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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从了内心灿烂的诗歌——评黑小白诗集《黑与白》
来源:《延河》2025年第5期 | 陈啊妮  2025年05月29日10:24

作家出版社 2024年4月出版

作家出版社 2024年4月出版

黑小白身处甘南,也属于甘南,他在这片美丽而神奇的土地上诞生的诗歌,当然也属于甘南。甘南的水和草,牛羊和人群,以及变幻的风云和恒久的辽阔,在他的诗歌里,都有独特的呈现。我觉得他和很多草原诗人不一样,更关心于低处的事物,对卑微的生命倾注了更多热忱。这一切,应该来自于他心底的柔软,以及对自然物的敬畏。黑小白对事物的描述,显示了一种“敏锐的客观”,即他在长期反复的观察后,无意介入过多自主的判断,而是服从于自然风貌,让简单的语言在一首诗中产生不简单的意境、丰富性和神秘感。要做到这一点,至少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找准入口,二是抵达核心。从诗人这本诗集,他在内心赋予了语言以生命,让它们自行奔突穿越,达到了一种语言的“自我言说”。

比如《雾》这首诗,写的是日常的一场雾,但道出了超越固定体感和语义的领悟:“无路可去/包括那一缕横冲直撞的风/我们都在等待/等万物/像我爱过的那样清晣”,即诗人通过诗意的建立让“雾”有了敞亮的生命。必须说,有时这种发现是很私密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当下俗套的对草原的描写,日渐成了一种定式,可喜的是,黑小白坚守了“初心式”的表达,即回守“自然、生命、语言”,进入最基层的生命形态,维护自身与世间万物相遇的偶然和巧合,即便是瞬时的相撞,心头也能荡起现实感和超验性的波澜,甚至借此揭示存在更本质的真相,如《一群过路的牛羊》写到:“这条充满了奔波的路/在牛羊眼里,像一条平静的河/它们不慌不忙,蹚水而过/那些急驰而去的车/倒像是草原上的不速之客”,从而避免了时间和存在的单维性和风景化。他写的《田野收留了一匹马》是类似诗人与事物相遇时的复杂性,只不过,透过这种“对视”或“凝望”,诗人的草原诗,避开了单极平面的“眺望”,而被更多运动或滞粘的生命所搅混,达到了新的及物能力,产生了因语言的停顿,或反向印证,“我”与物之间产生的精神流动,比如这首诗中写的:“下山时,我回头看了它很久/却还是将它遗弃在了那里/辽阔的山野,收留了枯草,黄叶/也收留了麦茬,秸杆,散落的谷粒/和一匹意外出现的马”。

诗人在一首诗中的陈述语气,总是那么沉静和平和,这很符合草原的气息。草原上的牧民是豪放纵情的,但草原上的诗人,更多是出奇的含蓄、多情、易感又舒缓,反映在诗歌中,很可能读不到明显的崎岖和跳跃,那种激烈燃烧的诗章,往往出自“观光客”身份的诗人。比如《美仁草原》这首诗,从头到尾都写得悠然,恰如草原歌曲不动声色般的抒情,如:“我们在急剧变幻的云朵下/谈诗,谈活着的疼痛和隐忍/牛羊在更远的地方吃草/它们不懂我们的谈话,我们却一次次写到/它们的从容和对生命的热爱”,其实,气息上的舒缓,不等于不存在内在的跌宕和纠缠,但因为是草原,诗人要对更大的时空负责,对一切抽象的生命信息负责,因而往往会体现深度的真实性,而体现一种大度和淡定。再如《突围》,甘南下了第一场雪,令人欢欣也让人犯愁,如一种无形的包围扑向草原的生活,这里的“突围”即使是精神上的,但也是隐忍而明亮的,但整体上达致了意志的通透,世界因我们的心境而呈现愿望中的样子:“而我在深夜,充满忐忑/怕一场雨,一场霜,或一场雪悄然而至/风越来越冷,夜越来越长/我不知道,波斯菊和蚂蚱/还有更多的花草、树木、鸟虫/将如何度过这个已经下雪了的秋天/但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努力/想在艰难的时光里寻找到最好的自己”。

黑小白很关注卑微生命的呈现,他的诗歌总想将它们体内的辽阔表达出来。小生命往往是世界的痛点,也可能是人类痛点的写照。尽管其命“苦”之不堪,但皆活得顽强,并能在困厄的间隙获取欢乐。如《宴会》中的一只麻雀:“独自觅食的麻雀/无人惊扰。它依旧迅速抬头,低头/让远远看着的我,有些不知所措”,再如《悲悯》这首诗中的麻雀,“他”帮助了一只小麻雀,让它“练习飞翔,练习如何躲过狂风暴雨”。黑小白甚至很善于将无生命的事物“生命化”,如《一粒沙的沉默》中:“面对浩瀚的水,遥远的光/和无处不在的空气/一粒沙站在原地,保持沉默”,又如《内在的秩序》中:“每一株花草都是一个我。它们/发芽,生叶,开花/它们的一生充满忐忑和欣喜”,由此可见,诗人不是独立写这些小生命,总是诗人本人接近并拥抱它们,甚至与它们合体,打开阅读空间上的自然开拓。这种写作方式,实际上是把诗人的情感移植到它们身上,用“我”触抚“另一个我”,从而产生了诗歌语言内在的趣味性和复杂性,让表述如此轻逸、自然,不经意中,读者也会沉浸其间,也成为它们,成为一只鸟,或一朵花。《旅途》这首诗写的是“一簇毛茸茸的蒲公英”,“我担心它们,能否成为幸运的种子/并不是所有的奔波都具有旅行的意义/有时候我们没有抵达远方/却已耗尽一生的光”,由蒲公英的命运活脱脱写出了人类的漂泊。

我从黑小白的诗中,常被他或浓或淡怀旧或怀乡的情绪感染,这些句子细腻又真切,一方面是对过往的反思,另一方面完成了一种命名。如《无法描述的夜》中:“已经结冰了/留下来的叶子,正在和树告别/最深切的痛苦往往悄无声息/星空藏匿了表情/我只能在灯光下想象/月亮和云朵说起的人间悲欢”,再如在《人在中年》中:“这样的生活情景/属于父亲还是我/而庄稼和花草,长了一年又一年/仿佛时光也是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周而复始,荣枯交替”,诗中过往的时光通过回忆的光晕,与当下生活图景构成新的时光体验,而诗人穿行其间,呈现出一种未竟的姿态,如一轮残月当空。当然这本诗集中,也收入了大量抒写爱情和亲情的诗,尤其是后者,父亲和母亲的形象,也如过去的一年时代与当下的结合,值得一提的,诗人没有像大部分诗人采用“煽情”的笔法,而是在某个细节上下足功夫并展开,显得更为可信,如《旋转门》这首诗,写母亲初次接触城市时的“惶恐”,与其说是她对“旋转门”的不解,不如说是过往时代与新生活的碰撞:“当我搀扶母亲,走进门内时/母亲奇怪,旋转的门怎么能进出/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想起/她第一次逛大型超市/第一次坐电梯/第一次在天桥上看车水马龙”,可贵的是,黑小白这种两个时代的碰撞,显得那么自然贴切,毫无生硬做作的痕迹。

因而,我进一步要说的,就是黑小白诗歌当中“真“的力量。他的以父母为依托的对过往的情感,不仅是人生的一种追忆,更重要的,是真相的水落石出,是自己的深切感受和生命顿悟,因而不可避免会有一种哲思的析出,但又和哲学家不同,诗人追寻的并非人生的终极意义,或者从个别当中抽象出普遍规律,只着重于于在情绪激烈沸腾的一刻,内心的欣慰或痛苦,灿烂或黯淡。这种“诗与思”的过程,在黑小白的笔下,总显得自然开阔,收放自如,云淡风轻,我想这也许是他诗歌风格很重要的一个侧面。即,他的诗是轻漫的,即便有雷火的交集,也会在诗中处理得悠扬而优雅,生活中的尖刺,已然被磨钝为光润的弧度,正如《熬》中出现的那个意象:“陶罐在炉火上蒸煮/柴火来自山林/那里有一块向阳的坡地/被我视为最后的归处”,生活经历后的“妥协”和认命,但又不影响当下生活一点点的“熬”,且熬出得有滋有味。这让我想起一位哲人的话:明白生活的痛苦和艰辛,但依然选择活下去并悠然自得。当然,黑小白诗中直接呈现哲学归纳的语言或暗示很不明显,更为显示出诗人的心始终是打开的,就算四周阳暗,然内心澄明,如《萤火虫》中写的:“我们终究会相遇,无论迎来的/是欢笑还是悲伤”,再如《漫溯》中:“在这个过程中,我学会了放慢身子/像他越来越沉稳的诉说/更具有逆流而上的力量和闲适”。

黑小白诗歌中的“活力”是令我印象深切的,依托的不是激烈的词,而是平静如常的词,经他组合后形成的语言的内在震撼,也如一种击打力量,落实到读者身上是一种“钝痛”。如他写的《雪中的父亲》中:“整个冬天,我都在担心/雪下得太大,太多/我年老的父亲,还没来得及抖落/上一场雪”;又如《凝望》中:“胃疼,想把窗外的阳光/拉进怀里/但你和天空,都那么遥远”,这种越加平静的叙述,越加可能在读者内心掀起风暴,越加让读者感受到浑噩或平淡的生存中,诗人业已掘及的深层空间。即便黑小白的大部分诗,也没有导出真知和通途,但无论如何,读者总能从中体味出一种放逐感或悬置感,如深空的风筝的隐喻。由此,在他的诗中,自然产生的动力感,是新鲜的,也是触手可及的,“时光里走散的,除了月色/还有渐行渐远的亲友/相聚像云朵,总是被风吹散/而风从何处来/无人得知”(《隐喻》),看似问题的模糊或钝化,实则是对人类生存法则认知的深化注入恒久活力。黑小白诗歌活力的另一个象征,是他诗中几乎无处不在的“镜像”关系,即诗人与自然及自然界事物的一种对视所形成的对等关系,这种对视不同于凝视,更加类似于从观察物的身体上发现自身,写作诗歌的过程,也是对自身察视和“审判”的过程,因此所形成的“活力”,有两个大力士掰手腕,有一种僵持的力的颤抖,如《俯视》中:“在更高的大楼上/就不敢站得太久。我羞愧于居高临下的虚幻”,又如《给石头浇水》中:“尝试让一块石头留住悲伤/和焐热一块石头/结果大抵都是,石头还是石头/悲伤却找不到回去的路”。

总体上看,黑小白是成熟的诗人,尤其是有关怀旧和乡土一类诗歌上,他在这类题材的写作上,做到了自我的识别,并一再对自己重新定位。这本诗集中,也收入了与时事和热点话题相关的诗,如三年疫情期间的诗,写得也很有特色,但我更喜欢前者,因为那些超脱了特定时期的诗歌,恐怕更具文本的落实感和长久的效力,它们不会因时间而失色,甚至会历久弥新。作为黑小白的第二部诗集,《黑与白》是诗人自我作品的延续的印证,便于读者体验诗人写作境界的一步步升华和掘进。就如诗人在《后记》中说的:我能做到的,就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写一些自己喜欢的诗歌。对啊,一首诗的形成,首先是实现自我救赎,让自己的身心无比愉悦和释解,如果同时打动读者,引发了共鸣同振,则是另一回事。所以,我几乎可以确认:黑小白诗歌首先实现了对自己内心负责,而不是迎合大众趣味或赶时髦。我想,只要是诗人内心灿烂了一次的诗歌,就必能有知音。

(作者陈啊妮,中国化工作协会员,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在《诗刊》《星星》《扬子江》等期刊发表。评论入围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著有《与亲书》(合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