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5期|予葶:她像鱼一样飞翔
予葶,1998年生于江苏,硕士毕业于英国华威大学写作专业,英文作品散见于《Past Ten》《Aloka》等杂志。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导读
她被困在婚姻的泥沼里动弹不得,丈夫的出轨、日常的琐碎,如同无形的电线,将她紧紧缠绕。只有在梦境的一隅,她才获得了飞翔的自由。清亮月光下,她变成一尾有着冰蓝色翅膀的飞鱼,一次次跳跃游弋在内心深处那片被压抑许久的自由之海……
她像鱼一样飞翔
予葶
玲子最近常常做关于飞翔的梦。没有一望无际的蓝天,有的是天罗地网般的电线。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速度,也不能停下来,只能焦灼地穿梭在线与线之间。高空中飞行,风扑面而来,紧张的汗水冷冷地凝固在皮肤上。时而,她不小心碰到了线——触电,惊醒般疼痛,梦境的网暂时将她放过,休息一秒后,又继续被推着向前飞翔。
天空中不可能有这么多电线,不然,哪怕最灵巧的鸟也无法生存。可是她怎么也无法把密布的电线从梦中赶走,任凭她用意念努力说着“消失!消失!”它们影子一般晃了一下,又继续在梦里存在着,随时以一毫米的距离与她的翅膀擦身而过。她的翅膀是冰蓝色的,像晴天的湖水和星空调色而成,在阳光下金属似的发亮,薄薄的鱼鳍一般,轻盈迅捷,不是她沉重的肉身所能驾驭,要时刻提防着避开那些充满恶意的电线。
有时候她也会梦到自己在游泳,像奥运健将那样在浪花里翻滚,好像水才是她的家。可实际上,她到了四十二岁也没学会游泳。她对水有莫名的恐惧。女儿贝贝上小学的时候,玲子陪着她去上游泳课。贝贝在游泳池里大喊:“妈妈,你也下来呀!”封闭的室内,小女孩清亮的声音回荡着。玲子在岸上站着,摇了摇头:“你好好学就行了!”
对水的记忆,停留在八岁那年。小小的玲子拉着爸爸的手,走进深水区。忽然之间,大手松开了,她下沉,踩不到池底,悬浮在蓝色的水里,大睁着眼睛,看到漂来漂去的人们的腿和水草一般摇曳的腿毛,看到白色格子状的游泳池壁,她忘记了呼吸,也没有想到应该挣扎。下一分钟,爸爸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看到她呛水咳嗽的样子,笑了起来。玲子到现在也不懂,为什么父亲会突然松开手,为什么父亲看到差点溺水的她会笑起来。
在丈夫出轨之前,她曾以为他是一个和父亲完全不同的人。踏踏实实地在国企上班,回了家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周末去钓鱼。他一喝酒就脸红,所以也很少和朋友出去聚会。当初,玲子丢下助理工程师的岗位,跟着丈夫来到这座城市,在街边开了一家小饰品店,但很快就清仓处理、关门大吉,只好在离家不远的量贩式超市做理货员,顺便帮人订火车票,补贴家用。辛苦,但很平静。丈夫沉默寡言,从不会说一句“辛苦了”或是倒一杯茶水给她。玲子只当自己嫁了个老实人,虽然代价是没有甜蜜的爱情,但也总比那些花言巧语朝三暮四的男人要好呀。直到贝贝去上了大学,她才得知,丈夫有一个年龄可以做自己女儿的情人。
玲子对自己的反应很诧异:她竟然不惊讶,也不生气,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好像注定会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就像是呛了水被父亲打捞起来,而不再是虚无地悬浮着。她也期待过丈夫会有什么解释,但他只是低头不语,像一只忠诚的猎犬那样谦卑地看着她的眼睛。
“有多久了?”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问点什么。
“刚认识没多久,我们只是吃了顿饭。”丈夫一脸诚恳,“现在联系方式已经全都删了。”他的虎背熊腰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弓着身子,仰着头,像在说“我这样解释够了吗?”
玲子知道他期待着一场大吵大闹,但她偏不回答,只是默默地走进了厨房,系上围裙。是她的大学同学阿娟在一个偏僻的小商场里撞见了他和一个年轻女孩走在一起。她说,他们并排走着,就像一只大棕熊牵着一只小白兔。那个女孩戴着眼镜,一身书卷气,兴许还是个学生,看到阿娟跟他打招呼,登时吓坏了,唰地甩开男人的手,肩膀耸在一起尴尬地笑着。
“不要告诉玲子,她会找麻烦的。”丈夫这么跟阿娟说,阿娟又告诉玲子,两个女人听了这话都凄然一笑。
玲子没有兴趣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是谁主动的,去过哪里,做过什么,那女孩是痴情还是缺钱才会找上这么一个中年男人。既然丈夫说联系方式已经全删了,还主动要求给她查手机,那就当做自己已经相信了他吧。她站在洗碗池前,盯着自来水冲刷着黄橙色的菜椒,突然羡慕起淌过她手背的水流,形态自由,来去无踪,流过去就消失不见了。也像大风天里的云,被风卷起来又撕开,棉絮一般被揉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花语 绘画作品
吃晚饭的时候,丈夫不再放肆地吧唧着嘴,而是闭着嘴轻声咀嚼,食物在嘴中像在守着一个秘密,然后默默地消化。她能看出丈夫有些失落:自己没有大发脾气,甚至都没有伤心。他也在观察:她这到底是相识二十年之后的冷漠,还是有更大的阴谋在酝酿?
不,他不值得用阴谋来对待。为了避嫌,他晚饭后没有出门钓鱼,而是乖乖地缩进书房的转椅里,打开电脑看球赛,把客厅的大电视让给了玲子。晚间,这个男人在枕边躺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起初的呼吸声很轻,但不过多久就鼾声大作。黑暗里,他长满褐斑的眼睑、下垂的两腮、厚厚的微张的嘴唇、那嘴唇中呼出的油汪汪的气味,都让玲子感到一阵恶心。她背过身去,蜷缩在一起,胃中翻搅着没有被感恩过的食物,胸口像是被紧身胸衣束缚住了。她拉扯了一下绷在肩膀上的睡衣,松快了一些,可是左胸口好像嵌着一根刺,那根刺早就长在了肉里,只是等到发觉疼痛的时候,已经再也取不出来了。除非用刀划开,做手术,承受大出血的风险。
第二天的城市特别奇怪。从超市下班回家的路上,房屋歪歪扭扭的。明明是冬天,柏油马路却好像被晒软了,她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沼泽里前行。车流和人流的声音嗡嗡地笼罩着脑袋,她似乎飘在天空里,向下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地行走。好容易到了家门口,她把手伸进皮包里,握住钥匙,手却好像不听使唤,怎么也拿不出来。出来呀,出来呀。手就是不动。那是自己的手吗?猛地一抽,心脏里的刺又被碰疼了。打开家门,熟悉的地砖离自己好像特别远。远,而且冷。就不应该听丈夫的,全家都铺地板多好啊,多温馨。
周末,贝贝从上海回来了,玲子熟练地炒菜,像在看两个机械的手臂忙碌着。她拉开厨房的玻璃门,熟练地喊:“吃饭了!”平常这时候,坐在沙发上的丈夫和窝在房间里的女儿都会低低地敷衍一声,直到她催促第三遍他们才会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就好像从冬天的被窝里爬出来那样困难。可是现在,她喊出第一声“吃饭了”,丈夫就腾地起来,主动来摆碗碟筷子。玲子心里冷笑,脸上却懒得笑。一顿饭,三个人像刚认识不久的点头之交那样,交换着最基本的寒暄。丈夫前天钓上来的鳊鱼被红烧了端上桌,那酱色的鱼头瞪着空洞的白眼珠,呆滞地看着玲子。玲子也看着它,就好像是在看自己。她已经把它做成了食物,却没勇气把筷子伸向这死不瞑目的盘中生物。终于吃完饭,丈夫说他来洗碗。
贝贝最近在大学迷上了音乐剧,她把《伊丽莎白》投屏到客厅的电视上来看。玲子擦好饭桌,转过身瞥了一眼,身穿一袭黑裙的女主人公正在唱:
“他的忠诚在哪里落幕,我的自由就从哪里开始!”
这疼痛是无底的海。也许只有把心脏摘出去,把胃也摘出去,她才会不再疼。就像贝类,无法反击外界的伤害,只能让入侵的沙砾在柔软的内里慢慢消化。躺在床上,听着丈夫的呼噜声,就像旁边睡了一只若无其事、人畜无害的大兽。如果要求他解释、道歉,就只会让自己显得小气、自卑。想等他主动说对不起,更是不可能——这就意味着他要承担责任,承受她的情绪。除非他被抓住了证据、走投无路了才会这样做:策略性地表示歉意,用忏悔的眼泪恳求原谅,无一例外地诉说自己被纠缠的苦恼。要是过了许久妻子还不买账,就倒打一耙,指责她多疑,成了个疯女人(他不会在意她是被谁逼疯的),然后在妻子的自我怀疑和内疚心疼中,他就可以继续堂堂正正地享受家庭生活。从阿娟的婚姻里,和身边其他许许多多朋友的婚姻里,她早就了解了这个诡异的程序,就好像是早就批量设置好的一样。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死结。
离经期还早,她的乳房却开始胀痛,好像两座喷发不出来的火山。她痛得穿不上胸罩,两个星期后只好去了医院。前面排队的都是化脓、堵奶的女人们,让她有点惭愧,自己仅仅因为疼痛就挂了专家号。诊室门口,一个瘦小的男人弓着背来来回回走过,时不时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可是除了玲子,好像没人在意。也可能是女人们都注意到了,但集体为那不怀好意的人保守着秘密。终于排到玲子,隔着屏风,一个女医生把手伸进她的毛衣,左边右边各捏了几下,说是有些肿胀。做完彩超,没有囊肿,没有结节,什么也没有,她有些失望。
吃了谷维素躺在床上,医生说是用来降心率的,她却感觉心跳得更快了,身体像一个被敲打着的鼓,跟着心跳一起一伏。疼痛从心脏蔓延开,到了四肢末端被截流。她的手指尖、脚趾尖发麻,四肢木然地垂在床上,血液全都涌到了脑袋顶端,盘绕着,盘绕着,流不出去。她的眼皮里游走着紫色的纤维,好像流到腿上的经血,那凝滞在体内过久而氧化了的血液,在眼前由细流洇成一片。因为紧绷,她全身出了一层薄汗,可一松开,却又冷得发起抖来。她翻了个身,猛地坐起来。不会是更年期了吧?不,不是她的问题……她向前赶着,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把孩子送进大学,一班列车的目的地到了,可是铁轨还向前延伸,车子还在往前,不停地,不停地往前。她需要做些什么。她需要让这车越出轨道,让翅膀挣破电线,哪怕翻倒在地,哪怕雷电轰鸣。只有这样,才不会那么疼。她不能躺着,她不能坐着。她起身,走到她唯一的私人空间——厨房,打开冰箱数了数鸡蛋,还有7个,再关上。冰箱上的液晶屏映照着一旁窗户边的鱼缸,那里还有丈夫昨天钓上来的鱼,在冷光下闪烁着菜刀一样锋利的银光。氧气泵咕咕地冒着气泡,她的胸口却闷得难以呼吸。双臂在背后撑在冰凉的石英桌面上,液晶屏熄灭了,黑暗却在眼前突然亮了起来。她默默走出了厨房,拧开防盗门,没有穿外套就走了出去。丈夫的呼噜声掩盖了关门的咔嗒声。
凌晨的街道上只有黄昏一样的灯光,她开着车窗,让冷风灌进自己的身体。没有目的地盘山而上,车在茅山水库旁停了下来,她下车走下坡去。冬天的风贯穿她,穿透了血液,她好久没有散下过的长发像旗帜一样被吹起,纸片般瘦削的身躯就好像化成了风的一部分。胸口还是被压着、被束着,她脱掉上衣,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觉得好一点了。她把裤子、内衣都脱了,扔在水边的斜坡上。终于,她的身体不再是由衣物分割开的零散的碎块,而是完整的身体——它被看见了,它好像不再痛了。这身体被刺骨的冬风吻着,那吻却比春风还要温柔。平静的水就在脚边,在月光下泛起银黑相间的纹路,好像鱼鳞,整个水库就像是一条巨大的鳊鱼。她怕那水,可是她此刻只想去亲近她最害怕的事物——她需要极端的恐惧来吞噬这麻木的混乱与痛楚。往前一步,水碰到了脚趾,冷得像严酷父亲的脸。她想到父亲,突然微笑起来,纵身一跃跳进了黑色的水里。
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是梦一样涌动的声音,好像回到了母亲的羊水里。她下意识地蜷成一团,想要重新成为一个胚胎。胳膊萎缩,变成薄薄的两片,两腿被一股力牢牢地粘连在了一起,脚尖生出裙摆来。头发消失了,两腮出现了裂缝。纤薄而无弹性的皮肤上,长出一片片银币一般的鳞片。她欢快地一甩尾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条大鱼。一跃出水面,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一落下,涟漪就好像镶了钻的黑色天鹅绒裙,而她就是身着晚礼服的美人鱼。水的拥抱是辽阔的,它不像焦虑的母亲那样把你攥紧,而是温润地包容、围裹着你。游泳绝不是孤单的,周身的每一滴水都在与你互动,却又不会牵绊住你的脚步。
她翻滚着,跳跃着,就像一个孩子赖在妈妈正在收拾的被子上打滚那样,天边的朝霞越是催促,她却越是不想离开。可是贝贝和丈夫在家里等待她做早饭。不舍地,她一跃上岸,又变回那个干瘦的中年女人。穿上衣物,用抓夹盘起头发,她又呆呆地望着水面一会儿,开车离开了。
丈夫并未察觉有任何不妥,没几天就不再在开饭前“帮她”准备碗筷了,晚上不是出去钓鱼,就是在客厅电视上看球。可是玲子再也没有睡着过。每到晚上,她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身边沉闷的鼾声响起,就下床出门,开车到水库去,在冷风中脱光衣服,跳进水里,享受鱼的身体的快乐。水的颜色那么深,水面上细碎的月光那么亮,她好像在宇宙里穿梭,在一颗颗闪烁的星球间畅游。太阳快要出来的时候,她就再回到岸上,变回人形,回家做早饭,去超市上班,下班,回家做晚饭,打扫卫生,假装睡觉。
一次休息日,她约阿娟去游泳。阿娟的眉毛简直要挑到天上去了:“你什么时候会游泳了?”
“自学成才。”玲子调皮地笑着,眼角溢出褶皱。
游泳池里,四面是方方正正的墙壁,中间是一条条彩色的浮挡,蓝色的化学试剂好像一池子福尔马林,淹浸着身着各色泳衣的男女老少。这里的水是死的。潜进去,她听不见母亲羊水里的声音。脚下是平的,一会儿就按照划好的泳道游到了头,只能来回折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厨房的那个鱼缸里游泳。只到游泳馆来了这一次,玲子就把那条竞速泳衣扔到了一边。人们费尽心机研发的布料,不及鱼的身体万分之一巧妙。鱼的曲线是为水而造的,泳衣再怎样设计都只是拙劣的模仿。
第二天,丈夫钓上了一条八斤重的花鲢,兴冲冲地提回家。玲子不忍心看,躲进了卧室抱着手机,手上给阿娟发着信息,心却在厨房。她的空间被占领了。砍在菜板上的声音落下,血腥味弥漫在一百多平的家里,好像一个屠宰场。她的厨房变成了行刑的地方,也许本来就是。剁鱼的声音不断,她想到那鱼挣扎的尾巴如何上下拍打着,它从未聚焦过的眼神如何冷漠地凝望着自己的刽子手。她好像能看见丈夫的手利落地肢解着大鱼,血溅到他松弛的脸颊上。玲子冲到阳台的水池边干呕起来,红色的血,白色的骨,银黑色的皮,滑溜溜的肠子……
“有必要吗?”丈夫听到声音,戴着手套从厨房中探出半个身子,眉头紧皱,“也不来帮我。”
玲子摆摆手,丈夫又继续进去剁鱼。门铃响了,丈夫的姐姐今天带着孩子来吃饭。丈夫攻占了她的厨房,亲自下厨,系着围裙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糖醋鱼块。姐姐和外甥夸赞丈夫手艺好,又埋怨自家男人从不会做菜。像他这样顾家的男人,要去哪里找啊。丈夫笑得脸皱成一朵菊花,洗碗、擦桌子格外卖力。今天的鱼块,玲子一口也没吃,她好像看到盘中是自己的尸块。
夜晚降临,她像一支箭射进黑色的水里。眼泪涌出来,是冷的,没等意识到它的存在就化进了湖水。原来鱼也会哭啊。她猛地一跃,在月光下掀起的水花好像四溅的泪珠,她想跃上天空,和捕食她的鸟类成为同伴。鱼和鸟,可以成为朋友吗?今天的湖面静得出奇,其他的鱼虾好像都在为那条花鲢哀悼,只有玲子反反复复地跳跃着,泼墨般为它洒泪。它们祭奠的方式不同,却都同时在祭奠着。
最近,丈夫迷上了看海钓的视频。这天他兴致盎然地把手机拿给玲子看,钓友在东海钓上来一条蓝光闪烁的飞鱼,背上有两个大翅膀,尾巴上还有两个小翅膀。它的身体像海豚,硬而薄的翅膀在阳光下像七彩的贝壳。
“为了表示尊重,给它做成三吃了!”紧接着钓友就发来一张照片,烤、蒸、刺身,小小一条飞鱼,得到了这样高的待遇。人类愿意变着法花心思吃它,就是动物的至高荣耀。
“真有会飞的鱼啊。”玲子嘀咕着,丈夫却把它当成了一个问句。
“你不懂吧,这个鱼一跳起来能有十几米。”
“那不是正好送到鸟嘴里?”
“是啊,这鱼估计是没进化好,为了不被海里的大鱼吃,飞起来逃,还要被鸟吃。”
玲子并不觉得飞鱼是没进化好的生物。她上网查着资料,被这种有着蓝色翅膀的精灵迷住了。她还看到,科学家发现,飞鱼并不全是为了躲避大鱼的捕猎才起跳。有时,飞鱼会没有原因地跃出海面,在水上滑行将近一分钟。它们是不是因为贪心才生出的翅膀,想同时享用大海和天空那不同质地的自由?
阿娟生孩子晚,儿子才十岁。她总是充满了活力,高声说话的时候,卷曲的长发像弹簧一样跳跃着。两年前,她第一次上诉离婚不成,过了半年又再次上诉。而玲子没有力气。她不想跟丈夫和父母争执。她连脸上的表情都懒得变换,更没有力气去变换自己的人生轨道。她时常觉得自己和丈夫的卧室像是一个停尸间,存放着两具早已没有温度的身体。玲子本来就对夫妻之事冷淡,丈夫近来也越来越懒得发出邀请。出于什么原因,她只作不知道。年纪到了,老夫老妻只剩亲情了,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把自己糊弄过去。
上周末,阿娟带儿子去了东海。她给玲子带回来两件纪念品: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装着海边的沙子,还有一个白色的贝壳。从未去过海边的玲子看着沙子出神:这是被海浪的大手长期爱抚着的尘埃,它们有黄糖一样的颜色,面粉一样的质地,平静而安详,好像永远在深沉的睡眠里。
“我找了好久,挑了这个贝壳给你,你看,是不是特别完美?”阿娟把贝壳放在手里左看右看,那是一个半个手掌大小、带着竖条纹路的厚实的贝壳,弯曲的头部带着点黄色,摸在手里是磨砂的感觉。它与自己完美对称的那一半永远地分离了,不远千里来到玲子的手中。
海无边无际,比水库要大得多、有力量的多。不是镜子般平静的水面等着她激起浪花,而是巨兽般汹涌的波涛与她同游,还随时会有被更大的鱼吃掉的危险……玲子着了迷,沉醉地看着阿娟发来的大海的照片:那深与浅的蓝色分层,好像是人间的界限。
暑假贝贝回家来住了。她不爱出门,只是躲在房间里看音乐剧。她是个敏感而疏远的孩子,玲子觉得自己从来都不了解她,而丈夫从来都无意去了解任何人。每天夜里出门时,她必须格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就怕女儿睡得浅,听见声音。
她用灵巧的鱼的身体在水里划着曲线,就像在一个半球体里作画似的,很快就把这张立体的画布填满了。起了风,湖水轻柔地抚摸着岸边,她却突然感到一阵愤怒:水若有灵,它为什么不能豁出全力去拍打堤岸?这样软绵绵轻飘飘的,是在畏惧什么?这样的力度怎足以释放那压抑了太久、即将溢出的生命动能?
“我们去一趟东海吧。”后来的某一天晚饭时,丈夫提议,“一辈子总得去一次油井,海钓圣地啊。”
“我也有点想去海边,”贝贝说,“但是不想去钓鱼。鱼钩穿破鱼嘴,它们不疼吗?”
丈夫看着玲子,想和她一起嘲笑女儿的天真,但是玲子只是闷头吃饭。他只好自己笑笑,对贝贝说:“鱼没有痛觉的。你看它这白眼珠,”说着用筷子戳了一下桌上的翘嘴鱼,“它们很麻木的。”
“要去钓鱼你自己去,我和我妈在海边走走就好了。”
玲子没有说话,权当是默认了。
“还心疼鱼呢,吃得这么欢。”
“妈,你怎么不吃鱼?”
玲子又夹了一筷子生菜,低着头说:“现在杀鱼烧鱼都是你爸弄。”
“那你怎么不吃啊?”
“年纪大了就爱吃素的。你多吃点。”
远远望去,海滩只是露出了一个角,玲子的心潮就如那海水一样澎湃起来。看见海的全貌的那一刻,世界似乎消失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大海。海浪的声音混杂着孩子嬉闹的声音,那是来自尽头的遥远呼唤,它可以让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眼泪翻涌出来,江河般汇入无边界的胸怀。母女两个脱掉凉鞋,光脚踩上热热的沙子,一踩就陷下去一个滚烫的坑,脚底的温暖顺着双腿涌上心窝。浅蓝色的天上,薄薄的云像丝线被拉长、散开。海水是晶莹的灰,褶皱处泛出盈盈的蓝光,冲上沙滩时堆起奶油一样白色的裙边。那好像是一个淘气的小姑娘的裙摆,在你眼前晃一下,就跳走了。
玲子小心翼翼地走近海水,凉凉的,却不似夜晚的湖水那样冰冷。她鼓起勇气往里走了几步,一卷浪花冲来,漫过她的小腿,沾湿了她白色的长裙。脚下的沙子被后退的海水带走,她在原地不敢动,就好像深陷流沙,支撑她双脚的东西正在分崩瓦解。大海好像饕餮,一口口吞下沙滩上的一切:遗留的贝类、人类的垃圾,甚至人类……那张深渊巨口好像要把玲子也吞进去。可是玲子不觉得害怕,而是兴奋。被海浪带走的贝类,并不会被毁灭,而是可以回家。
贝贝也穿了白色的长裙,她更大胆些,拎着裙子走进了海的更深处。一个大浪咆哮而来,她笑着大叫着,往回跑,却在流动的沙砾里摔了一跤,跌在水里,玲子忙地向前去,在涌动的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也把持不住平衡,俯身摔了下去。海浪退去,母女两人终于撑起身站起来,看着对方全身都湿了,胸罩也在白裙子里映出来,两手都沾满了黄沙,双双大笑起来。
丈夫和钓友在外一起吃晚饭,给玲子传来他们的海鲜宴照片:“兄弟今天收获一条一米长的海鲈!”
晚上,他沾着一身腥味回来了,女儿嫌弃地催促他去洗澡。夜里,玲子没有和丈夫一起睡。他一个人在套房里关着门打鼾,她和女儿在外面的双人床上躺着。她知道,如果半夜下床,女儿一定会发现,但是今天,她更想和女儿一起入眠。关了灯,贝贝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玲子闭着眼睛,却感觉自己好像正被看着。
“妈,”贝贝突然说,“你如果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玲子慢慢睁开眼,看到女儿的眼睛在黑暗里发亮。
“我知道你每天夜里都要出门。”
“贝贝,我其实……”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你不想,就不用告诉我你去干什么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去。”
“但是我今天想和你一起睡呢。”玲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像女儿才是成熟的那一个。
“好吧,那你明天再去吧。”
玲子过了很久才睡着,她翻来覆去,不知道该不该担心女儿。
隔天又来到海滩边,玲子发现沙子细腻的地方很少有贝壳,而嵌满彩色贝壳的沙滩又锋利得难以下脚。这发现让她高兴了很久,就好像小孩子发现了一个什么不为人知的科学秘密一样。
“贝贝,”她一边用海浪淘洗着捡来的大贝壳一边说,“我夜里出门不是去做什么坏事的。”
“我知道。”女儿的声音很镇定。
“我是去游泳的。”
“太好了,妈,”贝贝也蹲下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妈妈,“你有爱好了,太好了!”
“这不只是爱好,”玲子低着头,“我觉得我要被吸走了。”她在说什么?
贝贝沉思着,但似乎并不为玲子奇怪的言行所困扰。
“妈,只要你高兴,你去做就好了,不要管别人。”
“哪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哪怕你再也不回来了。”贝贝被自己下意识的笃定回答吓了一跳,在太阳底下晒着,头皮却一阵发冷。她想到各种可怕的可能性,但是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话。
浅浅的海浪边缘很难淘洗干净贝壳上的泥沙,玲子放弃了,一抬手把捡到的这和碗口一样大的贝壳扔回了海洋里。
缺了一块的月亮在越来越黑的天空里慢慢显影,它从38万千米之外牵引着海和女人的潮汐。午夜,一道光像是用手指涂抹开的油画棒,在海面上幽幽地拉长。那是一条通往哪里的路?边界,尽头?还是无限?玲子赤身裸体地站立在黑色的沙滩上,海洋的白色裙边一下下撩拨着她的脚,是危险的诱惑,还是自由的召唤?
我太自私了。玲子想着,一丝愧疚之后却又微笑起来。潮水越来越高,像响亮的耳光拍打在一边的礁石上。玲子从未觉得如此畅快,海风里吹来母亲的气味和父亲的笑声,女儿好像在海里的某处等着她。她一步步走进摇篮般来回晃着的海水里,脚、腿、肚子被温柔地包裹起来,然后是胸、脖子和头。海浪还在循环着自己的独唱,玲子睡在了摇篮里。下一个浪头卷起来的时候,一条飞鱼在月光下一跃而起,她拍打着晶莹的蓝色翅膀直冲天际,又随着引力下落,用那玻璃纸般的翅膀在海面上滑行。
也许还会咬上丈夫的饵,也许还会嵌进钓友的钩,也许会成为餐桌上三吃的祭品,但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一次次的跳跃和飞翔,再也不回头。梦中,她用刀片一样的翅膀斩断无数电线,她的天空是广阔无垠的一片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