔尖创生修复的能量,切肤的疼痛与生活的渴望混合成文本。他们从内在表达,开始向外关注,心智的提升、情思的丰富、日常的敏识,他们发现南方与北方的树木差异性,发现伤口与星辰的对应,发现在志愿行为与91251个汉字之间,澎湃着一条人类共有的情感之河。

“你相信光吗/我一直相信光的存在”将近半年,透友们写出四百多首诗,入选《我的余生》近百首,他们每天在诗歌群里谈论生活、经历和感受,开始用诗的眼光去打量世界,去理解生命,去体察生活。他们的生命,因为有了追求和诗意的审美而变得积极和美好。创作过程是生命蜕变的过程,我们看到了行走在命运暗区的人所持守的勇气和尊严。

首发式现场

2025年3月14日,世界肾脏日次日,诗集《我的余生》在深圳图书馆首发。图为活动现场

《我的余生》出版后,原本计划在广州做首发式,考虑到透友的健康状况,改在深圳举行。2025年3月,世界肾脏日的第二天,诗集首发式在深圳图书馆举行,二十六位透友成为这场活动的主角。现场播放视频看哭了很多人,镜头下,透友从彷徨、忧惧、迷茫,到自信地朗诵自己的诗,牵手向光而行,那些曲张的静脉、滚落的热泪、无声的瞬间饱含千言万语。镜头外,当透友代表上台发言,紧张得说不出话时,大家听到最多的是“加油”,一个文学现场的“加油”。那时,四周安静,图书馆外流转的时光也慢下来。伴随着透友本真、质朴、诚恳的话语,一种对生命的深深敬畏在人们内心升起。正如活动主题“一场敬畏的首发式”,是对历经苦难而不屈的生命的敬畏,对闪烁人性光辉的文学作品的敬畏,对饱受疾病折磨仍然坚持做义工、以志愿行动回报社会的勇士的敬畏。

志愿者到透析中心调研

志愿者到透析中心调研

是的,透友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志愿者,他们经常利用工作、治疗之外的时间,主动参与各式各样的志愿服务,在地铁口、交通卡口,在图书馆、各种公益文化活动现场,经常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以善良和真心回报社会,把爱传递给更多人。在编辑诗集时,我们也收录了透友的志愿服务时长。其中,透友党邦文的服务时长已超11000多小时。花城出版社社长张懿谈到阅读诗集的感受:“这本诗集可以看到一首首诗,还看到每一位作者后面的时间线,讲到大家透析几年、做志愿者多少年。这种感受包含着细微的痛,又包含特别强大的生命力。”深圳出版社副社长魏甫华认为“这是一本生命教育的书,透友诗人们给我们的生命教育课是,我们如何勇敢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暨南大学博导、深圳市第一人民医院肾内科主任张欣洲评价:“从透友诗人的整体面貌来看,写作从精神层面提振这个群体的生命质量,这本透友诗集的出版,对全国乃至全球的肾病界都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透友们拿到诗集的喜悦

透友们拿到诗集的后心情喜悦,步伐轻盈

透友群体写作指向了文学与生命本体的关系——写作对主体的观照、对外在视界的打开,对自我与他者关系的重新厘定等。文学的可能性在于,在人们感到迷茫或困顿时,某一样式创造并激发的有机体,像叔本华的“意志”,守护照进生命里的每一束微光,并将其带到更加广阔的境地。那些朴实、诚恳、温暖的感念,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传递,如蝴蝶的翅膀越过风暴,再次闪现在光中。正如评论家于爱成说,这部诗集的价值远远超越了其文学性本身,揭示了艺术在帮助人类于极限境遇中保持尊严与希望的重要作用,其所传递的生命力量和人文关怀,意义非凡。

作者简介:

阮雪芳

阮雪芳,《特区文学》副总编。出版《钟摆与门》《水的肖像》《尘埃喜鹊》等多部作品。曾获广东省鲁迅文艺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有作品谱成打击乐在国内外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