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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5期|齐剑豪:雪落古戏台
来源:《火花》2025年第5期 | 齐剑豪  2025年06月03日08:13

齐剑豪,1974年生,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雨花》《短篇小说》《当代人》《鹿鸣》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等数十万字。话剧《张骞》《赵家茶棚》入围河北省优秀舞台剧征集活动。参与编剧作品有电影《青年邓颖超》,电视剧《万物生》等。另著有长篇小说《青果园》等三部。

梅家坞村东高坡上有一座古戏台,大青砖砌成,台上两角还能找到支持柱子的石础。戏台四周遍布残砖断瓦,长着没膝的杂草。小凯放羊的时候,常去戏台边玩,有时将山羊赶到戏台上去,让它们啃砖缝里的补血草、婆婆丁和苦苣菜。小凯听祖父说,这里原本有一座大庙,叫佛爷庙,这戏台修建在寺院里,佛殿和偏房都被扒掉了,檩条和砖瓦运到胡集镇修建了礼堂,就剩下了这座戏台。小凯在杂草里捡到半块青砖,上面雕刻着半个佛像。他将半块青砖拿回家,祖父不许小凯玩耍,虔诚地供奉到了耳房里。

耳房一角供奉着多个神码,供桌上有个香炉,逢年过节,祖母就到这里烧纸烧香,还跪在地上恭敬地磕头。那块青砖被祖父放到香炉后面,让那残破的佛像享受人间香火。耳房只有一个向阳的小窗,光线昏暗,充满霉味儿和香灰味道,供奉的是四大仙:白仙、黄仙、狐仙和常仙,充满神秘和恐惧的气氛。小凯很少到那间耳房去。

小凯放羊的时候喜欢绕到古戏台,他对这里的荒凉和破败不感兴趣,他期待的是疯女人芳官的到来。不但小凯盼望着芳官到来,其他孩子都盼望着芳官到来。就是在小凯走神的时候,男孩小轩看到了翩跹而来的芳官,高声地叫起来:芳官来了!孩子们都朝村口望去。古戏台所在地势颇高,和村里的地势持平,中间的洼地里栽种着许多杂树,一些树叶变得半红半黄,一片片坠落下来。就在树木掩映的村路上,芳官穿着色彩斑斓的戏装,扭扭捏捏地走来了。

芳官登上高坡,看到这一群孩子,嫣然一笑,说,等着我演戏呢?小凯他们轰然叫好,激动地鼓起了掌。芳官说,好戏马上开演了。她脚不沾地,风似地飘了过去,登上了戏台。小凯等人席地而坐,等着看表演。芳官两手做出兰花姿态,袅袅婷婷地走上,大眼睛朝台下一扫,让少年小凯的心里怦怦乱跳。芳官紧锁愁眉,一边表演一边唱:玫瑰花开颜色鲜,梨花赛雪满栏杆,满栏杆。百花园里花正艳,蜜蜂儿蝴蝶儿飞舞在花前,飞舞在花前。我张家姐妹有五个,五朵鲜花肩挨着肩,肩挨着肩。

芳官唱得非常投入,唱词小凯似懂非懂,脑子里还是出现了姹紫嫣红的春天景象。小轩拽了小凯的胳膊一下,说,你瞧瞧芳官的裙子,上面破了两个洞。小凯仔细瞅瞅,果不其然,芳官粉色绣花戏裙靠近膝盖的地方,破了两个小洞,她一走动,一闪一闪露出里面的红色裤子。小凯白了小轩一眼,说,无聊,看戏!小凯仔细瞅瞅,发现芳官的戏装袖子上也有个破洞,圆圆的,像是烟头烫的。再仔细看看,戏装虽然看起来花花绿绿很漂亮,但有些地方满是褶皱,还有些发黄的污渍,这身旧戏装疯女人不知穿了多久。

芳官身体定住,望着台下问,我唱得好不好啊?小凯大声地嚷,好!使劲儿地鼓掌。芳官满意地点头,说,谢谢,咱们的《花为媒》继续表演——太阳一出红满楼,清晨喜鹊唱枝头。今早喜鹊当头,莫非我与王俊卿的亲事准能成就。孩子们不断鼓掌叫好,芳官非常高兴,继续唱——对菱花仔细照我样样都好,真好像九天仙女下云霄。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呀?小轩突然站起来嚷,你长得这么好看,王俊卿怎么不要你啊?芳官像被雷击中一般,脸色惨白,眼泪只掉,喃喃地说,对啊,我长得这么好看,人家怎么不要我啊!小凯气恼地锤了小轩一拳,嚷道,你别瞎搅和!小轩也不甘示弱,踢了小凯屁股一脚,说,我刚才就忍你了,你长脸啊!小凯揪住小轩,扭打在一起,两人摔倒在地,滚来滚去。台上的芳官以长袖掩面,抽抽噎噎,念叨着,是啊,你长得这么好看,人家怎么不要你呢?人家怎么不要你呢!

小凯和小轩还在地上打架翻滚,半空中打雷一般吼了一声:都他妈地给我滚!一个身材高大的黑汉子来了,掐着脖子拎起两人,将他们脑袋使劲儿互撞了一把,然后丢到一旁。嘴里喷着酒气嚷着,快看你们的羊去!小凯和小轩被撞得头晕眼花,摸着脑袋转身逃跑,其他孩子一声喊,四散而去。

黑汉子叫洪奎,摇摇晃晃地爬上古戏台,搂住芳官的肩膀,柔声说,媳妇儿,哭什么呢?芳官落下衣袖,还是念白的声音说,你说,我长得这么好看,人家怎么不要我呢?洪奎笑嘻嘻地亲芳官的脸,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啊!芳官突然醒悟,朝洪奎脸上乱抓乱打,骂着,死奎头,黑李逵,快滚开!洪奎越发起劲儿,抱住了芳官身体,脑袋朝怀里扎,说,亲亲啊,我想死你了!芳官骂着,快放开我,你个什么玩意儿!

小凯的几只山羊跑到麦田里去了,小凯急忙挥舞手臂,将山羊赶进了洼地。他朝古戏台这边张望,发现洪奎和芳官并肩坐着,两条腿垂在台下,来回悠荡着。洪奎点着一支烟递过去,芳官不嫌他口臭,接过去就抽起来,两人不知道说的什么,还发出一阵笑声。小凯眼冒怒火,对洪奎充满了仇恨。小凯常听村人议论,黑得像锅底似的洪奎,竟然是芳官的相好。这么水灵、这么白嫩的芳官怎么让这个家伙近身呢?小凯恶狠狠地将一块砖头朝远处投去,砖头跌落荒草,无声无息。

芳官十六岁那年出的事儿,原来她一点也不疯,和村里别的女孩一样,挺乖巧的。那年梅家坞村里赶会唱大戏,戏棚就搭在古戏台上,坐东朝西,外边用门板檩条围了个大园子。会计金明负责卖票,村主任洪柱带着几个人查票。时间是刚刚立冬,几十里之内做生意的人云集而来。有卖包子的、卖老豆腐的、卖切糕的、卖饸子的、卖馃子的、卖馒头的、卖窝头的;有卖花生的、卖瓜子的、卖大枣的、卖粉皮的、卖调料的、卖青菜的、卖冻梨的、卖豆腐的、卖槽子糕的、卖梨膏糖的、卖糖葫芦的;有卖洋布棉布的、卖估衣布头的、卖皮鞋草鞋的、卖针头线脑的、卖梳子镜子的、卖头绳插花的、卖仁丹臭球的、卖镊子牙刷的;有卖砖瓦苇子的、卖檩条过木的、卖秫秸火头的、卖桌椅板凳的、卖犁耙绳套的、卖簸箕筛子的、卖铁丝铁皮的、卖菜刀剪子的;有卖杈把扫帚的、卖脸盆茶盘的、卖坐壶烟囱的、卖茶壶茶碗的、卖饭碗筷子的、卖火柴肥皂的;有卖牛卖马的、卖山羊绵羊的、卖猪卖狗的、卖鸡卖鸭的、卖野鸡野兔的、卖画眉鹦鹉的、卖膏药眼药的;还有剃头理发的、刮脸洗脚的、算卦相面的、玩戏法儿的、打把势卖艺的、玩独台戏的、玩杂技的、练气功的、弹棉花的、修风箱的、喝杂皮的等等,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都有。这些生意人按照村里的规划,摆摊设点儿,搭棚子竖帐子,绵绵延延,密密麻麻,将整个村东的高坡洼地都排满了,只留出供顾客穿行挑选的道路。周围的村民都携妻抱子,背着褡裢,络绎不绝,漫山遍野地步行而来,朝梅家坞汇集。他们有的需要购买生活用品,有的需要买卖猪羊,有的需要修理农具,有的需要走走亲戚,更多的是想买个肉包子解解馋,看一场大戏过过瘾。等来到会场上,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觉得家里缺这个少那个,手伸到怀里捏一捏手绢包住的几张毛票,就恨自家挣下的钱少。

村里赶会唱大戏,最欢喜的是小孩子们,他们比过年都要高兴。向大人要一毛钱,买上一大把香喷喷的瓜子,揣在布兜里,大呼小叫,跑来跑去。看奇特的人物,看新鲜的事物,更高兴的是可以不拿票钻进戏园子,一场一场地看大戏,甚至可以溜进后台,看演员化妆、喝水、咳嗽、闲聊。芳官那年差不多是个大姑娘了,按规定必须要票的。芳官缠着队长叔啊叔地叫,搞得队长没办法,挥一挥手,说,年纪小小的,戏瘾可不小!

芳官迷上了戏班子里的一个男角。这个男角饰演《花为媒》里的王俊卿、《铁弓缘》里的况钟、《蝴蝶杯》里的田玉川。他身材高挑,脸孔白皙,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朝台下扫视的时候,芳官的心里砰砰乱跳,脸面发烧,以为是在看她呢!芳官喜欢他的念白唱腔,喜欢他的举手投足,喜欢他的戏装和木底高靴。芳官恍惚自己就变成了张无可,历经波折,终于和王俊卿配成了夫妻。想到和那个男角做了夫妻,芳官脸红得如同山楂果,将头埋得低低的,偷眼看台上男角的表演。夜场戏散了,芳官回到家里,钻进被窝,还是想着那个男角,屋内并没有生炉子,空气冷得要结冰,芳官的身体如同炉火熊熊燃烧,燥热无比。

芳官听说男角到园子外买了几斤冻梨,就常到戏园门口外转悠,希望能看到那个男角出来,特别想看他卸妆后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像戏台上那样英俊潇洒。几天后,芳官在卖冻梨摊子旁站着,几个演员从园子里出来了。演员就是演员,一眼就能够看出,他们脸上不化妆,皮肤很细嫩,衣服都是那么新潮。芳官看到了那个男角,他梳着背头,有棱角的脸孔,眼睛炯炯有神,年龄有三十大几,额头有几道纤细的皱纹。芳官呆呆傻傻地看着男角和几个演员有说有笑地从身边走过去。有个矮小的男演员低声和男角说了什么,两人都转身看着芳官笑。芳官热血上涌,几乎昏倒。那些人走远了,摆摊的老头说,姑娘,你醒一醒,你把我的摊子快给推倒了。又过几天,好多剧团的人都认识芳官了,知道她是个超级戏迷。那个男角叫王铸,妻子叫张俊香,也在剧团里工作,饰演丫鬟宫女什么的,长得一般。芳官暗暗叹息,王铸怎能看上这么个普通女人呢!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剧团在梅家坞演出了十一天,准备离开了。戏棚拆掉了,服装道具装了箱子,王铸他们将箱子抬到卡车上,用绳子一匝匝地绑好。他们穿着军绿大衣,爬上卡车,卡车引擎发出剧烈的轰鸣声。队长洪柱和会计金明都来送行。卡车驾驶室里除了司机,就坐了两个人,一个是饰演张无可的女演员,一个是剧团的团长。团长朝着洪柱他们挥手,说,再见了,哥们儿。司机一脚油门,卡车摇摇晃晃地驶下古戏台,缓缓离开了梅家坞。

卡车绕过一片红柳树林,土路上突然窜出了一个人,包着头巾,穿着棉衣棉裤,正是超级戏迷芳官。司机停住车,嘟囔着,这丫头子,撞着啊!团长将车门打开半拉,探出头来嚷,闺女,回去吧,和你们队长说好了,明年冬天再来!芳官嚷着,我想跟你们走!团长笑了,说,傻闺女,你跟我们去干啥啊?你也不会唱戏!芳官非常坚决地说,我不会唱戏不会学吗?谁也不能从娘胎爬出来就会唱戏。团长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成,你跟我们走了,你家大人会说我们拐卖人口。芳官扑哧一笑,说,我跟俺爸说好了,就跟着你们去了!芳官手脚麻利地爬上了卡车。团长挠着脑袋说,这怎么办才好啊!他身边的女演员笑了,说,小毛孩子,一时候的热情,跟咱们转几天就够了,走!司机一脚油门,卡车摇晃着,向远处驶去。团长摇头叹息,这孩子,真是幼稚。

芳官跟着剧团的卡车走了,这件事小凯是听祖母说的。小凯趴在土炕上玩木头人,祖母坐在炕头上摇着纺线车,祖母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下去。芳官的娘早就死了,她是跟着她爸长大的。她爸老康,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不但有一手好庄稼活儿,还会纺线织布,还会做衣服做鞋。老康特疼他这个宝贝女儿,一手指头都没戳过。芳官跟着戏班子跑了,也是老康娇惯她闹的。老康蒸了两大锅窝窝头,装在一个棉布袋里,搭在肩膀上去找芳官了。他在外边找了一个多月,回家来了,棉袄开花了,露出旧棉絮,棉鞋踢飞了,露出了脚趾头。老康找到队长洪柱大吵大闹,埋怨洪柱没看好他的闺女,埋怨他找来的戏班子是人贩子。洪柱觉得解释没有用,只好凑了一些盘缠钱,让老康再次寻找芳官。老康又出去了一个月,回来已经是腊月二十八,正好是梅家坞大集。老康衣服破烂不说,满脸胡茬,眼神也有点发直。他坐在洪柱家门槛上说,芳官这孩子,不要他爸了,都快过年了,还不回来!老康又说,那个剧团啊,去东北山沟里了,我坐着火车也去了东北,始终也没找到他们。老康病倒了,他原本身板不错,没闹过啥病,这次病得却非常厉害,躺在土炕上不吃不喝,两眼深陷,胡子一拃多长。他念叨着芳官的名字,说,傻闺女,你让人家给骗了啊。还没出正月,老康就死了,他是太想芳官了。洪柱安排人给老康出了殡,仪式非常简单,按照小凯祖母的话就是跟埋一条死狗差不多。洪柱姓洪,老康姓康,洪柱却安排儿子铁城打幡儿。按照梅家坞的规矩,谁打幡谁继承死者的家业。洪柱逢人便说不喜欢老康家的破烂东西,再说芳官也许哪天就回来了呢,他用一把铁锁将老康家的木门牢牢锁上。

日子像流水一样,转眼就过去了两年多,提起那个十六岁的活泼少女芳官,梅家坞人都感叹,多好的闺女啊,不知在外边怎么样了?不知道是空穴来风,还是人们的主观臆造,有的说芳官恋上了剧团里饰演王俊卿的男角,男角欺骗了芳官的感情,也欺骗了芳官的身子,却不敢和老婆离婚,芳官厚着脸皮在剧团里赖了下去。芳官腰腿柔软,嗓子又好,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起初上台跑个龙套,后来就演个丫鬟婆子的小角色。有一天,女主角患了重感冒,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芳官如愿以偿地粉墨登场。她又年轻又漂亮,唱的还非常好,台风也落落大方,从此一炮而红。芳官太喜欢演戏了,但是演员都是城镇户口,都是有编制的,她连临时工都不算,特别希望留在剧团里。团长满口答应芳官,一定要给她争取编制。芳官在剧团里和另一个女孩住一间屋,有天晚上女孩借口探亲走了,团长爬上了芳官的床,芳官哀求团长放过她,团长以解决编制要挟她,芳官流着眼泪被团长糟蹋了。有了和团长的这种关系,芳官在剧团里一时风光无限,欺得女角生了一场大病,被家人接回城去了。芳官还是喜欢那个王铸,处处和王铸的老婆为难。芳官怀孕了,团长要打掉孩子,芳官执意不肯,她想拿这个孩子要挟团长。随着月份越来越大,芳官身子笨得不能上台。团长就安排另一个女孩顶上了主角。芳官警告团长,如果还不解决她的编制问题,她就生下这个孩子,去控告团长强奸。团长就设下了奸计,骗芳官到医院打掉了孩子。孩子生下来还是活的,是个儿子,团长狠心地丢进水盆淹死了。芳官出了医院,就去找上级控告团长。上级派人来调查,就将团长调走了。

小凯对祖母说的这些支离破碎的故事非常感兴趣,追问芳官为什么要回家。祖母继续嗡嗡地摇动她古老的纺车,春蚕吐丝一样,拉出一条雪白的棉线。祖母说,也是快过年了,梅家坞的男人们在村口敲大鼓,发现村外土路上来了一辆自行车,到了村口停住,车座上跳下个穿花棉袄的小媳妇儿,背着一个大皮包。洪奎将铙钹塞到旁人手里,嚷着,芳官回来了!人们停止了震耳欲聋的敲打,都朝小媳妇儿望去。果然,小媳妇儿扭着身子,走了过来,她满脸笑容地和村人打招呼,大爷、大叔们好,敲锣鼓玩儿呢!大家都看清楚了,不是芳官是谁?时间过去了两年,她已经十八岁,个子长高了,身材健壮了,眉毛修得又细又弯,脸蛋又白又嫩,浑身上下透着成熟女人的气息,一股香气随着她刮来。梅家坞男人们登时都傻眼了,他们只有在戏台上看到过这样的女人。只有厚脸皮的洪奎凑上去说,芳官,你从哪里来,皮包很重吧,我帮你背着!芳官客气地说,谢谢洪奎哥,我是从省里来的。洪奎帮她背着皮包,有说有笑地走进村。

芳官来到自家门前,看到锈迹斑斑的铁锁,问,我爸爸呢?洪奎说,他去年就死了。芳官诧异地问,怎么死的啊?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呢。洪奎叹息说,生病死的,他去找你,你不知道啊?芳官摇头说,我不知道啊,我没见到他啊。洪奎说,你们剧团不断地换地方,他始终没有找到你,回来就生病了,就死了。芳官皱眉说,我不信!我不信我爸爸会死。洪奎指着铁锁说,你瞧这门锁都锈了,死了快两年了。芳官捡起砖头砸那铁锁,大叫着,爸爸,你开门!洪奎推开芳官,一脚把门踹开了。芳官进屋叫着,爸爸,你出来,我回来了!屋内空荡荡的,到处蒙着厚厚的尘土。芳官号啕大哭,边哭边叫,爸爸,我对不起你,我太任性了,让你牵挂!队长洪柱来了,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要哭到坟上哭。芳官果然停止了哭声,问,洪柱叔,俺爸爸埋在哪呢?洪柱盯着芳官眼睛发直,他也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女人。芳官又问,俺爸爸埋在哪儿了?洪奎说,埋在佛爷庙东边的洼地里了,我带你去!洪柱回过神儿来,训斥洪奎,哪里轮着你说话!芳官去看她爸爸,能不买点纸马香锞?洪奎沉默不语。队长洪柱抓住芳官的手,说,走,我带你去买纸马香锞,到你爸爸坟上烧一烧。

老康的坟头长满荒草。芳官点燃了烧纸,跪下来哭啊哭,她肯定想到老康拉扯她不容易,也想到他跑出去找她遭受的辛苦和委屈,她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小凯的祖母讲这一段的时候,又插进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说孟姜女哭得万里长城倒了八百里,芳官虽然不能把长城哭倒,但把人哭得心酸泪落。芳官的哭声不是单纯的哭,跟唱戏一样,甩着委婉的腔调,还夹杂一些戏文。小凯好奇地追问,什么是戏文?祖母告诉小凯,乡村妇女哭丧,都是边哭边数落,什么我那苦命的爹啊等等。芳官数落着,我那苦命的爸爸啊,你的命比黄连还苦三分啊,你不等我回来就走了啊,一座荒坟阴阳两隔。小凯问,你亲耳听到了?祖母说,是啊,我听她哭得好听,就凑过去了,我劝芳官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是要好好活着。我的话根本没有起作用。队长洪柱扯起芳官,说,不要哭了,以后再来哭吧。芳官止住哭声,还是望着坟堆发呆。队长搂住她肩膀,送她回了村子。祖母说到这里,气呼呼地说,哼,这个洪柱最不是东西,仗着是贫农出身,当上了官。他是一肚子花花肠子,批判你爷爷时狠着呢,把咱家的地斗争出去了,把咱家的东西给分了。

芳官回来没几天,队长洪柱怒气冲冲地揪出芳官游街。芳官穿着彩旦的戏服,脖子挂着一双破鞋,会计金明在前面敲着锣,锣声嘡嘡,响彻全村,人们都跑出来围观。芳官头发蓬乱,脸色惨白,只是低头不语。洪柱声色俱厉地指着芳官说,大家伙看清了,这就是个破鞋,她跑到剧团里搞破鞋,被人家赶回!大家一定要和她划清界限,警惕她给大队搞破坏!洪柱脖子和腮帮子上,有几道抓伤的痕迹。有人还注意到,芳官在游街的时候,还偷偷地笑呢。

小凯不明白什么叫做批斗游街,感觉不是好玩的事情,问祖母,芳官为什么还要笑呢?祖母说,是啊,也许这就是她要疯的前兆。批斗芳官的前天夜里,对门的福禄嫂子去取尿盆,听到芳官家有人争吵,再就是芳官的叫喊声,很快洪柱捂住脸,踉踉跄跄地从芳官家跑出来。芳官在后边插门,洪柱恶狠狠地咒骂,小浪货,你到外边让这个搞,让那个搞,咋就不能让我搞?芳官冷笑说,你不拿尿盆照照自己长得什么样,脏得跟猪一样,还想在我这里找便宜!洪柱气恼地嚷,好,你不让我搞,我明天就给你个样子看看!

在一次游街的时候,金明的锣声刚刚停止,芳官抬起头,轻启朱唇,唱了起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一边唱着,一边走场,围观的村里人都叫开了好。金明也看得高兴,忘记了敲锣。洪柱勃然大怒,夺过锣使劲儿敲打,朝大家嚷,都散了,散了!芳官,继续游街!芳官微笑应着,好嘞!脚下一溜小碎步,就像一朵莲花在水上漂。洪柱追到芳官后面,举起锣槌要打下去,他的手腕被洪奎抓住了。洪柱恼火地问,洪奎,你干什么!洪奎说,你这是欺负没爹没娘的孩子!洪柱冷笑,说,康芳官不是孩子,她搞破鞋就该批斗!洪柱的手被洪奎铁箍一样抓住,瞪大眼睛嚷,洪奎,你给我撒开。洪奎微笑说,我不松开,你能怎样?洪柱气急败坏地嚷,你,你想造反啊?洪奎松开了洪柱的手,却把锣槌子夺了过去。洪柱跺脚说,把锣槌还给我!洪奎笑了,说,这东西我拿回家烧火了。洪柱被气得脸色铁青,嘴唇颤抖。

洪柱不敢再批斗芳官了,可是芳官已经受了刺激,经常化了妆,穿着戏服,跑到古戏台上表演,不是唱《花为媒》,就唱《回杯记》,都是才子佳人的唱段。原来芳官背回来的那个大皮包里,不是什么金银财宝,满满地装的都是戏装和化妆品。村里闲人都涌过去看,不停地叫好。芳官笑脸盈盈,一段接一段地唱,让一些戏迷大呼过瘾。祖母也非常喜欢看芳官的戏,她跟小凯夸赞说,芳官啊,怪不得能在省剧团站住脚。她就是个唱戏的好苗子,没有科班出身,没有拜师学艺,就凭着眼看耳听,学会了好多戏,哎呀呀,她唱的演的比那些名角一点不差!

芳官回到家,经常到供销社买了苹果、糖块、白酒、猪肉,一个人吃饭也做得非常丰盛,还经常自斟自饮,喝点白酒。孩子们蹿到她家,她也非常欢迎,慷慨地取出糖块,切开苹果招待孩子们。她唱几段戏就是自己过过瘾,靠这个赚不来钱和粮食,她没有跟着生产队劳动,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她又不懂得省吃俭用,很快生计问题就摆到了面前。她的钱花光了,她坐在自己门墩上,脸色发黄,二目无光,路过的村人逗她,芳官,给大家唱一段吧。芳官听若未闻,茫然地望着村街尽头,仿佛那里会有什么救星出现似的。福禄嫂子挖了一瓢棒子面儿,给芳官送去,问,芳官,你家是不是没粮食了。芳官看看福禄嫂子,看看她手上的瓢子,坐在门墩上没有动。福禄嫂子叹息着,可怜老康这个闺女了,模样长得怪好的。福禄嫂子走进芳官的灶间,打开坛坛罐罐,都是空空如也。福禄嫂子将棒子面儿倒到面板上,走出芳官的家,提醒芳官,一会儿回家煮碗粥喝吧!芳官站起来,做了个万福,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大嫂了!

洪奎也察觉了芳官的困境,天擦黑的时候送来了小半袋粮食。福禄嫂正倚着门框抠牙齿缝隙里的黑垢。洪奎尴尬地说,咱不能眼看着人饿死不是?福禄嫂子将手指取出来,说,你做的是好事,就怕你家那口儿和你没完!洪奎瞪大眼睛说,她个娘们儿家的,还能做了爷们儿的主?

隔日,洪奎家的冲进了芳官家,将那点粮食又抢了出来。这女人背着布袋,站在当街大骂,你靠男人挣粮食吃,你这就是卖身!芳官脸带微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福禄嫂那天有点拉肚子,在自家茅房蹲着,听到墙外骂街,按捺不住,提上裤子就跑出去。几家人都跑出来看热闹,洪奎家的见来了看客,更是得意洋洋,骂人的话滔滔而出。她骂着,你卖吧,早晚你的卡巴裆被戳烂了!人们听她骂得恶毒,都纷纷皱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队长洪柱赶到了,上手就扇了洪奎家的一个嘴巴,骂着,你她娘的骂谁呢?洪奎家的被打得蒙头转向,结结巴巴地说,队长,我……洪柱嚷,我什么我?还不滚家去!洪奎家的背着布袋,一溜烟跑掉了。洪柱柔声细气地说,芳官,别人不管你,叔管你,不会饿着你。福禄嫂子看得仔细,当天夜里洪柱就来了,将一袋粮食扛进芳官家,回身就插上了门。福禄嫂子耳朵贴到芳官家门缝上,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天还不亮,福禄嫂子倒尿盆,听到芳官家门响,跑到门洞里朝外窥视,看到洪柱满脸红光出来,还甩着一段闲腔:我王寿昌村前游逛,想不到年迈人又做新郎。

祖母讲到这里的时候,小凯咬牙切齿,眼里流出凶狠的目光。祖母吓了一跳,问小凯,你怎么了?小凯说,队长好可恨。祖母说,洪柱这家伙,没有好下场,恶有恶报。小凯拧着眉头说,洪柱现在过得还很好啊。祖母愤愤地说,那就是时候未到,时候到了,一切都报。后来洪柱虽然不当队长了,在梅家坞还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为他的儿子家明接班,当了村长。

洪柱每天傍晚,总是喝得醉醺醺,举着个端把儿茶壶,摇摇晃晃地走到村口,坐在碌碡上四处张望,和路过的人搭讪闲话。小凯赶着山羊从他身边过去,被他抓住胳膊,叫着,小凯,叫我爷爷!小凯挣扎着嚷,放开我!洪柱将酒气喷到小凯脸上,搞得小凯几乎呕吐,叫我爷爷就放开你!小凯恼火地骂着,我是你爷爷!洪柱急了,要抽小凯,骂着,小兔崽子,怎么骂人!小凯反唇相讥,你个老兔崽子,你怎么骂人!洪柱使劲儿地将小凯一推,骂着,滚蛋!小凯赶着山羊,又骂了一句,老兔崽子,我是你爷爷!洪柱气得发抖,喃喃地说,反了,反了。以后小凯再从洪柱身边走过,洪柱斜着眼睛瞥他,再不敢招惹。

天色越来越暗,夜幕像一团团的黑气,从地下钻出来。小凯折了一根树枝,赶着几只山羊回村,恋恋不舍地朝古戏台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芳官和洪奎都消失了。小凯瞬间对洪奎也充满了嫉恨,总想找个什么法子,算计他一下。

吃过了晚饭,小凯坐在油灯下写作业,捏着铅笔,半晌一个字写不下去。祖母还是摇着纺车,嗡嗡作响,摇着摇着就慢下来。手臂做出白鹤亮翅的姿势,眼睛闭合,头垂下来,垂到胸口,又猛然醒来,睁开眼睛,继续摇动纺车。小凯刚站了起来,祖母问,你干什么去?小凯说,我去撒尿。小凯走到堂屋,听到另一侧房间父亲发出的鼾声。他从堂屋菜板上取过菜刀,掖到后腰上,轻手轻脚地出了家门。

天空一弯冷月散发着清冷的光芒。整个村庄静悄悄的,偶尔听到一两声狗叫。小凯走到芳官门前,使劲儿地推了推木门,里面上着栓呢。他绕到院子侧面,这里有一棵粗大的枣树,站在枣树下仰望,那些光秃的枝干张牙舞爪,就像猛鬼抓人。小凯像一只猫一样,顺着大树攀上,灵巧地跨上墙头,朝院里看了看。芳官窗上透出微光,院子里黑黢黢的。芳官喜欢干净,鸡鸭猪狗的,什么都不喂。小凯沉了一会儿,轻轻地跳下去,两脚落地,发出了咕咚声。小凯紧张起来,伏在黑影当中,一动不敢动。等了一会儿,屋内没有动静。小凯站起了身,蹑手蹑脚地走去,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推屋门,门应手而开了,门轴发出吱吱的声响。小凯撩开帘子冲进了里屋,另一只手颤抖着,去掏后腰里的菜刀。

芳官铺好了被褥,坐在炕头上看唱本,察觉有人进屋,抬起头来,看到小凯来了。芳官诧异地问,小凯,你来干什么?房间内弥漫着浓浓的香气,让男孩一阵阵地发晕。小凯嘴唇哆嗦地说,我,我来杀人!芳官扑哧一声笑了,从土炕上溜下来。她穿着粉色的线衣线裤,过来摸小凯的额头,问,这孩子,是不是发烧了?小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真是来杀人的。芳官问,你要杀谁啊?小凯回答,我要杀洪柱,还有,还有洪奎。芳官笑,说,你这孩子这么小,还是醋坛子呢,你嫉妒他们啊?小凯嘴唇不断哆嗦,说,不是,不是。芳官微笑着端详小凯,问,你是不是喜欢姐姐啊?小凯望着芳官姣好的脸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芳官突然将线衣撩了上去,露出雪白的胸脯,伸手将小凯揽过去,将男孩的脸贴到自己胸口,说,你喜欢姐姐,姐姐就让你亲个够。小凯被女人的体香淹没,头脑里热血嗡嗡直涌,两腿酸软,站立不稳,幸好被芳官搂住了。芳官说,姐姐早看出来了,你喜欢姐姐,可是姐姐老了,如果年轻,就给你做媳妇儿。小凯想嚷,你不老,你很年轻,你很好看。喉咙仿佛被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道过了多久,芳官将小凯推开了,俯身在他额头亲了亲,说,好孩子,回家吧,时候不早了,该回家睡觉了。小凯逐渐清醒,那只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有力气了,将菜刀抽了出来。芳官看到菜刀,吃惊地说,傻孩子,你真带着刀来了?小凯扬起菜刀,朝芳官脖子砍下,芳官一声惊叫,鲜血流淌下来。芳官朝小凯笑了笑,说,你咋地真砍呢!“当啷”一声,菜刀落地,小凯傻呆呆地望着芳官,嗫嚅着,我……芳官取过枕巾,按住脖子,说,傻孩子,还不回家,还在这里干啥?小凯害怕起来,转身逃出了院子,逃回了自己家。

两天之后,平原上落下了一场大雪,梅家坞村里村外都被大雪覆盖了。村长家明带着几个人从村东的墓地朝回走,他们有的扛着杠子和绳索,有的扛着铁锨,他们将雪地上踩出一溜乱糟糟的脚印。福禄嫂子也跟来了,瞅瞅眼圈发肿的洪奎,加快步伐,靠近了家明,问,村长,芳官是不是被人杀死的啊?家明瞪大了眼睛,训斥福禄嫂子,你胡扯什么啊?不是告诉你了嘛,芳官是自杀。发现芳官出事儿的是福禄嫂子,她早起发现芳官的大门半开,还以为是遭了盗贼,鬼鬼祟祟地溜到当院里,叫了好几声不见动静,大胆地进了芳官的里屋。芳官躺在被窝里,脸白得像一张纸。福禄嫂子发现地上和被褥上的血迹,惊讶地问,芳官,出了什么事?芳官淡然一笑,声音微弱地说,我自刎了!福禄嫂子看到炕头的菜刀,惊慌地说,傻孩子,我去找人,咱赶快上医院!福禄嫂子找人回来,芳官已经没了呼吸。洪奎悲愤地挥拳朝门框上捶打,嚷着,是哪个杀了芳官?福禄嫂子说,芳官说她自刎了,自刎是什么意思?匆匆赶到的家明说,自刎就是用刀子自杀!他看了看现场,说,芳官是自杀的,大家准备给她下葬。

这群送葬的队伍从土坡下经过,有个人嚷着,快看,戏台上那是谁啊?人们停下脚步,朝那落满大雪的古戏台上望去。有个男孩站在戏台上,满脸欢笑地跑来跑去,两只胳膊比比划划,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灰暗的天空中,雪片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了,落满了男孩的头顶和肩膀,也落到戏台之上,覆盖了他刚刚踩出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