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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包裹起来的孤独和悲伤——读樊健军《莫尔德颂歌》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 吴玫  2025年05月20日12:00

先请小说中的人物阿燃来解释一下篇名:它是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一首插曲。

由著名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执导的这部意大利电影,讲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玛莲娜于“二战”期间来到西西里岛后,是如何由风情万种的大众情人变成遭人唾弃的寡妇的故事。“莫尔德颂歌”虽非主题音乐,却能让喜欢这部电影的观众难以忘怀,因为,它是一段美好情感的声音标签。当还是孩子的雷纳多决意用自己虽微小但真诚的力量帮助玛莲娜走出生命泥潭时,“莫尔德颂歌”由弱渐强地响彻银幕,继而直入人心。

哪怕是很久以前看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哪怕在此之后看过比《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更好的朱塞佩·托纳多雷的作品,比如《天堂电影院》,又比如《海上钢琴师》,只要“莫尔德颂歌”的旋律飘来,那个叫玛莲娜的美少妇和那个名叫雷纳托的痴少年彼此依恋的样子,瞬间就又浮现在了眼前。所以,当阿欢哼唱起“莫尔德颂歌”的那一刹那,赢春会“怔怔地看着我,不知是对我(阿欢)神经质似的哼唱产生了困惑,还是对我哼唱的歌词迷惑不解……”两个“不知”,道出了阿欢是赢春情感世界的局外人。既然如此,阿欢何以要请好久不见的赢春吃饭、并在赢春酒酣耳热之际哼唱起“莫尔德颂歌”?而将一部电影插曲的曲目移用作自己小说的篇名,作者樊健军莫不是在提醒读者,他的这篇新作与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有那么一点关联?如是,赢春可以对标电影里的美少妇吗?那么,谁又是樊健军笔下的痴少年?

阿欢从房东那里租来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远离故土在他乡打工的阿欢,一个人在三居室里住不安宁,“一只杯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它们每个月分别占去多少租金,有过租房经历的人肯定计算得出来”。为给自己减负,阿欢当起了二房东,这套三房一厅的居住格局通常是这样的:阿欢住在自带卫生间的主卧,阿欢的第一个也是最长期的租客阿桑大部分时间住在次卧,还有一间房的租客流动性较大。不过,说阿桑在出租屋里动辄便哼唱的曲子名叫“莫尔德颂歌”的阿燃,倒不是这间房间的房客,他租住的是阿桑搬离后的次卧。

阿欢离开了这套三居室出租屋吗?樊健军没有将此化作一个问号来吸引读者,而是在小说刚一起头就告诉我们,阿桑不是阿欢安分的房客,从次卧到客厅到主卧再回到次卧,阿桑几乎住遍了这套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回,阿桑更是离谱到要求租住主卧的卫生间,“阿桑脸上阴霾密布,强大的回声给他的嗓音镀上了一层幽暗和空洞”,这神情以及阿桑与其同住一套房子的那些年里同喜同悲的陪伴,让大感不适的阿欢勉强同意了阿桑的请求。

“主卧室卫生间位置相对理想,在通道口的右侧。虽说同一扇门进出,但不会接触主卧室的核心部位。我在通道靠里的位置挂了块布帘子,站在通道里再也看不到卧室里的情状。”阿桑看不见的情状,读者却看得见。阿欢没法假装感知不到,蜷缩进只有四平方米卫生间的阿桑心里一定有事。当然,他可以装聋作哑,但多年的租借关系已将两人连结成兄弟,阿欢做不到忽视甚至漠视阿桑的痛苦和悲伤。

其实,无法消受阿桑情状的,是小说的作者樊健军。作为樊健军的微信好友,我时常能看见他在朋友圈里晒出江西休宁乡村的现状。通过那些不需要小说家多做注释的照片,我们读到樊健军眼里的乡村,剩下的只有寂静的乡村小道和在房前屋后无所事事的老年人。生于斯长于斯的年轻人去了哪里?在城市街道上骑着电动自行车飙着速度送快递或外卖的,是他们努力走出乡村试图在城市里活出精彩的缩影。已经有不少写作者关注到了这个群体的喜怒哀乐,但他们的字里行间通常是外来务工人员遭受的表面委屈。从未远离乡村的樊健军体会到的却是,很想融入城市又怎么表现都与之格格不入的外乡人的最大心魔,应该是飘忽不定的心以及无处安放的苦楚。谛听到了这个群体的心声,如何用小说表达出来?樊健军为《莫尔德颂歌》找到了一个极佳的角度:以躯体的舒展或瑟缩来映射艰难地生存在城市里的外乡人的快乐或痛苦。

刚与阿欢签约时,阿桑租住的是次卧。住了一年多后,阿桑提出退租,并很快将自己的行李打包搬进了客厅,“做这一切时,他一脸悲恸的表情,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到”,就算留意到了阿欢也不会多加宽慰吧?同为在城里打工的外乡人,谁没有因为手头不宽裕而压缩自己生活空间的记忆?而《莫尔德颂歌》的巧妙,就在于作者没有让口袋里的钞票多寡成为阿桑在阿欢的三室一厅里来回腾挪的理由。第一次退租,阿桑为什么满脸悲恸?因为阿桑那时的女友与之分手了。失去爱情使原本就孤独的外乡人愈加孤独,阿桑已无法承受次卧相对疏阔的空间,他只是想用客厅里那张空间逼仄的沙发,来帮助自己驱散孤独。

阿桑在这套三室一厅里租住的第二个房间,是主卧。“阿欢,你能不能把主卧室让给我?”阿欢的反应当然强烈,被作者写到小说里的理由是主卧面积大且自带卫生间,居住的舒适度高;作者没有明示的理由则是,失去了主卧居住权后阿欢还是二房东吗?但,“人这东西是个怪物,往好处走没觉得是上天堂,往坏处滑落,绝对是下地狱。阿桑若是走了,次卧室还要闲置多久,真说不定。下地狱没什么可怕的,银行卡上的余额减少,乃至清零,才是灭顶之灾”,阿桑因此如愿。可是,退租了次卧的阿桑在客厅沙发上过渡了一段时间后怎么突然要求租住主卧了?因为爱情,“他委婉地告诉我,他找了个女朋友,万一她来过夜……”像是一出一唱三叹的租房好戏!如若真是这样,樊健军的这一唱三叹就略显平淡了,不就是让阿桑的生活空间随爱情的来去而扩张而塌缩吗?多年来始终不离不弃小说这一越来越难出彩的文学表现手段的樊健军,以勤奋赢得了神来之笔,他让阿桑撒了慌。阿桑的谎言使得原本可能平淡的一唱三叹变奏了起来,侧耳倾听这一段变奏,“只要关上门,随便朝哪看,哪里都有女友的影子”。属于阿桑的关于生活空间与爱情之间关系的咏叹调,已从张嘴就来变成了来自内心深处的哀告,唯求只有四平方米这一主卧卫生间的狭窄空间,能挤走失恋带来的愈加深重的孤独。

当远离故土亲人不在身边时,爱情就成了都市打工族不多的精神寄托之一。选择阿桑在三房一厅的出租屋里来回倒腾这一看得见的“表面文章”,撕出了身在异乡的打工族用爱情包裹起来的孤独和悲伤,樊健军把自己的共情用一个特别的角度和动人的表达呈现给了读者。何以名曰《莫尔德颂歌》?听得清阿欢哼唱的是莫尔德颂歌的赢春,选择了抽身离去,那么,只有作家自己化身为电影中的少年,且用作家的方式给阿桑们送去关怀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