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6期|石厉:折叠的河曲(外一篇)
折叠的河曲
大巴车进入山西河曲县,快接近河曲县城时,地势变得平坦起来,但柏油公路还是不那么直溜,车子总要左拐右拐,和刚才走山路没有太大区别。原因大概是公路沿黄河岸边修建,应该是河流弯曲所致。就在此时,车子停下,车门打开,上来一位迎接我们的县文联负责同志,坐在了旁边的座位上。他想说点儿什么,却一直没有轻易开口。常常在一个陌生环境,要让人开口说话,既是一件简单的事,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如果是个鲁莽之人,或者是一位绝对自信者,见面就熟,开始夸夸其谈,这都不是问题,但如果是一位实在的普通人,要在一帮陌生人面前,刚见面即开口说话,难上加难。为了不让他尴尬,我向他主动请教:“河曲,顾名词意,就是河流曲折,那么请问,黄河在河曲究竟拐了多少个湾?”他说,湾太多了,难以数清。我说:“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从这个角度,咱只说大湾,说地理学意义上的大湾。”其实很难一时说清地理学意义到底是个什么意义。但他好像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马上心领神会地说:“等一等”。
他打开手机,查看河曲地图。过了一会儿,他说:“黄河在河曲,拐了十八道大湾。小湾有几十个,说不清。”这就再清楚不过了,九十九、十八,在传统中,都可以不是确指,基本都是言其多也。其实他在百度地图上也数不清黄河在此拐了多少个湾。很快车子就像一条河流,晃荡着走进了河曲县城,在一个叫“鸡鸣三省”的滨河公园旁停下。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此处河床不深,河岸缓和,穿过柳树林,下到河边。水面开阔,景色耀目。雨过天晴,西斜的阳光给远处的河面撒下了一缕缕金子,那些金子在水波间星星点点地发光,似乎在提醒我们,它们是多么珍贵。河上偶有燕子翻飞,正是多雨季节,河水却清澈见底,时有小鱼跳跃。人类无法离开水、无法离开河流。人类皆逐河而居,河流确实是组成这个世界最精彩的部分。《红楼梦》中说,男儿是泥捏的,女儿是水做的,不管是泥捏还是水做,人都离不开水。就生理结构看,人体中大概水占到至少70%的比例。人是一条条直立行走以身体为周天循环的小河,众多的人类合起来就是人类的海洋。但人类常常忘乎所以,伤害河流、污染河流,当然也污染海洋。就像人类总是伤害自己、消灭自己。人类不仅与河流争斗,也与自己争斗,甚至争斗得更厉害。
而这一带的河水几乎和蓝天一个颜色,生态植被保持和维护得如此之好,这一点怎不叫人感叹?黄河本来不叫黄河,古代直接叫河,所谓河东、河西、河北、河南,都是围绕这条大河叫出来的,大概在后来,曾经战乱频繁,人们大肆砍伐树木,以致水土流失,河流混浊,河水变黄,这条大河才叫黄河。河水发黄,当然是水土流失所致,但站在此处,黄河却暂时变得名不副实。许多游人在此戏水游玩。大多是年轻人,也有小孩和他们年轻的父母,他们挽起裤腿,在岸边浅浅的河水中嬉戏。与在优美的海岸边常常见到的情景一样,清而亮的河水让人们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松弛起来,变得和水一样,就差随水流淌了。
西方圣哲苏格拉底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其实人也无法重复自己的河流。人是一条河流,是一条封闭的河流。人这条河流也在时刻发生变化 ,随着岁月逝逝,人身体中的水分会越来越少,人的河流会萎缩和逐渐干枯。既然人连自我的河流都无法重复,何况大自然中的河流变化更快,流去后不再回来,焉能让你颠三倒四,翻来覆去。而在此处,所有关于河流的思想似乎滞后,这条河流发生了重复与折叠。站在河边,左手是陕西省府谷县大汕渡,右手是内蒙古自治区准格尔旗大口渡,脚下是山西地盘。凌晨不管哪边雄鸡报晓,三省皆可闻听。这是同时跨越三省的河流,也就是说,在这个小小的拐弯处,三个省同时被招呼在一条河流的岸边。曲折的尽头是折叠,是距离与空间的折叠。这无疑是一条超越现实的河流,是一条具有神话意义的河流。因此我来到此处,恍若隔世。
石头
大河中最经典的物质是河卵石,经过流水的打磨,常有质地细密光滑而好看的石头。我们到了三省可听鸡鸣的河边,对着清澈的黄河兴叹的兴叹,捡石头的捡石头。那些望河兴叹者,抬头挺胸明显志得意满,捡石头者只盯着地上看,明显低于他们。去忻州的采风团中喜欢石头的有我、葛水平和陈仓三位,我们都开始低头寻觅。我们的样子完全像战场上排雷的工兵,几乎不放过周围任何一个可疑之物。陈仓,围着岸边一块黑色的东西看了很久,最后才搞清楚是一块建筑垃圾,垃圾在河水中被冲刷久了,变得像一块奇石,对人的视觉,颇具欺骗性。你看陈仓目的落空后的茫然,就知道他对石头的某种渴望胜过了人生中其他的许多欲望。而葛水平说:“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捡一块小石头带回家,将不同地方的石头堆在一起,形状各异。”石头让人着迷,是因为石头本身就是一个谜。我在想,她走过很多地方,她家里一定有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石堆,和藏族人的玛尼石堆一样,也有点像蒙古人的敖包,让人见了,不得不肃然起敬。那是众多地方在记忆世界的浓缩和集中。
陈仓说:“我要把许多石头刻上字,让它成为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他大有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样子,将我们的无限占有欲,化为对石头的占有。好像在他看来,石头更接近事物的本质,但石头太重,他为不能搬走许多石头而愤愤不平。为了捡石头,他也不管七八岁的儿子。他儿子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他根本不知道。徐贵祥和刘醒龙则探讨起《苦菜花》中一个奇怪的情节。张锐锋抽着大烟斗,那烟无疑飘向三个省,这一点让他非常满足。吴克敬早在我们行至五台山时,就因家中有事,已与我们阔别而去,不然他肯定要细数一遍,这三个省,到底哪个省的女娃长得漂亮?每个人一旦来到这样一条大河边,都会产生不同的想法。
但惟有石头是简单的、坚硬的、无可辩驳的事实,它似乎能扛得起我们所有的想法。
在低头细察中,在水里突然捡到了一块比较接近自己理想中石头模样的石头,但经过细细察看,觉得还是不太理想。这块石头半个拳头大小,上边虽有一个模糊的飞鸟画面,但表面却有些粗糙。这一点,让人有些极不甘心。
活动组织者开始吆喝,让大家马上出发,要去河曲展览馆参观。我一边在岸边走,一遍快速地想,在离开河岸前我必须要捡一块更好的石头。与其说山川好像能够懂得人的意思,不如说冥想与专注也是达到目的的一种独特方式。这时候,眼前细腻的沙土中,竟然露出了一个有手掌大小的石头面孔,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表面如婴儿的皮肤一般光滑油润。肯定是块好石头,一旦想到目的就要实现,我的内心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我用随身携带的六轮木拐杖,将它撬起。啊,质地细腻到接近美玉。这一切,都让低着头被长发遮脸的美女白琳看在眼里,她追上来问我到底捡了一块什么样的石头,我语焉不详,不知怎样给她描述,只是告诉她,可以拿回去做纸镇。这一点足够了,我看她的眼睛突然发亮,照得身后的河水明光闪闪。我返回河边,用清凉的河水将其清洗干净,放在手中,仔细端详,这是一个整体呈现褐色、但细看却是一个有多种色彩的花石头,形状光滑圆转,一面还呈现数个字迹,有两个“行好”竖排的字样比较明显。石头的另一面则非常平整,上边有一条河流的图形。这种美好的寓意,难道不是老天所赐吗?这是一块令人满意的石头。手中握着这块温润的石头,因一路颠簸而浮动的心终于柔顺和沉静了下来。最先捡到的那块石头,就显得多余了,我将其恭而敬之地放在了一棵大树的树根旁,然后默颂道:“对不起了,石头兄弟,路途漫漫,我只能带着它,而不能带着你了,你还是呆在你应该呆的地方吧。”石头的命运,常常和人的命运一样,那些形质优异者,最后才能脱颖而出,飞黄腾达。
我看见葛水平边走边扔石头,陈仓也是,等上车时,他们二人最后两手空空。但他们的包里和衣服中是否藏了更好的石头,这就不得而知。葛水平穿一件宽大的裙袍,两边各有一个大兜子,有一只兜子总是垂下来,里边塞满了东西,有时候掏出一个香包送人,有时候掏出一个大红果啃起来,反正美人怎么做,都好看、耐看。
我攥在手中的石头,此时与我的体温非常贴近,渐渐地也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在这样一块亿万年才化成的神秘物质上,凝结了无数的疑问,它不能回答我,我也不能回答它,就像我不能回答我自己。在民歌展览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石头,这种世界上最原始、最接近事物本质的物质,让我着迷。出了展览馆,我问女县长,贵县县城有无奇石博物馆?女县长说城里有一家私人奇石博物馆,可以带我们去参观一下。这是一家集瓷器和奇石皆有的小型博物馆,二楼是瓷器,一楼是奇石。我们重点看一楼。在此馆,在我的建议下,葛水平花一千块钱买了一块硕大的戈壁灰玛瑙,足有20公斤左右的重量,放眼一搭,上边带数个天眼,让石头顿时有了灵性和让人遐思的空间,是观赏石中的佳品。以致第三天,她坚持要亲自将石头带上高铁,我试了一下,我要搬起来都费劲,她一个弱女子,竟然具有如此大的决心,这需要有一颗多么热爱这块石头的心啊,不然心思浅薄者,心思早都飘洋过海,不会凝思于僻壤的一块石头。我劝她还是委托活动组织者张玉兰稍后为她办理托运。她犹豫再三,才同意这样做,那种难决的样子,千思万虑,就是怕托运中石头被损坏。
陈仓从老板泡石头的水盆中一眼就相中了一个磨制成棒槌样的石器,老板慷慨地说送给他,这让他欣喜若狂。他一直悄声嘀咕:“这如果是一个新石器时代的石器,那不就得到宝贝了?”但其实,这是一个普通农家不久前石臼中捣东西的石槌,你看它的槌头上依然沾满了绿菜的颜色。但我还是愿意加持他的幻象。人只要幻象不要破灭,就有了世俗社会中继续努力的可能。惟有我,坚持自己刚才捡到的石头不放,其他多么贵重的石头,在我看来,都不值得一提。这说明,我和许多眼界狭小又非常固执的人一样,将自己的意识常常消磨于坚硬的细节与琐碎,时间过去了,又陷入悔恨与忧伤,每当此时,那些
内敛而沉默的奇石,还是因它们坚硬而妩媚的表情,稍稍会安慰、平复我失落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