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路上的爱,还在继续
很少有不是悲剧的爱情感人肺腑,也很少有不是婚外的爱情让人流连忘返。恋慕与夺爱、背叛与复仇、得到与失去,文学作品无意中固化了爱情的模式,却又无止境地放逐了爱情的意义。我们从来不厌倦让悲凉作为爱情的结局,让凄清伴随热闹的婚姻,可就是忘了我们在制造爱的残酷时,塞进去的是对爱的声讨与否定,是爱的徒劳与无助。多数人一生都在经历没有爱的生活,每一天都可能在乏味而无意义的吃喝拉撒睡中度过,却没有一点点的悔恨与挣扎。我们就像喝凉水一样平淡地说:世上最美好的是爱,却又立刻做出貌似深刻的反思:爱极了便会生悲,生恨,生出咆哮与撕裂来。似乎人类的圈子里,最糟糕的便是爱,是爱与情、爱与欲的纠缠。直面人性的文学,很多时候都在容忍心灵的匮乏和爱的缺失。
然而,文学又是一种心有不甘的表现,稀缺和忽略才应该是它最热切的关注。因为它有无限扩张的幻想,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愿望,有起死回生的功能。人生最难的并不是坚韧地活着,而是坚韧地爱着,并相信挚爱的尾声里没有落空。其中毅力和勇敢以及深思熟虑都应该是爱情最为牢靠的基石。我们爱一个人、一件事、一种生活、一个地方、一种理想,本不应该是为了膨胀自己和放大利益。在爱的纯粹与彻底面前,冲动、贞操、憾恨、满足、索取、给予、归宿、占有等,这些惯常用来实现爱的行为都不过是大树底下的小草,是终将枯萎的残瓣。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没有一刻不相信爱的力量和改变世界的可能,它会用最适宜的温度暖热所有的冰凉,会把流逝的美好装在心里继续美好,会让败落的花朵飘上枝头再次绽放,会把绝望装在希望的封套里放进阳光灿烂的书架,等待你随时取出。我们百折不回的寻找其实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为了回应那种存在于天地间的坚如磐石的等待。一种爱能够印证所有生命的美好,一段情能够闪耀全体人类的光亮。我们是微观的全球,是局部的世界,只要有爱,天堂就在眼前,它是你的心,是你脚下的延伸,而不是死后的华屋,只提供虚幻的绚烂。无论寻找还是等待,我们都还在路上。
1985年夏天,我第一次去新疆,到达了乌鲁木齐、吐鲁番、昌吉、石河子、奎屯、伊宁,返回的路上遇到一个寻找丈夫的妻子,才知道沙里淘金的辛劳根本不算什么。当你试图从沙漠里找到只属于你的那一粒沙子时,一生的艰苦卓绝都可能成为泡影,而你却坚定地拒绝着泡影的来临,相信你的沙子或许在风中奔跑,跑着跑着就能吹进你的眼睛,随着泪水流溢而出;或许在掩埋中静候,候着候着就会被你一把捞起,捧在手心里问一句:“吃饭了没?”爱在广袤里绵长,天山南北的玫瑰年年都在芬芳中被摘取,被敬献,被拥有。一个寻找与等待的故事就这样飘荡在脑海中经久不逝。以后再去新疆便很难遇到这样的人,听到这样的故事了,尤其是到了互联网时代,虽然文学的传播水泄山倾,但文学以及爱情的产生却明显受到了时空缩小的挑战。我突然觉得有必要知道四十年前那个正在进行中的故事有没有结尾,于是便有了《玫瑰香飘博格达》,有了一次为了知道的探索。路上的爱,还在继续,因为我是一个有了爱才有写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