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6期|马青虹:苔藓
马青虹,1993年生,四川平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北京文学》《诗刊》《民族文学》《上海文学》《四川文学》等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突围》,出版有诗集《身体里的豹子》。
导 读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藓如此,青春时代隐秘难测方生方死的情感也是如此。我和女孩木羽偶然相识,她向我索取真心与爱情,我给不了她,退无可退,掐断了联系,直到她再次出现……
苔 藓
马青虹
山城很热,太阳直直地烤在身上,汗液很快蒸发,手臂灼痛,被一层盐渍覆盖。约好的顺风车走错了位置,我蹲在一棵小树的影子里,鞋底仍在持续熔化。
司机是本地人,典型的网约车型。电话一个接一个,车子左拐右拐左拐,在城里绕了一个多小时才上高速,抵达酒店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将背包扔在桌子上,我直接躺在床上,玩了半小时手机便睡着了。直到天黑我才醒,洗了把冷水脸出门。
空旷的灼热并未消失,酒店对面的小区门口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因为背光,舞动的身影只有轮廓。夜生活刚开始,烧烤摊上的吆喝不绝于耳。整条街道都被劣质烤串的气味笼罩。
选了一家有空调的烤串店坐下,扯了张纸巾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我才开始点菜。这里的人似乎并不怕热,大都围坐在室外,兴许是早已厌倦了整个白天都困在空调房里,趁夜显得相对凉快时,透透气。
室内就我一个人,吃掉的半条鲫鱼和两串鸡郡肝缓解了饥饿。店内人少,老板娘上完菜后,坐在吧台前,问我是哪里人。
“要不,喝一杯?”我试探着地问道。
她端着一杯啤酒过来敬酒,剩下的大半瓶都留在了桌上,又拿来一瓶没开过的,算她请客。我感谢她的好意,但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喝啤酒,自费要了一瓶白酒。
“生意不好做。”她坐了下来,把自己的杯子倒满。
烧烤店的位置并不偏僻,但街道上的人和车都不多,亮着的路灯显得有些多余,刚从门口进来的顾客显得更多余。老板娘起身招呼客人,理了下包臀裙,手是贴着臀部曲线摸下去的。
我坐在空调旁边靠窗的位置,老板娘坐回了吧台。见我和老板娘聊着,刚来的女孩也搭起了话。感慨天气一年比一年热的时候,在老板娘的提议下,两人都坐了过来。
两个女性的酒量都不差,老板娘叫露姐,另一个叫木羽。木羽很开朗,符合她少数民族的身份,有一半的时间都是我们端着酒杯听她讲述。
结账离开后,我不知道去哪里,便接受了木羽的邀请。同露姐道别后,两个人沿着河堤散步,时间不算太晚,但白日的炎热已然消散不少,不时有风拂动头顶的柳条。我贴着大理石栏杆伸开双臂吼了一声,声音消失在宽阔的河面,没有一点回响。
风一吹,酒劲上来,我邀请木羽到我的房间喝茶醒酒,酒没醒,我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被子和衣服都落在地毯上,木羽的手搭在我的胸口。两分钟后,她也睁开了眼。没有说话。
吃过早餐,我表示要单独走走。从酒店退房出来,我背着行李上了一辆出租车。上午的风已经开始热起来,吹落汗珠的同时,也将我的心思吹落在长江里。一直想看的长江,不过是河床更宽流量更大的涪江。其中必然有相当一部分水是从涪江来的,从涪江上层层拦截的电站、水库溢出的,我也是。都是流失的部分,未被拦截的部分。下游还有更多更大的水坝,但站在这里,我似乎就能看见大海,看见开阔,看见水更接近自然的状态。
我从涪江上来,走了二十年,终于走到了长江。和我一样从涪江来的人,有许多已经走得更远,抵达地图上看来零零星星的岛屿,但仍有许多尚未抵达长江,还困在涪江的某一条小支流甚至连支流都算不上的无名小溪。
回到涪江,已经傍晚,气温比山城低一些,但仍不时冒汗。在成都转车时,收到木羽消息,约晚餐,她说与烤串店老板相谈甚欢,我祝他们聊天愉快。
打开出租屋的风扇,迎面而来的仍是热浪。我决定到芙蓉溪里游泳,这是住处离涪江最近的一条支流。
时间附着在浅滩的石头上,整条河在某种情绪的支配下,开始茂盛,也开始衰老。
路过一处深水区的时候,河堤上围了一大堆人,我靠近了些。人群中间,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和一个紧拽着女子衣角的年轻男子。女子半个屁股搭在栏杆上,半个身子探向了悬崖,只剩一只鞋子还挂在脚上,另一只鞋子提在男子手中。通过围在旁边几个老太的劝解,大概得知二人是情侣,吵架后,女子便萌生跳河的念头。
见已有几个年轻人上前劝阻,我便上前,朝着上游浅滩走去。一来既是当着众人面做此状,那便并非真正想要轻生。二是已有足够的人阻止这一事件演化成悲剧,已不需我多做什么。
果然,我还没拐过弯,就听见身后一阵呼声,小情侣搀着离开后,众人也纷纷散去。
脱衣服准备下水时,木羽发来一张和烤串店老板的合照。我把刚脱一半的裤子穿上,坐在石头上,把刚才发生的一幕简要说了一遍,也发去了一张芙蓉溪的照片,照片拍到了我脱下的衣服。
他们都对我未能到场感到遗憾,我表示祝福后,便放下手机蹚进河流。浅滩满是石头,爬满了青春短浅而柔密的胡须——苔藓。
由于过于投入地感受脚底传来的冰凉滑腻的触感,我摔了一跤。那一刻,整个河面向我迎面撞来。我整个人被掀翻在水里,顺着水流滑了三米开外才停下来。脚踝的疼痛让我想要立刻跳起来,但理智告诉我,必须避免再次跌倒。
疼痛稍缓,我再次注视这条河流。
它一直在等待游泳者,等得满身灰尘。但有人靠近时,它又总是以痛相待。
晚间,木羽再次与我联系,说“我心疼你”。我感到忐忑并玩笑道“你该不会想要我负责吧”。
“我不要你负责,”她说,“我只想能和你做最好的朋友。”
“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我说。
“我要成为你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我不能确定,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在是不是“最好的”、怎么才是“最好的”这个问题上纠缠得我有些头大,我便索性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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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新鲜感还在,其后的几天,我们暧昧不明地互相问候,一切都很和谐,除了谈及关于“最好的朋友”的界定。每当对方提出,我总会在心里不停地衡量,我的朋友们有哪些,关系最好的几人是怎样的相处模式。无一例外的是,他们从未与我界定过这个关系。
“最好不是说出来的,每个人有自己的气场,能成为朋友,说明气场相互吸引,能成为要好的朋友则说明在很多方面能默契地同频。能到这一步,自然也不需要再去强调某一概念。”我努力解释道。
“你都没尝试,怎么知道不同频。”对方责问道。
我尝试同木羽更多地交流,但除了性,我大多时间都是在附和她的节奏。很多话题都像是对方塞进我嘴里的一块蜡。反复的争辩令我感到些许疲惫,但难得有一个人愿意主动靠近自己,我仍努力适应着,直到她向我索要爱情。
“说你爱我,必须。”她命令道。
“爱你”,我附加了一个调皮的表情包,算是给这一份暧昧一个交代。
“这个不算,你必须说‘我爱你’,不能加任何表情包。”
我不断尝试转移话题,或者通过玩笑化解。但木羽似是铁了心一般步步紧逼。我感到自己被逼到了一个无法再有任何退路的角落,只好狠心说了最不愿意说出的话,尽管它在我看来是满带尖刺的,但我知道我不说,情况会愈来愈糟。
“我们还是做普通朋友吧。”我并不愿意说出任何一个容易刺伤别人的字。
“那你为什么还来招惹我,”她说,“没那么简单,我告诉你,你等着。”
“等什么?”惶恐和疑惑顿时涌上心头。
“周五晚上七点,我来找你。”
“没必要,你真没必要这样。”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发给我一张车票截图。
之后几天我们没有再联系,我也逐渐忘却了这一事件,沉浸在一幅名为《苔藓》的丙烯油画的创作中,画作主体已经完成了。近景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男人的影子投射在一堵红砖墙上,影子变成了一簇簇苔藓,稍远处是一棵黄叶的银杏,远处的天空悬着一条曲折的河。
周五下午,我正一点点雕琢剩下的细节的时候,手机响了。我的劝阻并未起效,她还是来了。我给木羽发了定位后也没有心情再继续作画,简单收拾后下楼,她已经到了。
将她安顿在附近的酒店后,我带她去了我常去的一家烧烤摊。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有一个总想偷偷学音乐的儿子,寒暑假都会在店里帮忙。我们喜欢的音乐风格相似,生意不那么忙的时候,他会坐在旁边闲聊几句。
“这家店以前在街对面,店面很小,不得不摆在街边。有一次,城管要收走他家的桌子板凳,老板带着几岁的儿子跪下都不行。幸好一个写诗的路过,就住在那边。”我侧身指了一下旁边的小区,“他说:‘人家一个女人家,带着几岁的娃娃都跪下了,你还要怎么样?将心比心,如果是你老婆或者你父母这样做你怎么想?人家就是想找口饭吃而已。你有你的职责,你好好说话让别人收回去就对了嘛。’城管说:‘你是哪个?有你啥事。’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这时另一个城管认出了他,小声劝阻后,两人才悻悻离去。”这个事也是我和那个诗人一起在这家店喝酒时听他说的,自那以后,每当不知道吃啥,大脑都会自动导航到这里。
我没给木羽倒酒,她也没见外,自己倒上喝了起来。
“谈女朋友了?”老板上菜的时候打趣道。
“朋友。”我笑着回答,点头表示感谢。
“最好的朋友。”她补充道,拿起酒杯同我碰了一下。
她没有再向我索要爱情。这让我感到轻松了一些。饭后我带着她在涪江边散步,她提出到我家里看看,我说很乱,没来得及收拾。
“这画的是什么?”她指着我还没完成的画中墙上的影子。
“影子。”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没想到她先注意到了屋子中间的画。
“影子为什么会有颜色?”她接过水杯追问。
“那是苔藓。”我说,“这幅画叫《苔藓》,我故意没有给人上色,影子变成了苔藓,这堵墙是他与世界的距离。至于银杏树,是为了撞色,远处的河是芙蓉溪,上次你在山城喝酒时我给你拍过。”
“你好奇怪。”她放下水杯,用手挑了一下我的下巴。
我喜欢被形容为奇怪,把手放在她肩头,说:“每个人都像河流一样,内心布满苔藓,不是急水中漂动的长长的青苔,而是抹布一样短茸茸的。等待一个游泳者到来,但是当那个人来时,踩着这一层截留着时间尘埃的苔藓,就会很容易地被拥抱在表层的水,也就是肉体之中。但这种温柔很短暂,来者很快便会被苔藓之下坚硬的石头撞伤,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
“表达爱情吗?”她侧脸看我。
“也算吧!”被盯着令我感到不适,我把眼光投向画。
“那如果有人能平稳地蹚过苔藓地带呢?”
“很难。”我上次就在芙蓉溪里摔了。
“你摔了?怎么没听你说过。”
“已经好了。”
木羽非要看看我受伤的地方,我坐在沙发上扯起裤腿。她像抚摸婴儿一般抚摸了我的脚踝,我正想起身时,她将嘴唇靠上了我的脚踝。
家里被我们弄得乱七八糟,就连画架都差点被摔坏,幸好画没有被弄坏。
第二天我带她在这个城市转了一圈,下午六点将她送至车站后我才回家。她说:“我想试试你的深水区。”
我说:“现在这样就挺好的,那很危险。”没等我说完她又说:“就这么定了。”
“我只有一片浅滩,布满苔藓。”我婉拒道。
“我会让你爱上我的,你等着吧。”她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我感到头疼,似乎再次进入了一个循环。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点点完善《苔藓》,也尝试接受她的提议,但每当她亲昵地称呼我时,我都会出现生理性的不适。胸口传来的不适明确告诉我,我不爱她。但我又无法直接告诉她,只能在回避中扮演关心、惦念,或者连情人关系也算不上。虽然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但我却只能将她装在朋友之列。
女人的直觉不容小觑,她察觉了,并一直以进攻的姿态面对我。我无法忍受这样反复的拉扯,这令我出现心绪不宁、胸闷气短、手指发抖的症状,我只好再次劝说她,“我们还是只能做普通朋友,对大家都好。”
联系的频率少了,或者说是我回消息的频率少了很多。直到她说生理期迟迟不来。买了试纸一测,果然中奖了。
“我想留下这个宝宝,我不会要你负责,我一个人养他。”
“不是负责不负责的问题,站在客观的角度,我不建议你这样。首先我们注定不可能在一起,无法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倘若你非要这样,我觉得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其次,对你来说,未婚而孕,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他也是生命,他也有活命的权利。”
“注定是痛苦的生活也未必是他想要的吧,既然注定是痛苦的,为什么非要把他带来这个世界。”
最终,木羽还是不甘不愿地接受了我的建议,前提是我要对她好。我从不答应任何我不确定能否做到的事情,对她好,进行弥补,这是我能做的。没承想,没过几天,她再次向我索要爱情,这是我做不到的。
“你等着吧,我这周就来找你,我会死在你面前,我孩子没了,我也去找他。我不会要你负责,你记得每年给孩子烧点纸,毕竟也是你的孩子。”
“不用来找我,你也不要伤害自己,真没必要。我说过,我没有爱情,无法给你。”我没想到她会如此极端,这令我感到惴惴不安。
我不断劝阻,木羽却丝毫听不进去,指责我骗她杀死了她的孩子。一连三天我都无法入睡,紧绷的神经令我的行动变得迟缓,虚弱得只能强撑着行走。索性我不再回复她的任何消息。她的语言重复而极端,我只好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了。
背着背包沿着芙蓉溪向上徒步了两天,我整个人的状态才稍微好一些,借宿时碰见了独居老人老张。
“儿子死得早,去年老太婆又跳河了,就剩我一个。”老张七十五,蹲在菜地里扯杂草。
“怎么会这样。”我也蹲下来,生出恻隐之心惋惜道。
“儿子死在工地,倒是赔了点钱,老太婆得了那个背时鬼癌症,钱花完了不说,疼得遭不住了最后跳河了。”老张指着身后的矮丘说,“就埋在那边的。”
老张很健谈,也很看得开,将扯好的杂草堆在一起,说:“对她来说也是好事,反正医不好,省得受罪,等我哪天活够了,我也早点死,不给街坊四邻添麻烦,也不麻烦政府,我留了点钱在村委会,等我死了,喊他们把我烧了就是了。人死了迟早是一把灰嘛。”
扯完草后,我下厨炒了两个菜,老张一个人久了,对我的到来很是高兴,佝偻着身子从卧室拿出一个五升的塑料桶,非要跟我喝一杯。“这还是老太婆死的时候办事剩下的。”老张擦拭酒杯的时候说。
离开的时候,我还有点舍不得,决定以后有空多来看看。帮老张从超市把米扛回去后,我才背着包准备继续徒步。刚走不远,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过来,我看了看地址,不是木羽那边的,才接起来,期间她换过几次号码打给我,我都没接。
“张桐是不是?”
“你哪位?”我疑惑道。
“我是仙树派出所的民警,你现在在哪里?”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马上到芙蓉溪仙人桥这里来一趟,一个女娃儿要跳河,我们劝了半天了,说必须要你来才得行。”电话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叫声,我听出是木羽。不由得一阵头大,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演化到这个地步,心跳到了嗓子眼,撑得喉咙生疼。等我到时,木羽坐在石质围栏外警惕地盯着围观的人群。
见我到来,她变得激动起来:“你不是拉黑我吗?不是玩消失吗?看我能不能找到你。”
“你别激动,先回来,有事慢慢说,不要这样。”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女子,有啥事过不去嘛,莫想不开,生命重要。”围观的一个大妈也开口。
“有本事你就别来,是你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你还我孩子的命。”木羽的眼眶红了起来,这一刻我仿佛真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原本还在劝解的两个民警也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你不要伤害自己,真的没必要,我真的尽力了,但是爱不起来。”我再次重申道,也为了让周围人明白这只是感情纠纷。
“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我不稀罕你的可怜,也不需要你在这里假惺惺,你骗我打掉了我的孩子。”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骗过你丝毫,孩子的事,我明确说过那是我的建议,建议。”围观的人群也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原委,看向我的目光也纷纷重新回到木羽身上。
“你别过来,我说了,我会死在你面前,你逃不掉的。每年今天记得给孩子烧纸,那也是你的孩子。”说罢她转身便跳进了河里。
我上前的同时,早已准备好的消防员也迅速上前,木羽沉入水里后,双手又很快露出水面胡乱拍打。施救的消防员很快便靠近她了,但怎么都没有办法将她拉住。
我也拿过一个救生圈跳进河里,慌乱地朝她游去。和消防员合力把我身上的救生圈套在她身上后,她却以标准的泳姿游走了。我斜着漂了十多米后才在浅滩处上岸。还没来得及拧干衣服上的水,木羽已经坐上出租车离开了。
跟着民警到派出所将事情解释清楚后,我才回到住处。
坐在客厅里,独属于城市的夜晚开始了,灯光缓缓亮起,路灯处汽车尾灯组成了一条红色绸带,我的心脏缓慢平稳地跳动着,没有情绪,没有感知。
我似乎再次遇见了芙蓉溪,触摸到了那一层满是灰尘的灰色苔藓。腿部再次传来痛感,如旧疾复发。我把目光投向还没完成的《苔藓》,在近景的男人背影身上也画上了一层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