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玫瑰:是否更懂得盛开与凋零? ——读孙频的中篇小说《玫瑰之宴》
《玫瑰之宴》(《收获》2025年第3期)是孙频在2025年继《地下的森林》、《绿色的骨头》之后又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这是一部现在在特殊学校当语文老师的中年女性许文娟对自己过往诗人生涯的回望之书。
她1996年入大学中文系读书。尽管那时,诗歌的余温已基本褪尽,但她由于受喜欢文学的父亲影响,生活俭朴,不善社交,喜欢坐在肃穆庄严的图书馆看书,喜欢读沈从文的小说和散文。竟然被中文系的老师、昔日的诗人谢小如发现。她选修上了谢小如的诗歌赏析课,对里尔克诗歌的共同热爱,使她对当年这位中文系里最有个性的老师充满了敬仰。诗人老师潇洒自如,讲课从不看讲义和课文,但一讲起来就是汪洋恣肆,而且喜欢喝上酒后“醉讲”,喜欢带上他们到大自然中寻找诗意,在大自然里讲课,告诉他们:“写诗就是要找到自己最真的本性”,“诗人要尊重万物之间永恒的轮回”,“诗歌就是与恶与苦难与羞辱相处的技艺”。从此,她就喜欢上了写诗这件高贵而体面的事情。她终于被请到诗人老师的家中做客。家里只有老师和自闭症的儿子两个人,小小的两室一厅里到处是书,除了书就是到处盛开的各种颜色的各种各样的玫瑰花,以及那些已经风干的玫瑰,“血迹一样洒得到处都是,简直像一个大型的杀人现场”。她突然想起了两个已经失踪的和他走得很近的女生,一个是九一级的,一个是八七级的。他请她吃大烩菜,他教她喝酒,他给她讲他的诗人经历,他是因为诗歌从煤矿工人调到文联,后来又调进大学里。他当年由六个诗友组成的工人诗歌小组,现在都已各奔东西,有的疯了,有的得尿毒症死了,有了进了精神病院,有的下岗修理起了自行车,唯一的一个女诗人去屠宰场当起了女屠夫。他当时给她起了个外号“许三杯”,简称“许三”,一口一个叫她“三儿”,再三郑重地叮嘱他,“不要浪费了自己的才华,要写下去,一定要写下去”。
小说是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写的。一个过往诗人“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写诗仿佛成了一件很古老很可笑的事情”的时代里,回望自己“成了中文系的珍稀物种”的种种故事与到了社会上的各种经历。因为喜欢里尔克的诗歌,因为里尔克喜欢玫瑰花,因为年轻女孩儿更像玫瑰花,她们都成了被老师选中的玫瑰花,她们就这样一个又一个走进了他的花园里。那两个失踪的女生也都回来了。那个九一级的原名王婷婷后改为王𣁽的诗人留校不久辞职流浪多年后,又在学校的外面办起了照相馆。而那个八七级的师姐陈梅曾经写出一组轰动诗坛的诗,但不久就被送进牢里蹲了八年,出来后也经常回校来到老师的玫瑰园里。后来,“我”才知道了老师更多的人生秘密,老师靠“六人工人小组”的诗集获得比赛第一名才调进了文联,当年那个得尿毒症的诗友文军死前留下一个自闭症的儿子。老师因收留了这个自闭症孩子而终身未婚。诗人赵青其实就是老师谢小如的笔名。老师是六人中唯一靠诗歌改变了命运的人,所以,老师有责任和义务帮助另外的其他人。那个住精神病院的张立强精神崩溃后是老师付的医院费用。老师还经常给钱帮助去了屠宰场当屠夫的姚墨兰和下岗改行修自行车的老夏。谢小如后来失踪后,由陈梅照顾那个自闭症孩子安安。2011年陈梅也因乳腺癌去世。她去世后,由“我”继续照顾安安。“我”的经历也很复杂,先是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副刊当编辑,后来报社入不敷出后,让“我”强行拉广告,“我”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便辞职做导游、做公司文员、做杂志社编辑、做财经记者、做电线接线员、做枪手、开作文转导班,最后考到特殊学校当了语文教师,安心照顾起了安安和更多的犯自闭症的孩子们。里尔克的诗歌还有里尔克和玫瑰爱与刺的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诗歌是需要用生命去献祭的,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是需要用生命去献祭的”。正如博尔赫斯所说:“将死亡当作是平常的熟睡酣眠/将黄昏看成赤金的微光幽辉/这就是诗,虽不朽却清贫/诗像曙光和晚霞一样去而复回”。诗让小说中的这么多“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的人成为了诗歌的祭品。同时,诗也让他们在诗歌不再热闹的时代里真正体会了诗歌里庄严与荣光,那是诗歌留给人类最后的庄严与荣光。
《玫瑰之宴》肯定是一场精神献祭,充满了复杂而丰饶的隐喻、象征与意象。玫瑰可能就隐喻着“嗜美的残酷”,小说用一个又一个故事和细节揭示出了人物在对诗歌艺术狂热背后的自我剥削。玫瑰也可能就是爱情、纯洁和浪漫的传统象征,小说主人公一次又一次的受刺与凋零的过程,或许暗示的就是美的短暂性与巨大的代价,映照出小说中那么多热爱诗歌的人们用生命献祭艺术却终生徒劳的生命悲剧。小说中人物对玫瑰的痴迷,就是他们对诗歌艺术的过度执念,他们心怀远大理想,终其一生,试图通过玫瑰与诗歌的高贵与体面超越普通生活的平凡与庸常,但他们可能不知道“体面的事是做给别人看的,高贵的事则是留给自己的”,正是玫瑰的这种易朽性恰恰宣告了这种人生超越的失败,正如里尔克所说:“美是恐怖的开始”。《玫瑰之宴》里的人物都是80年代、90年代和千禧年诗歌三大黄金时代的遗民,他们一直沉浸在诗歌语言与形而上的世界里,却无法适应越来越盛行市场经济与商品社会的后现代语境逻辑,成为“不合时宜的人”,酗酒、贫困、孤独、情感破裂,自然,他们的精神追求与现实生存形成越来越强烈的尖锐对立。他们像里尔克那样对“绝对美”的偏执,导致其无法妥协,最终沦为时代的“祭品”。里尔克强调诗歌是“神灵的降临”,要求诗人以孤独与苦难为代价来接近永恒,但是,现代人所处的这个世界与社会却是各种消费主义、利已主义盛行的时代,小说中的人物去盲目模仿,只能因缺乏那种历史语境而陷入虚无,形成异类。小说中的人物在后现代的消费主义语境中,一味模仿里尔克的苦修精神,却不能接续他的神圣性,当然,这些人的孤独、贫困等就会沦为人生矫饰或逃避。孙频当然是想通过小说中的这些诗人集体追问,当海德格尔的“人,应当诗意地栖居”成为不可能时,人如何面对存在的荒诞?他们的人生失败就不一定是负面的结局,而会成为一种人生精神清醒的警示。
在AI写作泛滥、短视频统治注意力、流量经济风行、算法推荐肆意和点赞数、点击量、变现能力被高度价值化的时代里,孙频通过小说《玫瑰之宴》去叙写这些“不合时宜”的“精神遗民”、“过时物种”的种种贫困而浪漫的生活,显然不是对历史文艺青年的怀旧式追忆,而是对当下时代人们物质丰盈而精神贫困的尖锐映射。孙频显然不是简单地去批判小说中人物的迂腐或时代的粗鄙,而目的是要呈现这种对抗中双向的悲剧性,正如玫瑰的刺同时扎向握持它的手与觊觎它的眼。所以,小说中这些诗人的集体失败,就不仅仅是他们个人命运的失败,而是后现代社会精神价值坍塌的隐喻与象征。这些人们的种种生存状况和人生本相,反射出的正是物质时代对人精神生活的种种碾压,这些诗人们的“未完成的神话”以及他们的种种人生失败,恰恰揭示的就是理想主义在当下世界与社会的不可能性。他们固执地追求诗歌与玫瑰的“无用之美”,映照出来的不正是当下人们精神生活的贫瘠吗?里尔克玫瑰般对诗歌的高度精神化信仰及其孤独、苦难和神圣性,观照的不正是当下“即时满足”的文化生态吗?小说中那些人物酗酒、穷困、被嘲笑的种种落魄,当然也有他们个人生存能力不足的因素,但更多映射的是诗性精神在后现代时代的彻底溃败,整个严肃文学在娱乐至上时代的窘相与落寞。孙频通过这部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仿佛在向时代发问,当这个世界和社会不再需要诗人的时候,诗歌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孙频就是想通过小说中这群诗人的命运,来隐喻纯文学写作者可能面临的共同困境,他们是不是也会像这些诗人一样,最终沦为时代的“遗老”?如果连人类最古老的精神表达——诗歌都无法存活时,人类那些小说、哲学、戏剧等严肃艺术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当这个世界只认可金钱、流量、效率等“有用”的价值时,那些“无用”的精神追求又该如何自处?
因此,我觉得,孙频在《玫瑰之宴》里充满深情地叙写这些诗人们的种种经历和故事,绝对不是为了追忆和缅怀,而是想通过这些过去时代的幽灵来预示未来文学的命运,提前为一种可能消亡的精神生活举行葬礼,才书写出了这样一幅关于理想主义溃败、人类精神困境与时代精神症候的复杂世界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