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5年第3期|张子影:烟花宝石(中篇小说)
一
天气非常炎热,教室里的电扇呼呼地转着。四个大学生坐在最后一排,教室的电子投屏上播放着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电影。他们是戏剧专业大四的学生。孙方平不时用余光打量离窗户最近的那个女生,她的脸庞如同鹅蛋般光滑透亮。这个叫夏雨时的美丽女生是他整个大学时期的梦中情人。
电影里,一座高高院墙的角落里生满绿色藤蔓,一对恋人在这里幽会,女人用哀求的声音说:“亲爱的,我什么都给了你,我们这辈子逃不掉贫困潦倒,但我只有一个愿望,亲爱的,你是知道的。”“你想要一枚戒指,对不对?”男人有些发愁地说,“亲爱的,你也知道,以我们的状况是不太现实的。难道没有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我们的婚事就没可能了吗?”“会一败涂地。”女人愤怒且不耐烦地说,“没有一件像样的礼物让我高兴,明儿个你就不要来见我了。”夏雨时当然知道孙方平的打量,但她并不回应,只是专注于屏幕,仔细倾听电影里女人的咆哮声。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表面上人人各就其位,可事实上,同学们大都在摆弄手机,不摆弄的肯定早已经呼呼大睡。这部老掉牙的电影放了不下十遍,除了看前一两遍,第三遍以后大家基本是在敷衍,唯独夏雨时看得入神。电影中的女人如同自己的翻版,表面上她对这个角色嗤之以鼻,但内心渴望出头的欲望,却像那些生长在高高院墙角落里的绿色藤蔓,逮到机会就不受控制地攀爬。
电影后来的剧情是: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在夜晚去偷东西,但跃下墙时腿跌伤了。镜头里的他拖着受伤的右腿艰难蠕动。隔着屏幕夏雨时都能感到,男人的下肢不断变得沉重、更沉重……就像自己的内心,随着毕业时间的到来,越来越沉重。
夏雨时出生在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夏雨时出生时就没有父亲,她父亲本是一家小银行的主管,在夏雨时的母亲即将生产前,将她母亲送进医院,留下这个名字就消失了。七天后,夏雨时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夏雨时回到家,见家门被封,门口围了一堆警察,才知道她的老公带着一笔银行的巨款消失了。母亲带着她搬进了城市一个老旧的普通居民区。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地区都日新月异欣欣向荣,但繁荣的阳光迟迟没有照进她居住的这个小区。此后就是母亲一个人带着她。
夏雨时的父亲杳无音信,他不仅带走了自己所有的证件,也带走了他们的结婚证,夏雨时母亲申请离婚的程序就变得复杂。过了些年后,夏雨时母亲也放弃了离婚的努力,因为她也没想再婚。二十多年里夏雨时的母亲做过多种职业:医院的看护,超市理货员,保姆,小区保洁员,建筑工地厨师,等等。没有工作的时候,她白天替别人卖菜看摊,晚上摆摊、夏天卖冰棍、冷饮,冬天卖头绳、毛线帽子、手套鞋垫,春秋不冷不热时卖包子、饺子。城市规范化管理之后,夏雨时的母亲失了摆摊的场所,她就去卖保险,偶尔也能做成几单。狭窄的街道、低矮的居室、粗简的食物伴随夏雨时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如同芸芸众生一样,无论是家世还是出身都太过乏善可陈。她几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才考上大学,虽然只是个普通本科,但已经足以令她母亲骄傲。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夏雨时家门口的那条陋巷从早到晚都有她母亲夸张的声音和招摇进出的身影。夏雨时在屋里待不住,她跑到购物中心,破例奢侈地要了一杯冰苏打水,坐在凉爽的休息区。看着往来光鲜的人群,夏雨时内心的坚毅一点点结实起来,她想她一定要在大学里改变自己的命运。
大学的最后一堂课随着电影课的结束而结束,此刻,夏雨时的手机响起,是鲁阿曼。鲁阿曼的声音挺大,这声音一起,孙方平的视线就断了。
鲁阿曼和夏雨时在高中时就认识,两人同年级却不同班级,也少有交集。夏雨时只知道他每天都是坐着黑亮的小汽车上下学的,司机也是同一个。这种孩子身上仿佛贴着标签,哪怕他只穿简单的白T恤,你也能闻出大牌的味道。两人再次相遇是大学入学报到那天。那天艳阳高照,学校的入学接待处设在无遮无拦的操场上,排队的人很多,夏雨时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鲁阿曼就先叫起来:“是你啊!”好像他们以前很熟。
夏雨时是普通人,考上大学,为自己即将摆脱狭窄的老街平房感到幸运,当然也很满意。鲁阿曼却对自己很失望,出生在高门大院的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和一帮市井之人聚在一起。按理说,鲁阿曼这种人家的孩子通常会是高中没上完就出国,留在国内的不是上985也是211之类的院校,来这种普通本科院校的少之又少。鲁阿曼找不到朋友,就频频来找她,向她倒出心里的不快。两人经常站在操场边或教室走廊的过道上一说就是好半天。鲁阿曼声音挺大,他说话做事从不避讳。夏雨时不吱声,也不烦,静静地站着听,脸上不时浮现微笑,意思是她明白的。
操场和走廊永远都是学院里人最多的地方。入学不久,同学们彼此都还不熟,看到他们那么近地站在一起,自然就为他们的关系定了性。夏雨时也不辩解,同宿舍的穆雪儿问起,她就简单地说:“我们是高中同学。”穆雪儿点头,好像什么都明白的样子。穆雪儿是富家女,小小的宿舍里堆满了她独具公主品位的物件。穆雪儿在感情上很热情,她喜欢高大帅气的男孩,和鲁阿曼虽然门当户对,但他的形象一言难尽,不是穆雪儿的菜。
第一学期没过完,鲁阿曼又来找夏雨时。这一次,他戚戚地看着天空说:“我要出国。”他把一沓表格纸片往她手上一放,跟她挥了挥手。夏雨时低头看看,鲁阿曼已经办好了出国的各种手续,包括保留学籍。也就是说他以后不在这所学校读了,但学费还是照样交。
从那以后,夏雨时再没有见过鲁阿曼。听说他离开学校后回家疯狂学英语,后来就出国了。
所有人都以为夏雨时和鲁阿曼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但在鲁阿曼出国近两年的时候,居然在一个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日子回来了——夏雨时大三那年七夕前一天,鲁阿曼手里拿着大学一年级的课本,悄无声息地走进教室,走到夏雨时面前,课本里包着一支永生花。夏雨时尽管觉得意外,但她还是接受了鲁阿曼的花。
鲁阿曼走后,她也开始物色合适的对象。虽然入学才短短半年,但是因为之前她和鲁阿曼的暧昧关系,能入围的好男孩都名花有主了。剩下的男生,条件高的不选她,条件低的她又不想选,她就落单了。她心里着急,脸上却不动声色。本来嘛,这种事情急也没用,夏雨时只能暗暗等着第一轮淘汰赛下来,再重新对标。转眼到了大三,夏雨时本来盯上了一位,准备开始时——还好没有开始,鲁阿曼及时回来了。七夕前一天的这场表演意味强烈的表白情景剧,让鲁阿曼成了年级里耳熟能详的好男人标杆。也就是那个七夕之夜,夏雨时在鲁阿曼的床上流下了心情复杂的眼泪。鲁阿曼却很满意,他向母亲以及周围所有的人明确表示,夏雨时是个纯洁的女孩。
这年月,这样的女孩比中彩票还稀罕。
夏雨时与鲁阿曼交往后才发现,鲁阿曼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夏雨时虽有不满,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仔细排了排,在认识的男孩子中鲁阿曼的条件是最好的,更重要的是,他是最有可能向她求婚的那个人。和鲁阿曼好了以后,夏雨时谨慎地要求自己和鲁阿曼之外的所有男性保持距离。她知道鲁阿曼的母亲是个十分传统的女人,在家里地位最高。她更清楚,无论家世还是容貌,自己都不算最好的,鲁阿曼的母亲之所以能够接纳她,很大程度在于鲁阿曼母亲认为她是个能守得住的女孩,还有就是她丰腴的身子适合生育。夏雨时还知道,鲁阿曼母亲的身体不太好,那么婚事应该是指日可待的,而且这日期不会等得太长。于是夏雨时几乎是把自己放在未婚妻的角色上天天等待着,但她又不得不把内心的焦虑小心掩藏好。比如刚才,鲁阿曼打电话来,夏雨时暗示他,自己就要毕业了。鲁阿曼好像没听懂,只说他还要在美国待一周,对夏雨时毕业后的安排提也没提。
学生公寓已经乱得像在拍战争大片。管理员踮着脚从胡乱堆放杂物的走廊中穿过,随手把一张张“离校须知”贴在各宿舍的门上。夏雨时郁闷地呆坐在宿舍床上,穆雪儿不在。从大四开始,除了必须要上的课之外,穆雪儿几乎天天在男朋友文锦的身边。眼下要毕业了,她更是无须思归了。夏雨时凝视着对面的空床,脑袋里转的是一串沮丧的数字:“一周。还有七天。”
毕业之前,她两次跟鲁阿曼提到工作的事,第一次是在床上,鲁阿曼说:“工啥作?陪好我就是你的工作。”第二次,两人一起吃饭,鲁阿曼说:“先结婚,工作以后再说。”这是夏雨时听到的最好听的情话了。夏雨时明白,在她和鲁阿曼的关系上,从头到尾她都是在被动地等待,等待被爱或不被爱。
第二天一早,孙方平发来微信:“我们组团去沂州,三缺一。”夏雨时问他:“为啥找我?”孙方平说:“穆雪儿说看你闲的,我就给你找一乐趣。”夏雨时想起来,孙方平就是沂州人,沂州有条著名的玉水河,传说河水绿得像碧玉。毕业了,他回家,顺便组了三个人的团一起走。夏雨时答应了。
孙方平和穆雪儿的男友文锦,他俩亲自跑了一趟火车站,买了四张硬卧票。夏雨时知道孙方平和文锦都不富裕,他们出游时总是买便宜的车票。穆雪儿也不在乎,只要能和文锦在一起就行。临走前,夏雨时去买了甜点,她为究竟是买精美的小蛋糕还是买六寸的大蛋糕而伤了好一会儿脑筯,显然后者要实惠便宜得多,但她最终还是买了四个不同样式的小蛋糕。价格当然也贵得离谱,一个个造型各异的奶油蛋糕上面立着用糖果和丝带做成的玩偶,像一件件奢华的艺术品。正在结账时穆雪儿打来了电话,说:“孙方平找了辆便车可以带我们去火车站。”夏雨时说:“我马上就来。”
孙方平坐在一辆脏兮兮的金杯车里,远远看见夏雨时跑过来。夏雨时的身形比较丰满,穿着蓝色的裙子,腰部还有一条白色的宽腰带,阳光下整个人都在发光。车上还有一个司机,孙方平坐在副驾上,手里拿着烟,不时给司机递过去。到了火车站,孙方平拍拍司机的肩膀,把剩下的烟塞给了司机。司机叼着烟,打了一把方向盘走了。孙方平要帮夏雨时拿东西,夏雨时捧着蛋糕不松手,脸上笑着说:“我买了甜点,我们可以在火车上吃。”过安检时,夏雨时小心地将蛋糕放在传送带上。进了车厢,穆雪儿对夏雨时说:“咱俩睡上下铺吧,他们睡另一边。”
这种旅行对于其他三人来说很平常。孙方平是到处跑的人,文锦和穆雪儿每隔几天就要出去野一次,只有夏雨时是第一次跟着大家一起出远门。
二
车厢终于安静下来了。夏雨时拿出蛋糕拆了盒子,蛋糕摊在里面了,好在立着的小人偶还完好无损,依旧散发着糖果自带的光彩。孙方平把背包里的零食、泡面拿出来,挨着那几个脆弱的蛋糕摆放。“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他问。“过两周。”夏雨时说。不知道为什么夏雨时把鲁阿曼说的时间延长了一倍。停顿几秒,孙方平又说:“你们要结婚了吧?”夏雨时心里没底,但还是说:“是啊。”文锦问:“那他还回来?鲁阿曼家里这么有钱,你们为什么不去美国办?”夏雨时不说话,埋头吃蛋糕。车厢里一时很静。
穆雪儿在夏雨时边上坐了好一会儿,看她干巴巴地吞咽的样子,就起身拉着她去走廊口,帮她打开杯盖接水,又把自己包里带的红茶拿出来给她泡上。夏雨时也不说话,由着她张罗。“其实我也高兴不起来。”穆雪儿说,“希望可以多玩几天,我可怕半路被叫回家了。”“是不是该让文锦去见你父母了?”夏雨时问穆雪儿。穆雪儿摇摇头说:“我不会带他去家里的,我父母肯定看不上他,我们迟早要散伙。”
夏雨时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穆雪儿这样说。车窗外一片乌黑,只听得呜呜的风声。穆雪儿站在摇晃的车厢接口处,眼睛看着车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夏雨时也跟着看向车窗外。同宿舍几年,这个室友和男朋友天天上演的甜得发齁的情景剧,仿佛皮影在窗玻璃上一幕幕闪过。
夏雨时从来也没想过穆雪儿还会有什么痛苦。如果说她们父母那一辈的命运还可以由个人努力决定,那么到了她们这一辈,在她们出生的那一刻阶级或者阶层就已经固定了。穆雪儿幸运地生在城堡一样的家里,不应该梦里都笑出声吗?但是现在看来,她还是有她的难受和拘束。
她们回到包间,孙方平和文锦聊着天,表情很悲壮。夏雨时知道鲁阿曼走后,孙方平是想追她的,但他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对象。孙方平从入学开始就不停地打工,夏雨时也弄不清楚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工作,只知道他会的不少,修家具、送外卖、做家教、卖保险都干过。他不避讳谈,也不小气,有了点钱还会请大家吃东西下馆子,或者张罗着短线出游一次,属于精力旺盛又特别活跃的那种人,长得也不赖。
孙方平说找工作他不在乎专业合不合适,大二的时候他卖了他唯一的一套小房子买了一辆车,平时车子租给别人,假期他自己开。每年的寒暑假只要他愿意多跑,用车的客人还是挺多的。孙方平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哪能像鲁阿曼和你穆雪儿一样?你们天生就无忧无虑,我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两手空空。”文锦开玩笑说:“你不是还有一辆车吗?”听着孙方平这样说,夏雨时和穆雪儿觉得有些尴尬,但孙方平仿佛不在乎。夏雨时觉得,我行我素这一点上孙方平有点像鲁阿曼。
临睡前,孙方平爬上夏雨时的上铺,打扫了下床铺,还检查了下栏杆,确认一切正常后才拍拍手,示意她可以上去休息了。又递过一只手,托了一把她的脚板,把她送到了上铺。这些小小的细节,鲁阿曼都是没有的。夏雨时心想,孙方平这个人还挺细心的。但等她去看他时,方才的好感又都消失了。文锦睡在上铺,孙方平在下铺仰面躺着,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还不时用两条腿蹬一蹬。列车到站后,孙方平安排他们三个住酒店,自己回家住。文锦盯着穆雪儿问:“想住什么样的房间?”穆雪儿说:“大床房。”还扭头看夏雨时。夏雨时盯着报价表,大床房一晚三百多块,还要住好几天,心里觉得很贵,但还是笑着说:“行。”“我就知道你俩得住一间。”孙方平笑着拍着文锦说,“不过我是提前在网上订的,房费可以打七折。”孙方平点了一支烟,夏雨时突然觉得这烟味也没那么讨厌了。
这是四年来,夏雨时头一回对孙方平认真打量。孙方平这样的人,以前是进入不了她的视野的。但这次一路同行,眼见他为人处事还真是周全仔细,虽说还是口无遮拦,但也有几分让人欣赏的狡猾和体贴。
午饭还是孙方平带路,孙方平挥手叫了辆出租车,上了车就说:“大哥,沿着青年路一直走,路口左拐,第二个红绿灯那停就行。”夏雨时和其他人各自轻松地坐着。
热气腾腾的馆子,厨师站在操作台前,光脑袋上顶着足有五斤重的白面,两手各抓一把狭长的弧刀,一声大吼,开始左右开弓飞快地削着脑袋上的面团。滚烫的汤锅里开水翻腾,面条在汤里滚上几遭,被大笊篱捞出。厨师的手十分精准,掂着大笊篱把煮好的面挨个倒进面前的碗里,满满当当地排成一排,然后在面碗依次放进臊子、卤汁,再拌上辣子,端上桌来,鲜艳芳香,引得所有人蠢蠢欲动。
“我的车昨天被我弟开走了,回头让他送来,这几天我带你们转转。”孙方平说。“你还有个弟弟?”夏雨时有点吃惊。孙方平说:“是啊,一个混不吝。”看他表情是不想提他弟弟的样子。孙方平去端面了,穆雪儿咬着夏雨时的耳朵说:“孙方平母亲早逝,他父亲再婚,孙方平就离开家了。他这个弟弟是他继母带来的,有点娇生惯养,后来就养成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恶习,连孙方平挣的那点钱他都惦记着。”夏雨时有点明白了,怪不得孙方平有一种早熟的老练。
夏雨时的手机响了,又是鲁阿曼。夏雨时站起来离开桌子去接电话。鲁阿曼问:“你们旅行还顺利吗?”夏雨时说:“嗯,很顺利,今天刚到。”鲁阿曼问:“为什么才到?”夏雨时说:“我们坐的火车。”鲁阿曼说:“十几个钟头,干吗不坐飞机?没钱跟我说啊。”夏雨时说:“不是钱的事,反正有的是时间,沿路可以聊聊天。”夏雨时边通话边回头看。穆雪儿和文锦背对着她,孙方平边说话边用眼睛锁着她,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鲁阿曼又问:“你们住哪?”夏雨时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说,“好好玩啊!”就匆匆挂了电话。
鲁阿曼就是这样,他似乎总有事,总停不下来,很少能安静地跟她说说话。就算是两人独处,亲热完了他就会立刻转过身,下床,喝水,刷视频或打电话。但鲁阿曼应该是爱自己的,夏雨时能感觉到,因为每次鲁阿曼回国的那几天,都会尽量找机会和她待着,只要见面,鲁阿曼就会热情似火。夏雨时看着手机亮着的屏幕有点发呆,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好还是坏。
面馆里人很多。孙方平问:“你们结婚后打算住哪里?”这个问题夏雨时从来没想过,但她还是很快地回答:“跟婆婆住吧。”穆雪儿耸耸肩,说:“为什么不搬到美国去?或者去英国?”夏雨时笑了笑,说:“他妈妈身体不太好。不过我们迟早要去美国的。”孙方平摇摇头说:“我才不相信你能够在美国或英国待得下去。”夏雨时看着孙方平,这回从他玩世不恭的表情里准确地看到了疼惜。
穆雪儿像以往那样,拿出手机要和文锦拍合照,两人的脸紧紧地贴着。夏雨时和孙方平低头默默吃面。孙方平给夏雨时倒了茶,夏雨时抬头看着他说:“听说玉水河很出名,是不是?”孙方平说:“成。我带你去。”他们在面馆等了一个多小时,孙方平的弟弟才开着车过来。孙方平简单地介绍了一句:“孙方弟。”就不再说什么。夏雨时和文锦都站起来跟孙方弟打招呼,但夏雨时一见面就不喜欢孙方弟。孙方弟瘦长的身形,枯黄的脸,晃里晃荡地走路的样子,一看就是夜生活过度的人,一双滑溜溜的眼睛露骨地在自己的胸部睃来睃去。夏雨时扭头就背过身坐下了。
他们到底也没有去成玉水河。孙方平才开车上路,就发现油箱报警灯亮了,不得不先去找一个加油站。孙方平下车去加油的时候,穆雪儿的电话响了,她下车走得远远地去接。穆雪儿的这个电话很长,孙方平加完油上车,等了半天,她还没回来。孙方平把车开出加油站,停在路边抽烟。夏雨时仔细看着孙方平,突然觉得他的容貌让她惊讶,那些本来应该是青春的光彩却没有镌刻在他脸上,也许是很久以前就消失了,至少现在她无法通过这张脸想象出他青春的样子。
穆雪儿上车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文锦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穆雪儿也不看他,上了车就说:“回酒店。”然后就把头扭向窗外。文锦看着她,一声不响。孙方平坐在驾驶座上,根本没注意穆雪儿和文锦的表情,还在没心没肺地提议,说:“找个小馆去吃沂州小菜。”穆雪儿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泪水一行行落下。夏雨时知道她有心事,就说:“算了,不去了。”孙方平打着方向盘说:“那就回吧。”
到了酒店,一下车穆雪儿招呼都没打就拉着文锦上楼。夏雨时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孙方平停了车,小跑着回来,对还站在门口的夏雨时说:“他俩呢?怎么说,今天晚饭我也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啊!”外面很热,夏雨时说:“回房间坐吧。”
他俩坐在夏雨时的房间等。一等二等还没见那两位过来,孙方平又下楼买了零食和水果,其中有一个西瓜,他提着抱着一堆东西,满头大汗地回来。夏雨时当然不好意思让他走,就切开西瓜。刚刚坐下,空调停了。孙方平跳起来,打电话到前台问,前台说是线路出了问题,正在修。“真是的,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事!”孙方平说,“这家酒店口碑一直很好的,今天怎么回事?”
屋子里热起来,连地板都是热的,两人开始汗流浃背。孙方平抓过桌上的“入住手册”扇着风:“这么热。他俩在房间还真能待得住。”夏雨时随口应道:“是啊,他们的热情肯定比温度还高呢。”话一出口,夏雨时自己也怔了,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孙方平哈哈地笑起来:“我就说嘛,你不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夏雨时脸红红的,低下头。孙方平说:“哎,鲁阿曼那个公子哥会干啥啊?你真的喜欢他吗?”夏雨时沉了脸说:“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孙方平说:“他不就是有个好出身吗?”夏雨时说:“那又不是他的错。”孙方平立刻回道:“那我喜欢你,是我的错吗?”夏雨时哑了,她看到孙方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你做错啥事了?”门口穆雪儿的声音响起。房间门是开着的,穆雪儿和文锦走了进来,两个人的头发都湿漉漉的,身上散发着同一种沐浴露的清香。孙方平转过眼睛看着文锦,在他肩上擂了一拳。
穆雪儿坐下来抓起薯片就开吃,一边吃一边说:“你俩干啥错事了?”孙方平眼睛看着夏雨时说:“我可不敢说。”文锦也盯着夏雨时说:“不会吧,这么快就有故事了?”他这样一说,穆雪儿立即停下嘴,睁大眼睛,目光在孙方平和夏雨时身上来回穿梭。孙方平又摇头又摆手地说:“没有,没有故事……我们啥也没有。”他这个举动,更加像是欲盖弥彰的样子。夏雨时很生气,真想狠狠地在他脑袋上敲一下,嘴上说的却是:“你说的,我都有点信了。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夏雨时这话说得很厉害,她是想表明,她和孙方平只是在单纯地叙旧,她甚至以一种稳操胜券的姿态看着孙方平,表情上多少有点儿“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她以为孙方平会打哈哈,没想到孙方平马上就说:“那天我在学校图书馆待着,无所事事,看见一个胖丫头走过来,在桌子对面坐下,啃着黄瓜,边吃边看书,你知道猪吃白菜吗?就是这种感觉。”夏雨时呆了,她手里握着一小块西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孙方平还在继续说:“你吃完了黄瓜,站起来去丢黄瓜头。哇!我记得我当时要笑喷了,因为你整个人不仅是丰满、胖,而且是圆乎乎的!全身上下都圆乎乎的。”
孙方平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着,夏雨时只觉得一股子热气噌噌地从胸口向外冒。她把手里的西瓜一丢,涨红着脸,站起身就向外走,走出门时,回手把房门狠狠地带上。门一关,孙方平立刻收了笑容。穆雪儿看着孙方平问:“受啥刺激了?”文锦也说:“你怎么能当面这么说人家呢?夏雨时入学时是胖些,现在身材多好啊!不像有的女人,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只有两条麻秆腿。”他话还没说完,穆雪儿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孙方平没有说话,他一直看着关上的房门,眼睛里渐渐有了泪水。自从“图书馆艳遇”,他每天白天晚上都会想起这个女孩子。但这些情意话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她虽然胖,但脸长得清纯,品行端正,性格温顺,心地善良。久而久之,这种始于身材的暗恋就变得越来越深刻,他还是觉得夏雨时善良、纯情。这两个词都老土,但如今却是稀罕物。四年的偷看,孙方平得出一个结论:夏雨时是难得的好妻子,里外各方面都是。
穆雪儿进来的时候,夏雨时眼泪还挂在脸上,穆雪儿说:“有什么可哭的?多一个人爱你是好事啊!反正你还没结婚,你能保证这些年鲁阿曼没有和别的女人调过情?”这句话像一阵风,吹走了夏雨时眼前的愤怒。穆雪儿叹口气说:“我和文锦也分手了。”夏雨时看着穆雪儿说:“你跟他说了?”穆雪儿说:“用不着说,他早就明白。毕业季,分手季。”夏雨时走过去,握着她的手。穆雪儿把手抽出来说:“太热了,你去前台帮我买个冰激凌吧。”
天已经黑了,穆雪儿坐在床上,一边吃冰冰激凌一边流泪。夏雨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电话响起来,文锦在电话里问穆雪儿:“你是不是在房间?”夏雨时说:“是。”文锦就叹了口气,挂了电话。放下电话,夏雨时说:“是文锦。”穆雪儿说:“我知道。”夏雨时说:“你们真的不可能了吗?”穆雪儿说:“你不会告诉我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婚姻是婚姻、恋爱是恋爱吧?”穆雪儿坐起来说:“你的鲁阿曼在国外有别的女朋友吗?他家那么有钱。”夏雨时笑了笑说:“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人你无所谓,只要他愿意娶你,就行了,是吗?”穆雪儿盯着她说。夏雨时迎着她的目光,说:“是。婚姻是婚姻,恋爱是恋爱,这是你说的。”
穆雪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你觉得孙方平人怎么样?和你的鲁阿曼比。”夏雨时坚决摇摇头,说:“那可差得远了!”
手机响了响,跳出一条信息,夏雨时没看。
穆雪儿噘起嘴,说:“孙方平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有点浑,但是这四年里,从头到尾我从来没见他约过别的女孩子。你真的对他没感觉啊?”夏雨时点点头,又摇头。穆雪儿叹口气,说:“你俩也真是,一个一往情深痴心不改,一个坚贞不屈守身如玉。他心里只有你,可你心里只有鲁阿曼。我是觉得吧,女人结婚前多一个男人了解,没问题的。”穆雪儿爬起来去洗澡,进浴室前她扒着门框说:“你们都比我高大上。我吧,俗人一个。我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吃饭,睡觉,什么都想在一起。”
穆雪儿总是对漂亮男生有好感,大一时她喜欢学播音主持的男孩,大二时她喜欢校男篮的中锋,后来喜欢校摄影协会的艺术指导,最后才是文锦。无一例外都是英俊飘逸的男孩。文锦真是不错,体贴又勤快,功课也好,总是用宠爱的目光看着穆雪儿,可惜他父母只是一个小县城的公交公司的员工,穆雪儿父母是不会接受这个一无所有的外地人的。
听见浴室流水的声音,夏雨时才点开手机,打开孙方平发来的微信:“估计明天他们要走了,你能不走吗?”夏雨时赶快删掉了这行字。
三
第二天上午,夏雨时醒来的时候穆雪儿已经走了。她发现鲁阿曼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到,打回去时候,她莫名地感到烦躁和紧张,她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情绪。
视频电话接通,鲁阿曼一边在刷牙一边问她:“在沂州还好吗?玉水河看了吗?”夏雨时说:“还没。”鲁阿曼说:“没看就没看,传得好,看了也觉得一般。”
鲁阿曼问她:“钱够不够?”鲁阿曼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钱够不够?不够跟我说。”每次听到这话,夏雨时心里总是不舒服。夏雨时的父亲消失后,家里不宽裕,夏雨时从上大学开始,就不再伸手向母亲要钱。在读书期间靠勤工俭学维持生活和学业,但她从来也不会对他说:“钱不够用。”客观地说,鲁阿曼还算大方,一些重大的节日或者重要的场合,鲁阿曼就会提前把钱转给她。这时候夏雨时心里有一点儿暖,又有一点儿刺痛。鲁阿曼不在的时候,她尽量低调,很少花枝招展,还留心把鲁阿曼给的每一笔钱的花销都做了记录。此刻夏雨时说:“准备换家更方便些的旅馆。”“好的,我马上给你打钱。”鲁阿曼又问了一句,“你是和穆雪儿两个人住吧?”夏雨时吓了一跳,马上清晰而又响亮地说:“哪里?她睡到半夜就跑到文锦那里去了!”鲁阿曼哈哈大笑。
挂了电话,鲁阿曼的钱马上就到了。夏雨时收拾了一下跑下楼,文锦和穆雪儿拉着行李已经站在大厅了,孙方平站在一边。夏雨时很吃惊地说:“你们要走吗?”文锦说:“我得回去了,工作还没找到呢。”
一辆车停在大堂门外,穆雪儿看了一下手机说:“我的车到了。”夏雨时看着她和文锦说:“你们不一起走吗?”穆雪儿说:“我坐飞机。”
穆雪儿把行李箱放上车,上前搂着文锦的肩膀,把头轻轻地靠在他肩上。文锦眼里都是泪,站着一动不动。文锦问:“以后去了北京能不能找你玩?”穆雪儿边向车门走边说:“我回家后想养条狗,等你来了,我们一起玩。”文锦哽咽着说:“好。”
夏雨时也没去送文锦。孙方平接到弟弟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就吵起来,夏雨时听到孙方弟说车子已经给别人用了。孙方平挂了电话,让文锦上车,两人匆匆走了。
夏雨时回到房间,客房打扫过了,空调已经恢复了运转,清凉又整洁。昨晚上夏雨时和穆雪儿同睡一张大床,房间又热,一夜都没有睡好,此刻看到大床平展展得一尘不染,她把手机朝边上一扔,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手机铃声把她吵醒了,孙方平说:“我已经到了楼下,来接你去吃晚饭。”
孙方平没有开车,他们坐上出租车,孙方平问:“你想吃什么?”夏雨时想了想说:“小吃吧。”然后对他笑了笑,她知道孙方平看出了她的体谅。孙方平也没多说。车子走了一段,孙方平指着窗外对面的小吃街,说:“我们去那里吃吧,那里比较适合我。”夏雨时做出高兴的样子说:“好啊好啊,我也想尝尝沂州的小吃呢!”
天气虽然很热,但夏雨时很愉快。晚饭他们吃到很晚才结束,夏雨时在孙方平的推荐下吃了很多小吃。夏雨时对张牙舞爪的小龙虾大声地叫喊起来,通红的炭火烤得她面庞通红。夏雨时出了一身汗,暑气尽消,感觉轻松凉爽。时间已经很晚了,孙方平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有联系到孙方弟。孙方平就打车送夏雨时回去。夏雨时喝了很多啤酒,身心舒畅,坐在摇晃的车上几乎快睡着了。回到酒店大厅,孙方平把她交给服务员,他连楼也没上就走了。
夏雨时在房间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她起来后在酒店的商务中心买了晚上九点回去的火车票,她想不能给自己留余地,今天一定要走。她给孙方平打电话,告诉他今天晚上坐九点的火车回去。孙方平也没有挽留她,只说到时候来送她。
夏雨时在房间里坐了大半天,孙方平一直也没出现。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孙方平来了,他好像很疲惫,衣服上全是灰土,拎了个手提袋,怀里抱着个大纸袋,一瓶红酒探头探脑地伸出来。孙方平说:“对不起,有事来晚了。”他把纸袋递给她说,“你等我一下。”说完他提着手提袋跑向卫生间。再出来时,换了整齐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洗过了,透着洗发水的味道。夏雨时刚才已经看过这瓶红酒了,知道这个牌子价格不菲,而且只有专卖店有售。孙方平一定是跑了很多地方才买到。
孙方平站在她面前,提起行李说:“走吧,去吃饭,我还买了酒,给你送行。”她站起来跟着他走了,感觉到自己的心中像开了一扇小窗,清透而明亮。
孙方平和夏雨时到了一家西式餐厅。菜上齐了后,他倒了两杯红酒,夏雨时抿了一口,觉得头轻轻的,人好像飘起来一样。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种忧伤的情绪萦绕着他们。夏雨时是专门打扮后才来的,她身上那些行头是用鲁阿曼给她的钱买的。孙方平看她看得很仔细,夏雨时当然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把对自己的喜爱全部写在脸上了。音乐声若有若无,夏雨时默默地享受这情境。孙方平也不出声,默默地吃着。有两三次她抬头看见孙方平默默地看着自己,她就举杯,两只酒杯轻轻相碰,然后孙方平无言一笑,表情有些苦楚,与以往的孙方平不同。夏雨时想,这样的气氛是对的。今天告别后,可能今生就此别过了。
又待了十几分钟,孙方平还是一言不发,好像在做什么决定。末了,他拿出一个蓝色缎子的高档盒子放在夏雨时面前,说:“这个礼物送给你。”夏雨时看着盒子,轻声地问:“这是什么呀?”孙方平打开盒盖,是一枚意想不到的胸针,胸针四角镶了钻石,中间又镶嵌了一块烟花宝石。
夏雨时心中的一团火腾地燃起来。这个物件炫目的闪光,让她明白这是个稀有宝物。夏雨时盯着胸针看了几秒,问:“什么意思?”孙方平说:“一份礼物,我把它送给你。”夏雨时摇头说:“我不能要。”孙方平抓过她的手,把胸针放在她手心里。夏雨时挣脱,说:“我不要。”孙方平按住她的手,说:“你也嫌我穷,拿不出像样的礼物吗?”夏雨时不动了。
“人和人简直有天壤之别。我是打工一族,一个月能多挣几百块钱就能乐一个晚上。可我一个月费劲挣的钱,还没你家鲁阿曼的一顿饭开销多。他挣钱多容易啊,不需要脑子也不需要学历,他生下来就拥有一切。”
夏雨时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抽噎,拿着烟花宝石胸针的手有些发抖,她想哭。孙方平盯着她看了几秒,也不说话。夏雨时感觉自己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了,她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涌了过来,她几乎要跳起来,然后冲出去,但她没动。孙方平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我暗恋你,可你嫌弃我!”夏雨时绷不住了,低下了头哭了。过了一会儿,她把烟花宝石胸针握在手里,问:“这是哪儿来的?”孙方平停顿了一下,说:“……我妈的……”夏雨时看着他没说话。“我就是想送你一件礼物,一件像样的礼物。这是件真东西,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么好的东西。”孙方平突然泪流满面地说,“收下吧,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喜爱了这么久的女人要结婚了,算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你很快要出国了,我们也难见面了,或许以后你看见这东西,还能记得我。”
夏雨时怔怔地看着孙方平。她明白这枚胸针应该是孙方平唯一的,也是他的全部财产。这个男人是深爱着自己的,他明知这份感情无果,还是执着地表达出来了。夏雨时也流泪了。看着心爱的女人泪水盈盈,孙方平没有告诉她,胸针是弟弟给他的。
孙方平今天上午才知道,混不吝的弟弟欠了赌债还不上,就擅自把孙方平的车抵了赌债,这台车是孙方平唯一的赖以生存的家当。孙方平找孙方弟还钱,孙方弟当然还不出,两人大吵了一架。末了,孙方弟掏出一个首饰盒说:“你把这个卖了,卖了钱去赎车,剩下的我不要,都归你。”孙方弟说着把首饰盒塞给孙方平,“这可是个好东西,你看着要价,我知道跟你来的那两个女同学都有钱。”孙方平打开一看,是一枚胸针。孙方平看着这东西精美的做工和包装,知道是件好物品,问弟弟:“你哪儿来的这东西?”弟弟说:“我妈的,反正她也不戴,以后也会给我。”
“你拿回去。”夏雨时泪水盈盈地把首饰盒推给他说,“我不嫌弃你。”夏雨时站在孙方平面前。他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看,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肩上,好像她是脆弱的瓷器,或是易碎的水泡。空调嗡嗡地响着,她眼睛闪闪发光,全身烫得仿佛在燃烧。夏雨时知道,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四
夏雨时不知道孙方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醒来后,已经是中午了。装着胸针的盒子静静地放在床头柜上。她静静地躺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听到一阵水流的声音,再一听又没有了。附近有河吗?她不知道。房间里很静,整个酒店都很静,静得她有点不安。她打开手机,并没有看到鲁阿曼的未接来电。她脱了衣服去洗澡,双腿在奇怪地发抖。
突然电话响起来了。她裹着浴巾去接,她说了声“喂——”,就呆住了。电话是酒店前台打来的,说是有人夜里在酒店附近的河边摔了一跤,后脑勺正好磕在了石头上,没有发现手机,身份不详……警察正在寻找目击者,让住店的客人知情的话都去看看。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浑身抖得穿不上衣服,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她跟着人流跑过去。说是附近,还真是不远的一条小河,河边堆了不少做景观用的山石,但这肯定不是玉水河。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多人,还有警车和警察。她挤上前,站到警戒线的边上。白色的裹尸布敞着口,虽然隔着好几米但是她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头边有一摊深色的液体,身上穿着昨天那件衣服,那是他跑到酒店大厅的厕所里换上的。
她踉跄地站住了,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痛得发紧。天气湿漉漉的,好像要下雨。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紧皱眉头,一脸正气地说:“退后,退后,无关人员,禁止靠近。”
她下意识地走向前,脸色死白。站在警戒线旁边的一个中年警官马上注意到她的表情,警觉地打量她几下,问:“你是死者家属吗?”“什么?”夏雨时一惊。中年警官又问了一遍:“你认识死者吗?是不是死者家属?”夏雨时回避着警官那双眼睛,他身后不远处,躺着一动不动的孙方平。夏雨时哆嗦着,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回答:“不。不、认、识。”中年警官怀疑地看着她的表情,正要说什么,边上一群人骚动起来,一个年轻警察跑过来对中年警官敬礼说:“邱队,那边有一个人来自首。”
中年警官马上跟着年轻警察走了。夏雨时的眼睛跟着他们两个,看见两个民警带着一个瘦男人从一块两米多高的假山石后面走过来,走到躺着的孙方平身边,他一下子跪下了……夏雨时一眼就认出是孙方弟。她看到警官问了他几句什么,孙方弟跪在地上直点头。两个警察上前拉着他上了警车,另外两个警察把白色裹尸袋的拉锁拉上,抬起来朝不远处一辆黑白的灵车走去。
回到房间,夏雨时在地上坐了一夜。她不敢上床,也不敢坐凳子,她觉得孙方平睡过的床和坐过的凳子全像是长了刀。她就在地上坐着,坐到第二天上午。
夏雨时去前台退房,静静地看着服务员给她办理退房手续,然后提着行李离开。整个过程没有人提及孙方平。结账的时候,夏雨时看到了那张火车票,她本来想丢掉,想了想,又把车票放进了钱包的夹层。
列车到站,夏雨时下了车,她发现列车停靠的站台位置恰好就是他们出发时的地方。几天前,他们一行四人就是从这里上的火车。仅仅几天的时间,再回来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孙方平是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恍恍惚惚好像又看见孙方平就站在列车旁,微笑着向她招手。一辆装满了大包小包行李的小拖车快速地推过来,差点撞在她身上。
“夏雨时……”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夏雨时吓了一跳,转眼一看行李拖车的后面是文锦。文锦手扶拖车的把手问:“你才回来啊?”夏雨时不自觉地点点头,疑惑地看着他面前的拖车和一堆行李。文锦指指身上的橘色马甲说:“临时的。”
夏雨时这才注意到,文锦穿着的马甲上印着字。看来文锦是应聘了车站的临时搬运工。
文锦看着她说:“你脸色不好,身体不舒服吗?”夏雨时挤了个笑容,说:“车厢里太热了。”文锦身后跟着的一个戴大墨镜的黑衣女人说:“快走吧,车快开了。”文锦马上弯腰拉起拖车,说:“我要走了。”夏雨时闪身让开,看着文锦消失在匆匆的人群中。
回到学校,夏雨时一进宿舍,鲁阿曼的电话就来了。两个人平时隔几天才联系也是常事,鲁阿曼问起的时候,夏雨时留心地把回校的时间往前提了一天。她说:“穆雪儿有事先走了,我也就跟着回了。”鲁阿曼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好不容易去一趟,想玩就多玩几天呗。”夏雨时轻声说:“穆雪儿走了我没伴,你又不在,我一个人不好玩。”鲁阿曼显然对她这句话感到很舒坦,就隔着手机屏幕亲了她一下。放下电话,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在行李箱的内贴袋里,发现了一个首饰盒。看到首饰盒,夏雨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眼泪夺眶而出。
夏雨时处处留心孙方平死亡一事的进展,没过几天就听到孙方平事情有了结果。警察经多方调查、取证,事情的经过原来和死者弟弟孙方弟沾染赌博恶习有关。
孙方弟自幼游手好闲,沾上赌博恶习后,更是变本加厉,家中财物被他偷偷变卖不少。后来他拿哥哥孙方平用来跑运输、维系全家生计的车抵赌债,这无疑是压垮孙方平的最后一根稻草。得知此事后,孙方平怒火中烧,当晚便将孙方弟约至小河边质问。面对孙方弟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孙方平气得双眼瞪得滚圆,额头上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怎么能这么糊涂?!那车是全家的指望,你拿去抵押赌债,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孙方弟恶狠狠地回瞪着哥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两人激烈争吵,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怒火而扭曲。孙方平看着眼前这个不可救药的弟弟,心中一阵绝望,转身离开这个让他痛心疾首的地方。此时,四周静谧得有些诡异,只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仿佛也在为这场家庭悲剧叹息。孙方平脚步踉跄,满心都是对弟弟的失望与对生活的无奈,每一步都似灌铅般的沉重。突然他被脚下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住,孙方平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仰倒。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挥舞双臂,试图想抓住什么,可四周空空如也,一切都是徒劳。砰的一声,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
孙方弟仍沉浸在和哥哥争吵的愤怒中,他涨红了脸,大口地喘着粗气。哥哥转身离开时,他也赌气似的背过身,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难听的话,满心想着如何再搞钱翻本,根本没留意身后的动静。听到那沉闷的声音,他只当是石头落入水中,完全没往哥哥身上想。他跺了跺脚,骂骂咧咧地快步离去,丝毫不知一场悲剧已然发生。
清晨,一个路过小河边的晨练者发现了孙方平的尸体。警方接到报案后,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现场勘查人员小心翼翼地在周边搜索线索,他们用专业工具仔细测量孙方平尸体与周边石头的位置关系,技术人员还对周围地面进行了细致的脚印采集,试图分辨出孙方平和孙方弟的脚印走向,以此还原当时两人的行动轨迹。随后,警方对周边的商铺和居民区进行更深入的走访调查。与此同时,警方还通过查看周边的监控录像,发现孙方弟离开现场后,沿着小路匆匆走向赌场方向。
听到这个消息,夏雨时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但她马上又开始感到内疚。晚上夏雨时辗转反侧,她想把胸针寄还给孙方平家人,但是想到无法面对孙方平家人拿到胸针后的疑惑和盘问,就决定让这个念头作罢。她想留下这枚胸针也应该,她会永远记住他的。
鲁阿曼果然是两周以后才回来。在机场鲁阿曼张开双臂拥抱她。这本来是个熟悉的动作,但她却是一阵心悸。坐在出租车上,她看着鲁阿曼,自己满脑子都是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有一个声音在问:“说不说?说不说?”
鲁阿曼每次回来,他们都去酒店住,进了酒店鲁阿曼脱掉鞋子就朝她身上扑。她推着他:“鲁阿曼,鲁阿曼。”“啥呀?”鲁阿曼解着袖扣。“有件事儿。”她说。“啥事儿呀?”鲁阿曼脱着衬衣说,“还愣着干啥?”
片刻的欢愉之后,鲁阿曼翻身下床,夏雨时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身体慢慢凉下来的同时,头脑也开始清醒。她意识到,她什么都不能说。鲁阿曼再次坐到床上后,问:“你说吧,啥事儿?”“事儿都做完了,还能有啥事儿?”她抱住他的手臂,整个儿放在自己的胸前,娇滴滴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妈也在催,她身子很不好了。”鲁阿曼把头埋在她迷人的胸窝里,声音模模糊糊的,“妈选的礼服你如果不满意就说。”夏雨时乖乖地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鲁阿曼搂得紧紧的。
五
十二月的一个周末中午,鲁阿曼把夏雨时送到她家的楼下,便开车回去了。周末的晚上,他总是要和他的那几个朋友打牌,临走前他抱着夏雨时亲了一下,吩咐道:“明天早点儿过来。”
夏雨时独自上了楼。家门开着,夏雨时进屋,看见两个警察坐在沙发上,夏雨时心里一震。那天在小河边,夏雨时也见过警察围着孙方平的尸体,他们冲着周围人吼道:“无关人员,禁止靠近。”其中有位警官问过她是不是死者家属。那天她看着尸体被搬上车运走。
夏雨时母亲坐在沙发上,惊魂未定的样子。警察见夏雨时回来,站起来朝她走来,问:“你是夏雨时?”夏雨时点点头,眼睛盯着母亲,母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夏雨时逼迫自己冷静。两个警察站在她面前,其中一个刚要开口,夏雨时母亲突然站起来,拿起桌上的茶杯,丢了过来。两个警察敏捷地一闪身,砰的一声,茶杯碎在其中一人的脚下。夏雨时母亲浑身颤抖,说:“你们凭什么说我女儿偷盗?我女儿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偷别人的东西?”
偷盗?夏雨时感到莫名其妙。夏雨时母亲说完,异常激动地扑过来。母亲这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夏雨时拦住她,对警察说:“对不起,我母亲身体不好,她不能受刺激。”
两个警察低头嘀咕了两句,一人去拦着夏母,一人对夏雨时说:“我们是这个区的警察,有人举报你涉嫌偷盗。”
夏雨时一听自己涉嫌盗窃,顿时感到自己在发抖,但头脑还是清醒的。她想,事情一码归一码,对于鲁阿曼,她是做了不应该做的事,说她感情不专也好,性情淫荡也罢,都是婚前的不是或者说过失,但盗窃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不能随便嫁祸于自己。夏雨时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说:“警察同志,我不知道是谁举报的我,但我问心无愧,我从来没有偷拿过别人的任何东西。”
警察从一个黑不见底的文件袋中取出一张照片。虽然仅仅是照片,但上面那位美丽新娘胸前的胸针依旧璀璨夺目。这是她和鲁阿曼不久前的结婚照。
婚礼上夏雨时的衣服首饰本来都是鲁阿曼的母亲选好的,用一个箱子装好,按次序放在新娘休息室。在最后的合影环节,夏雨时更衣的时候,看到行李箱夹层里的首饰盒。夏雨时取出那枚烟花宝石胸针戴在胸前,她想这样对那个深爱过自己的男人来说,也是一种最好的怀念。
又一张纸摆在她眼前,警察说:“是烟花宝石胸针的女主人报案提供的胸针拍卖所得的收据,上面有一串长长的数字。”警察的话让她魂飞魄散,“这胸针是传世之宝,主人重金从拍卖行拍到的。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不是你丈夫鲁阿曼家的。请解释它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夏雨时觉得自己有些眩晕,她大口吸着气,准备对警察说什么。不料警察却率先开了口:“当时女主人向当地警方报案,但警方一直没有找到线索。三天前,我们收到了沂州警方转来的材料,失主在网上看到了你戴着这枚胸针的照片。”
夏雨时的头脑轰轰作响,她在幻想,或者说是猜想,猜想她和孙方平在一起的那个白天,孙方平应该是去了某位女主人家里拉货或者搬东西,他在那家人的梳妆台上偶然发现了这枚烟花宝石胸针。她慢慢试着猜想当时孙方平看到这昂贵的首饰时那种奢望的神情。夏雨时心里充满了愤怒,心里对孙方平的愧疚已经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对他的怨恨,是他玷污了她。
“不是的,你们搞错了,肯定搞错了,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夏雨时自己都感到了这话的虚弱。她想,孙方平的母亲怎么会有这么昂贵的首饰呢?“请把胸针拿出来吧。我们鉴定之后,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答复。”警察说。那枚胸针,夏雨时一直放在娘家自己的房间里。夏雨时拿出烟花宝石胸针交给警察,她反复强调:“你们搞错了,肯定搞错了,这肯定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传世之宝。”
警察拿出照片仔细比对,又用放大镜看了看胸针背后的别针,说:“就是这一枚。你看编号都是一样的。”夏雨时傻了。她突然跳起来,说:“不对,这不是我偷的,是别人送的,是别人送给我的!但送胸针的人已经死了。”话一出口,夏雨时就呆住了。“那个人是谁?”警察马上追问。“孙方平。”说出“孙方平”这三个字的时候,夏雨时觉得脑袋轰的一声。“送你胸针的孙方平,你们是什么关系?”警察说,“你一共买过两次沂州到本市的火车票。车站的监控录像也拍到了你,另外,我们也有人证。说说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变行程的。第二张车票也就是你回来的那张火车票,它的时间,是孙方平死亡的第二天。我们的人证是文锦。”
夏雨时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两腿仿若瞬间被抽去筋骨,绵软无力,她险些瘫倒于地。她的嘴唇像是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片微微颤抖,半晌发不出一丝声响。那个送她胸针的孙方平已死,如今自己竟被指认在孙方平死亡前后有可疑的行程。这一连串的巧合,恰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巨大罗网,将她严严实实地困在其中,不得解脱。警察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她,那目光似能穿透她的灵魂,让她无处遁形,她仿若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夏雨时的心中,恐惧与绝望如汹涌的潮水,一阵接着一阵地袭来。她深切地明白,此刻的自己已然深陷泥潭,难以挣脱命运无情的纠缠。
随着夏雨时陷入长久的沉默,周遭的气氛越发凝重压抑,仿若有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警察见夏雨时久久未答,再度神色严肃地厉声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枚胸针、那两张车票,还有你与孙方平之间的关系,都必须给我们一个清晰明了的交代。”夏雨时这才缓过神来,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起她与孙方平往昔的种种过往,以及那些深埋在岁月深处、鲜为人知的琐碎细节。而随着她的道来,孙方平那意外致死的案件,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重新翻起,再次呈现在众人眼前。由于夏雨时无法洗清因财杀人的嫌疑,她瞬间成为探寻孙方平死因的关键人物。在往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她不断地被警察问讯,生活陷入了无尽的阴霾之中。
在又一次问询结束后,夏雨时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却发现自己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夏雨时?”夏雨时缓缓转身,看到了穆雪儿。穆雪儿满是惊讶与疑惑地说:“夏雨时,最近大家都在议论,说你和孙方平的案子有关,但我相信你,相信一定是事出有因。”夏雨时拼命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同学四年,你不了解我吗?”穆雪儿眼里含着泪,说:“我知道你心里苦,要是我,谁要是欺负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他。”夏雨时的眼泪唰唰地掉下来,嘴唇动了动,想要解释,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许久她才挤出几个字:“我是被冤枉的,孙方平不是我杀的,我怎么可能杀人呢?”穆雪儿面露难色,犹豫着说:“可他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而且警察一直找你,难免让人多想。”夏雨时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她惨然一笑:“连你也不相信我吗?”穆雪儿连忙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事太奇怪了。警察怎么会一直揪着你不放呢?”夏雨时不再说话,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离去。穆雪儿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从那之后,每一个寂静的夜晚,她都被噩梦纠缠。那些关于孙方平案件的种种细节,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六
夏雨时由于涉嫌一桩命案,最终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
夏雨时突然就老了,两眼通红,面色发黑,头发乱蓬蓬的,眼神痴呆,身体僵直。
每次审讯,夏雨时都连续不断地陈述,好像生怕别人听不清楚。她会说着说着,突然指着面前的人大叫:“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吗?”然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一次审讯的时候,门开了,走进来另一个穿警服的人,对夏雨时说:“你母亲刚才硬闯问询室,与两位警察发生了冲撞,她开口骂人,动手伤人,还用手抓住警员的双手,用自己的脑袋往电警棍上撞,所以不得不派人把她强制送回家。”砰的一声,夏雨时双手猛然拍打在桌面上,她站起来冲上前紧紧抓着来人,双眼通红地嚷:“她怎么样了?你们把我妈妈怎么样了?”做笔录的警察厉声喝道:“坐下!”夏雨时不坐,她双手挥舞着怒吼:“别碰她!别碰她!!”问询的警察再次大声道:“坐下!坐下!!”一个女警察上前用手使劲压着她的双臂。夏雨时愤怒地挣扎着:“我没犯罪,我没杀人,更没偷东西,我妈怎么样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偿命!”
夏雨时不知道,一个穿着笔挺衬衫的男人正站在办案中心门口,他无法想象居然有人能用这样刺耳的声音说话,屋内这个女子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声嘶力竭、面目狰狞的样子是如此陌生和可怕。男人听到警察的转述,颓然地靠在墙上,紧紧闭上了眼睛。这个男人是她的鲁阿曼。
几天后,夏雨时收到鲁阿曼的“离婚协议”。鲁阿曼甚至不来见她,只让律师把“离婚协议”送到。律师在她面前打开“离婚协议”,一字一字地念给她听。夏雨时欲哭无泪,她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然后将签字笔使劲扔在地上,仿佛将自己的过去扔掉。
她曾对未来做过许多幻想。她想过他们的孩子,最好第一个是男孩,第二个是女孩,只要鲁阿曼想要,她会一直生下去;她想过他们一起照顾孩子的样子,甚至还想过鲁阿曼的父母去世后他们搬进那所大房子时的样子;她还想象他们年老时,手牵着手一起慢慢逛公园的样子。她是想着要与他共度一生的,而现在一切都毁了,毁于那枚美丽的胸针,那个忘情放浪的时刻。鲁阿曼走得这么绝情,头也不回,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夏雨时几乎像疯了一样,整天衣衫不整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她一躺下就会觉得身上长出刀子。她不敢抬头看灯光,觉得刺眼,灯光又让她想起那一枚几乎要她命的胸针,她的眼眶像薄薄的瓦片一样支撑着。她想不明白,孙方平为什么要送一枚偷来的烟花宝石胸针给她。
马上就是新年了,命运的齿轮已然悄然转动,真相正缓缓向她走来。她在小河边见过的警察邱队来告诉夏雨时案件的相关结果。
经侦查已破案,是犯罪嫌疑人孙方弟实施了胸针盗窃的行为。他清楚胸针无法正常变卖,便骗哥哥孙方平,称这是他母亲的,让哥哥想办法卖掉,想借此赎回被他抵押的车辆。失主报警,孙方弟慌了神。为逃避法律制裁,他赶忙约孙方平见面,想商量对策。彼时,孙方平刚从夏雨时房间出来,接到弟弟电话,瞬间又惊又怒。两人碰面,孙方平因被欺骗,火冒三丈,冲向孙方弟欲动手。慌乱间,孙方平一个踉跄,头部狠狠撞上石头,当场就没了气息。警方勘查现场,找到了一些关键物证,又从夏雨时、孙方弟及其他证人处获取证言,还分析了通话记录。最终判定,夏雨时无犯罪嫌疑,孙方弟盗窃胸针构成盗窃罪,虽无杀兄故意,但因其行为引发冲突致孙方平死亡,同样要承担责任。在法律面前,他终究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沉重代价。
正是新年之夜,无数烟花争先恐后地在夜空中绽放,它们仿佛也知道,那些梦幻般的绚丽不久就会随风消散。
【张子影,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上海文学》《红豆》等刊物发表作品数百万字。出版长篇文学作品《试飞英雄》、《女兵一号》、《一朵云响亮地飘动》、《大上海沦陷》、《守望光明》、《飞越驼峰》、《三日长过百年》、《洪学智》(上、中、下三部)、《飞机楼》等多部。作品入选二〇一七年度“中国好书”榜,曾获第七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曹禺戏剧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安徽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家》长篇报告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