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胎记——读陈谦小说《哈蜜的废墟》
阅读陈谦的小说,感觉像走进一座迷雾庄园,影影绰绰的园林建筑,零零星星的流言传说。茫然四顾中,总有一盏飘忽不定的灯笼,在前引路。小径虽然分岔模糊,但路转溪桥忽见,那灯笼会勾引你继续向前,直至迷宫深处。
故事中的“我”对女主角哈蜜神秘的家庭背景,大概有三次探访。一次是被哈妈、哈蜜这对精致考究的母女吸引,渐渐走进她们的生活。却隐隐察觉屏风后藏匿的阴影,最后止步于哈妈热情、温暖之下实际冰冷坚固的围墙。要求客人用牙刷清洗指甲才能包饺子的情节很精彩,也很真实,它让人想起《长恨歌》中王琦瑶在女儿朋友的水杯里放上一张纸条以示区别的片段。越封闭的女性世界越是苛求洁净。这个细节十分玄妙,回味起来,既有哈妈的优越、挑剔,又包含着一种禁欲的隐喻,暗暗体现了哈妈一生无法摆脱的对于被玷污的遗恨情绪。
第二次,其实是故事的开始,也就是哈爸的葬礼。初会即永别。回忆中从未露面的哈爸,以他的死亡正式登场。但凡以葬礼开头的小说,往往自始自终都会罩上一层灰冷的皂袍,哈蜜的故事也不例外。仪式上一切顺理成章,但似乎又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些带着丝丝寒意的小小的谜团于是慢慢聚集起来,变成了一团寒光。灯笼继续往前。
最后,以为尘埃落定,“我”再次拜访了独居的哈蜜,以及她芬芳却诡异的花园废墟。故事尽头,并非魔窟,也没有宝库,唯案头留着几页泛黄的断章。似乎答案尽在于此,待得细想,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但凭寻踪到此的看客各自解读。
哈妈将自己与哈爸的关系定义为了诱奸。考虑到那个年代男女爱情从暗恋、表白到约会、牵手、确定关系的标准流程,猜想哈爸大概率是略过以上步骤,直接用对身体的突袭、刺激,冲破了师生关系,用欲望代替爱情攻占了年轻的哈妈。原本就是灰色地带纠缠的关系,再加上哈爸矢口的否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但哈妈一生的痛苦是确凿无疑,不论是对男同学的抱憾追忆,无数次的深宵哭泣,还是主动选择的夫妻分居。而这些种种的不如意,又反过来加深了她对哈爸的恨意,以至于到了将自己投影在女儿身上,因而将父女之间的亲昵妖魔化为“猥亵”的类似被害妄想的病态境地。
于是哈蜜从一出生就携带着母亲赐予她的这块“黑色胎记”,被迫遗传了:男性等于色狼,情爱等于污秽,女性必须获得学历、社会地位的加持,而这种“成功”又与自由欢乐势不两立……等等极端、扭曲的定义。对于人生已经走投无路的哈妈,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女儿成为宿主。从生活到精神,完全地寄生于哈蜜,汲取她的青春元气,以弥补自己的缺憾、空虚。这就又提出了另一种复杂的可能性:为了让自己对女儿的操控、禁锢变得合理,她的悲惨遭遇、哈爸的肮脏不堪,究竟是真实,还是在长年累月中,经过了臆想的加工,以便让哈蜜非正常的生活变得合情合理?作者讲述中的停顿,那些回忆的残损,才正是行到穷处再回首的不寒而栗。毕竟,用对方的恶,用自己的无辜去覆盖真实的复杂性,并对改写过的记忆深信不疑,往往是很多人自我原谅、自我怜悯的常见方式。
歧途并非绝路。无论是哈妈,还是哈蜜,她们本可以选择化解。这对母女无论是学识能力,还是生活境遇,都在常人之上,但哈妈即便早已离婚,终其一生却未能从过往的桎梏中挣脱。“人们总爱美化那条未选择的路。”他们以为那是一根自我安慰的稻草,却从此陷入仇恨和否定的泥沼。哈蜜的废墟,正是这片两代人都走不出的泥沼。
小说中有不少具象化的废墟。童年的劳改农场、废弃的结核病医院,甚至那间种满草药的暖房,因为其中空置的轮椅,因为“蒙大拿”的狂吠而显得吊诡、压抑、令人恐惧。或许只有狗才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游荡不去的魂灵,比如隐藏深处的祸心。但废墟中也曾长出过生命的花朵,那是年轻的哈蜜笑盈盈地牵起导师格林的手,走近她生命中唯一一次的爱情。可惜“东风恶,欢情薄”,刚萌芽的感情就被哈妈歇斯底里地遏止了,她用自己巨大的痛苦和牺牲作为砝码,哈蜜根本无法抗衡。同时失去的,还有哈蜜对事业前途的选择,自此她彻底成为了哈妈重活一次的替身,替她就读名校,替她圆博士梦,替她仇恨男性,也替她报复前夫——哪怕那是赐予哈蜜生命的男人。
黑色的胎记上,除了孤独、仇恨,还写着怯懦。看似高贵、坚定的哈蜜并没有选择逃离、抗争,她放弃了格林,如同学生时代顺从地放弃了少年人呼朋引伴的快乐;她也放弃了对父亲的爱,她本可以在哈妈死后既往不咎地选择宽容,但她还是屈从于哈妈的余威,带着仇恨这种遗传病,用她们共同培植的草药去惩罚行将就木的男人,残忍地延长他的痛苦……至亲至疏夫妻,至爱至恨儿女。中国家庭代际间的爱,有多少是用“恩”来称量,有多少是用“债”来算计?
灵性的作家擅长比喻,陈谦便是其一。“她瞬间垂下青白的眼帘,让人想起护城河边忽然跌落的吊桥。”“……小车那红红的尾灯像一双哭红的眼睛,越来越小。”目光抚过这样的语句,会产生一种占有欲,希望那是出自于自己的手笔。吸引人一读到底的首先还是技法老练的悬疑。这种阅读感受不止一次唤起我初读门罗时的回忆。相似的不光悬疑,还有窒息的冰冷……犹如坚冰上爬过一队黑蚂蚁。
母亲能送给孩子最好的两样礼物:一个是爱他/她的父亲,一个是给孩子自由。两者皆得固然完美,两者取其一已堪庆幸;如果都不能,那起码不要两者都反其道而行之,只留给孩子一块暗黑的胎记。
阿城续解张爱玲的人性幽暗,说“写尽人性之恶,再回首,一步一光明”。陈谦与门罗对女性命运的讲述,大致也分岔在故事的尽头。结尾“我”对女儿杰西卡的选择,从犹疑到放手,就是回首看到的那一抹光明。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放过执迷。人的向光性,也自然成就了消极描写的积极意义。毕竟幸福,只是一种温良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