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耸立与匍匐的爱情
人类从来没有放弃过走向制高点的努力,向上、向远的脚步决定了我们的姿态和生命的质量,如果可以任由我们自己安排灵魂的出路,那一定是洞透的蔚蓝以及离蔚蓝最近的雪山。尽管人类终究要入土,但内心的归属里,绝对没有低洼与罅隙、潮湿与黑暗。信仰,就是人类因为不肯暗淡与萎靡、毁灭与消失而做出的全部努力,它让我们明白人性和一切自然性都处在同一条地平线上,放射着同一种朝晖,那就是善美之光。可惜的是,斗转星移之间,伟大的自然性华彩依旧,而人性却一再遥远地离开了养育过它的自然。我们需要觉醒,需要面对觉醒之后难以面对的自己,才可以继续得到滋润与照耀,继续让人的物质功能和精神功能同时发挥作用。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回去,回到我们的起点,才可以和山顶的晶白一起在冰的刻度上温暖,和头上的星辉一起在金色的凝视中沐浴。
生命的延续澎湃而流长。自然划定了我们的精神维度,一如既往地给了我们放飞灵魂的全部机会。我们在辽阔中找到了坐标,在深远里看到了雪山,看到了人类精神存在的理由和朝拜者的生命冲动,那是对家的思念与回归,自然得就像做家务、吃便饭。当祖父母和父母以及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都还健在时,我们要做的就是常回家看看。何况耸立与匍匐、傲岸与谦卑本来就是自然与人类的爱情模式,是自然与我们最初的约定:只有匍匐与谦卑,加上忠贞不渝,未来才会拥有你们。
正是为了完成约定中的互相融入,2024年10月9日,我从零海拔的滩涂出发,踏上了去珠峰大本营的旅途。但是非常遗憾,旅途的终点突然出现在半路上,那就是日喀则。也许是此前几个月我在海拔4300米以上的草原待得太久,而心脏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也许生命在一定的年龄阶段会出现适应高寒缺氧的临界点,也许我因为定居青岛而被湿润、多氧的海洋性气候惯坏了肌体,也许命该如此,我在准备第二天奔赴珠峰大本营的日喀则之夜,发现了自己的无助和脆弱。我坐在床上,能感觉到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我把手放在身体的任何部位都能感觉到它的跳动,能接收到它的警示和泣告。我沮丧得要死,日喀则的海拔只有 3800米,而我是一个在 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跳过迪斯科的行者,是一个跑步翻过海拔 5013米的米拉山口的高原人,怎么就如此绝望、颓然地倒在了日喀则的酒店里?我想到了死,有了恐惧与怯懦;想到了家人和朋友,有了留恋与悲伤;想到了还未完成的作品,有了憾恨与动摇。我不想麻烦同样正在经受“高反”折磨的同行的几个青年朋友,明摆着自己去不了珠峰大本营,为什么还要硬撑在这里,成为别人的累赘,甚至影响第二天的工作呢?我向打车软件求助,一辆出租车应声而至。逃跑开始了,从午夜到黎明,我和太阳一起出现在拉萨贡嘎机场,然后发微信真诚地向朋友们致歉,也更加真诚地祈愿他们吉祥如意。
返回时,我照例经过了天空,碰见的都是不认识的云彩。我望着它们想,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功利目的呢?功利地膜拜珠峰,功利地逃离危险,不像身边的云,无心而又随心所欲,无事而又事功蔚成。而我曾经说过的,我是一朵云,闲云孤鹤的云,云淡风轻的云。我不能视死如归,不能把生命交给雪山的冰白洗清灵魂的污垢,不能抛却尘染的杂念而与高山皓顶同领寂静,不能通透地活着,更不能彻底地放下,这才是我废然而返的原因。
独特的生命体验、独特的生活发现、独特的艺术表现是一部好作品的必备条件。也许正是因为我经历了朝拜珠穆朗玛的落荒与伤别,才有了写出《为什么总是阿妈朝山的背影》的可能吧。我只能在心中保留雪山的圣洁和阿妈朝山的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