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骨头》:金色的黄昏之后有漫漫星夜
小说《绿色的骨头》(2025年2期《钟山》)无疑又是一群历史洪流中的无名者、世俗眼中的“失败者”故事,数字媒介席卷之下的纸媒衰落,是这个故事的背景。文学杂志《武梁》诞生于六十年前的太行山山城,和当时许多文学刊物一样,经历过那些作家很容易成为明星,编辑也与有荣焉的黄金时代,如今也同样终要面对经费不足、无法盈利、即将撤刊的困境。主编老向企图以卖房拯救杂志无果之后,毅然带着三个各怀心思的编辑,踏上一条逆着时光倒行的“自救”之路,开启了一场出发的意义大于“化缘”结果的行旅。
沿着《松林夜宴图》(2017年)即已开辟的写作新道路,孙频在《绿色的骨头》里继续将目光投向那些正在走向衰败的庄园、废弃的窑洞、没有一个人的鬼村、无人供奉香火的荒寺破庙,以及荒野里的烂尾楼,探寻个人、群体与时代的关系。《武梁》编辑部的四个“拯救者”,像奔赴取经或朝圣之路一样,从武梁山脚下出发。他们一路搭乘火车、汽车、摩的、敞篷三轮车,乃至救护车、铲车、洒水车以及步行,以最复古的交通方式,或偶尔的“杀马特”方式,漂流在山西大地最深的褶皱里。他们打捞曾经的生活痕迹,也与被时代高速向前而不断抛掷与遗忘掉的历史与传统相遇。那些苍凉孤傲的古长城与雁北烽火台,有九脊歇山式翼角、斗拱雄壮的辽代万华寺,明清古村落安定村,明代福安寺以及数不清的古庙宇,它们远离尘寰,在吕梁山腹地茕茕孑立,记录千年文明,也展现时代的伤痕。
同时从这片褶皱里被翻腾出来的,还有这本杂志曾经的作者,一群散落在角落里的无名氏,“有的是下岗工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乡村教师,有的是兽医,有的是菜贩子,有的是清洁工,有的已经不在人世了”。被赋予希望、期待,“说不来会有些办法”的三个重点拜访对象,是空心村庄里管着两个留守学生的小学校长老张、寂寞终老的早期民间企业家兼天文爱好者宋秉星、有着不堪往事的只有出项没有进项的“乡绅”老段。他们也都好像是被世界遗忘的枯枝败叶,连同黄土缝隙里的窑坑、文风败落的古村、“像是绿海中一条沉船”的庄园一起,同样正在被时间一一掩埋。
这注定是一场传奇式的怀旧之旅。出发的初衷,不仅在于拉赞助“化缘”以拯救刊物,更是主编老向的一次诗意回望,意图以其关于杂志的个人记忆,通过与众多作者的记忆链接,实现对其念兹在兹的、“杂志最多可是印过五万份的”一个文学黄金时代的怀想,以及“把历史变成私人的或者集体的神话,像访问空间那样访问时间,拒绝臣服于折磨着人类境遇的时间之不可逆转性”(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然而,他最终收获的,不过是对个体的有限、现时的不可把握与历史无可返回的再次确证。
所以,小说的起首有一点震撼。它以一个日落黄昏时的“金色的琥珀”景象,提供关于这片土地、这群人生活的总体隐喻:
我们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一只金色的琥珀里。琥珀里封存着金色的阳光,金色的山峦,金色的茅草;在峰顶还矗立着一座座金色的烽火台,有的已颓败似土堆,却依然孤傲苍凉,静静俯视着我们这四个不速之客;有的地方还爬行着一段金色的古长城,如残留在重峦叠嶂之间的时间的骸骨。好像一切都是从五胡十六国时代原封不动地被保存在了这只琥珀里。
琥珀会封存一切,时间在这里静止。在这“金色”的盛大与浩瀚里,有着现实与历史的彼此回望,过去与当下的相互推演。在人世之上,在苍穹之下,那些即将成为、正在成为或已然如是的废墟,乃至有着“赛博朋克的高楼和灯光”的繁华城市,终将都会是时间的骸骨。所有存在都不过是时间的临时容器,这才是人类真实、深邃的生存密码。
然而,攥着必然的逝去而前行又是人类应该担负的使命。当金色的黄昏逐渐消退,新的光芒会在暗夜中孕育与显现。在编辑部无奈、苍凉的奇幻漂流旅程中,孙频总是适时地让他们感受到来自莽莽宇宙的诗意,辽代古寺外“悬挂着一弯金色的月亮和满天星光”,晋北地坑窑“四方的井口塞满璀璨的星星”,在明清古村落安定村“半夜醒来,发现屋里积水空明,月光淌了满满一炕,我们三人就像浮在银色波光上的三叶小舟”。这些诗意能在许多个瞬间照亮他们,为失落的心提供宽慰,也给予他们的精神自救以微光。
这可以视为孙频越来越愿意提供的感性人文关怀与悲悯。如同在晋北土窑与张校长相聚的那个夜晚。夜幕降临,篝火燃起,这往往是人类沉思默想或回述自己一生故事的时刻。当烤羊肉的香味弥漫在夜空,那些被时代遗忘的留守老人从夜幕中走来,在窑坑的篝火边找一个位置,和众人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在金光四射的篝火将半个院子照亮之时,他们仿佛得以与自己漫长的一生,在此刻达成和解。
所以,故事的结尾如此安静:
风 吹遍草原
马的骨头 绿了
在经历无奈与妥协、苍凉与挣扎之后,每个人都有了精神自我救赎、自我修复的方式。“天空越来越蓝 / 风声越来越低”(张伟锋:《暂居昆明》,见《风吹过原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那些引而不发的,终将会如长风吹彻,一切默默无语,一切充满生机。蜕脱了早期的凛冽,在对广阔历史、时代以及人性关注的更深入中,孙频的写作愈发地柔软,也愈发平和。
(作者系文学博士,云南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