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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4期|任白衣:鼠辈
来源:《火花》2025年第4期 | 任白衣  2025年05月14日08:19

任白衣,陆丰人,深圳市作家协会成员,作品散见于《天涯》《福建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滇池》《火花》《文学港》《厦门文学》《青岛文学》《短篇小说》《作家天地》。2019年,奇幻长篇《麻姑》获“第二届两岸青年网络文学大赛”三等奖;2020年,七绝《夜游汨罗江》获“首届汨罗江文学奖”佳作奖;2022年,科幻短篇《白骨》获“第二届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银奖。2022年,《簕杜鹃在点头》获深圳“睦邻文学奖”2022年度十佳。2023年,《无依之海》获第四届大鹏生态文学奖一等奖。

鼠辈

□任白衣

黎观隐分不清是老鼠洞找到了他,还是他建造了老鼠洞。

湾肚乡的人都知道,黎观隐诊所后的荔枝树林里有个老鼠洞。说是老鼠洞,其实是间地下室,不到十平方米,里面什么都没有。从入口到室内需要爬过一道狭长的通道。黎观隐认为,像这样一条连接人世间的通道必须要设计成这个样子。

黎观隐在逃入老鼠洞之前,是湾肚乡有名的仁医。病人找他看病,只要含蓄表达家贫人穷的意思,他就会让他们赊欠医药费。有半夜敲门求医的,不管他当时在做什么好梦,立马从床上跳起来,背起医疗箱就跟病人的家属走。平时一些亲戚朋友上门借钱,他也很少让他们失望而回。有一次,妻子从娘家借了三千块钱度日,恰好黎叔公说没钱买米,黎观隐从妻子手里拿过几百块钱递给他。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若干年后,他妻子拿着布袋找这些人讨债,对那些还不起钱的,让他们用大米抵债。

黎观隐日夜躲在老鼠洞里,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爬出来走动,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荔枝树林。黎叔公一次半夜听到荔枝林传来响声,以为有人偷摘荔枝,抓起一根扁担就冲了进去。当时,树林里的月光满得让他以为是拂晓的晨曦,每一棵荔枝树像活了过来。黎叔公看到黎观隐围着一棵年龄最大的荔枝树又唱又跳。他把扁担横在胸前,叫了一声黎观隐的名字。黎观隐当时的反应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谜团。

“一听到我的声音,他三两下就爬进了那个老鼠洞,不是走,也不是跑,是爬。”黎叔公告诉那些乡民说。

很多乡民怀疑黎观隐被精怪附身了,只有少数人猜测他的目的是贝丘遗址里的宝藏。上世纪七十年代,黎观隐爷爷在那片果林的东南处挖出了一些陶片,贝壳和青铜箭镞。市里的学者前来考察后,把那块地认定为新石器时代的贝丘遗址。奇怪的是,此事后来又不了了之。黎观隐出生的那天,他爷爷在上面种了一大片荔枝树,对外声称那是黎观隐的本命树林。黎观隐将老鼠洞建造在那里,似乎想印证这个本命说。他躲入老鼠洞一个多月后,乡里就传出了他挖出许多珍宝的流言。据说在那些金器玉石中,有一只琥珀碧玉手镯最是神奇,放一片青草叶在上面,里面的壁虎和小螃蟹就会活过来。没有人敢找黎观隐证实此事。乡民对躲在老鼠洞的黎观隐产生了恐惧心理,不知道住在那种地方的人,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黎观隐躲入老鼠洞,只是想要做个好人。在乡民看来,他早已做到了。黎观隐自己却清楚,他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

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当天,躺在冷寂的红砖地板上,第一次感觉隔绝人尘是这样的干净。他回想起了平生第一次的作恶。

那是他十岁的事了。他一次和同伴去海里洗澡,母亲知道他不识水性,把他打了一顿。几天后,他父亲出海撞见台风,母亲去王爷宫拜神祷祝船只平安归航。他后来趁父亲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对父亲说母亲那天去王爷宫拜神,其实是去诅咒他早点沉船。

“我亲耳听到的。”他对父亲说。

自黎观隐记事起,父母就吵架不断。那时的农村家庭没有离婚的概念,父母的性格又决定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战争是要分出个胜负的。他记得父亲找母亲对质时,母亲惊恐的神色。

黎观隐的视线沿着老鼠洞的墙缝爬行,在某条缝隙中找到了父亲当年的眼神。父亲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他的诬告,他利用儿子的恶念打败了妻子。

“有这种父亲,自然就会有我这样的儿子。”黎观隐说,父亲当年要是揭穿他,打他一巴掌,他就会将作恶的本能扼死在孩童的心里,也就不用到四十多岁时,逃到这种地方来了。

那时,黎观隐听到了妻子在洞口的问话。她问三婶的病要吃什么药,他回答还是老样子。妻子听不清楚,他重复了三次,她才离开。一个星期后,当妻子再来问药时,黎观隐怒声将她赶走,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应。自那以后,除了他儿子以外,无论是谁在洞口朝他说话,都会被充满敌意的沉默驱离。

黎观隐对这个老鼠洞很满意。施工方是他高中同学林智豪的团队。说是团队,也不过两三个工人而已。自林智豪接单那天起,黎观隐都在看他那只变形的左脚。林智豪结清工钱后,朝他的脸吐了三口浓痰。

“看够了没有?”林智豪说。他碍于黎观隐的雇主身份,施工期间不便发作。黎观隐怀疑他发现了自己违反那道“判决令”的秘密,当下含蓄地表示他有在做一个好人。林智豪没有理他,摇着独特的步姿走了。

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第二天,想起了那几口恶痰,有些惶恐不安。林智豪当年对他宣判的时候,是不是已经预料到,未来有一天会为他建造一个老鼠洞?

黎观隐从未向他人提起过那道“判决令”。

他在去医院上班与那些护士闲聊时,喜欢强调他高中三年成绩第一的骄人事迹。他重复的次数多了,她们也就不相信了。实际上,所谓的高中三年成绩第一确实是谎言。高二上半学期,从汕尾中学转校过来的林智豪就将他压了下去。林智豪当时所有学科的成绩都说明他比黎观隐要优秀得多。黎观隐隐忍了几个月,到了下半学期,他开始找机会接近林智豪。他那些同学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们两人当时是怎么成了好友,最后又是怎么闹翻的。他们就读的中学位于镇上的狮山脚下,从学校到马路需要经过一段弯曲的下坡路。开学不久,黎观隐一次晚自习后和林智豪结伴回家。他提议来一场自行车比赛,输赢是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当他们的单车飞过那条下坡路的转弯处时,林智豪刹不住车,一头扎下了山坡。第二天,全校的师生都听到一个消息,黎观隐昨晚背着林智豪走了好几公里的山路,把受伤的同学及时送到了镇上的诊所医治。学校表彰了黎观隐,还安排林智豪为他颁奖。当林智豪拄着拐杖上台时,黎观隐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看到了林智豪全程都在笑,心中很是害怕。他接过奖状时,什么都不敢去想。

身在老鼠洞的黎观隐想起此事时,还是会害怕。那种恐惧不单来自林志豪当年的笑容,还有至今还残留在他颈部的那个指压感。黎观隐记得很清楚,它一开始是一种龇牙咧嘴的威胁,在他背林智豪去诊所的路上,无声无息地贴上了他的颈部。他以为它是来自夜色树林中的原始敌意。直到林智豪问了那句话后,他才反应过来,林智豪的双手在他的颈部上合围了。

“我那辆单车的刹车是你搞坏的吧?”林智豪说。那一刻,黎观隐觉得自己背的不是人,是魑魅魍魉。奇怪的是林智豪说完就放开了双手,整个人趴在黎观隐的后背上,进入了认命的沉默状态。黎观隐后来看他指挥工人建造老鼠洞的模样,脑里总会浮现当年这一幕。或许黎观隐当年所犯下的罪恶已经超出了林智豪的认知范围,他不知道如何去表达那种程度的怒与恨。

林智豪在那次事故中成了跛脚。恰好当时港片《跛豪》上映,同学们暗地里给他取了个“跛豪”的外号。之后他的成绩一落千丈,黎观隐顺利夺回了班级第一的名号。

高三那年,黎观隐记得是一个周末,他晚自习下课后从停车场推出单车,林智豪一高一低地走到他面前。他那只左脚像一只变形的鱼钩,死死勾住了黎观隐的视线。当时,仲夏的风在周围的树荫中骚动不已。黎观隐想起了马尔克斯那部《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小说。林智豪抬起那只受伤的脚,勾了勾他单车的前轮,笨拙的姿势产生了滑稽的效果。黎观隐笑不出来。林智豪的眼珠子先后表现出了三种层次的人生况味,一开始是成人,继而是老人,最后是孩童。

“观隐,以后要做个好人。”他说完就走了。

那是黎观隐最后一次在学校见到林智豪。他当时陷入了受惊吓的衰弱状态,把林智豪那句退场话当作了即时生效的“判决令”。他从头到尾检查了六七遍单车后,才敢骑上去。

那天起,黎观隐连续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梦里的他背着一尊来历不明的佛像,朝着一座夜色朦胧的大山走去。他不知道他背的是什么佛,也不知道那座山会生下什么东西。他终其一生都想不明白,林智豪为什么不在颁奖典礼上揭发他的罪行?

黎观隐第三十次观察他的老鼠洞。地板,墙壁,天花板,每一块红砖,每一道砖石缝隙,都是按照林智豪的意愿所构造。这正是黎观隐想要的效果,一如他终生都在遵从那道判决令:做个好人。

黎观隐再次遇见林智豪,是他诊所开张的第二天。那时,距离老鼠洞的建造还有四五年的时间。林智豪辍学后跟他父亲学修建房子,2006年那时,凭借房地产的风潮赚了很多钱。那些年,他购买乡里的土地时用了一些不干不净的手段,比如设赌局让邻居输钱,再强迫这些人用祖屋抵债等。那些受害者在黎观隐的面前说起他时,每一句话都要夹带五六句咒骂。

林智豪那天来诊所是因为胸闷心痛。他当时的身形被财气撑出了满足从容的模样,好像是在感谢黎观隐当年造下的孽。黎观隐给他医治的过程中,向他讲述了自己遇到的一起交通事故。他说话的姿态与其说是聊天,还不如说是汇报。

那是黎观隐在同济医院上班的第三年。一天清晨,他上班的路上撞倒了一位环卫工人。他现场救治后,把她送到了医院,主动承担了她所有的医疗费。

“交警后来调取录像,判定她负全责,也就是说,我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法理上,最多给个10%的医疗费就完了。可是,我全都给了。”他告诉林智豪。他后来过年过节都会去她家看望,听说她家境困难,还给她两个儿子介绍了工作。

“我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尽我能力去对她作出补偿,我一直都在做一个好人。”他说。

林智豪当时盯着输液瓶下的墨菲氏滴管,没有听他讲话的意思。黎观隐想说的是,他一直在遵从当年那道“判决令”。可是这个“法官”根本就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他记住的是另一件事。黎观隐注意到墨菲氏滴管每跳下一滴药液,林智豪的手指就敲一下床板。他当年去镇诊所探望的时候,林智豪在病床上也是对他作出这样的动作。

黎观隐很害怕,他意识到当年趴在他背上的魑魅魍魉才是这个人的真身。直到几年后那场午夜车祸后,他害怕的对象才换作了他自己。那时,他半夜开摩托车去邻村看病,在隔壁村的路口把一个醉汉撞下了路边的沟渠。当时的夜色深得让人世间的善与恶都难以分辨。黎观隐在原地听那醉汉痛嚎了四五分钟后,才发动车逃逸。说简单一点,他自诊所开张以来,乡民赊欠的医药费已经让他返贫,他再也没有能力承担类似那位环卫工人的补偿,只好作了恶人。

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第三天,想起了医科大学那起女童标本失盗事件。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违反了那道“判决令”,但不是最后一次。

那时,一位作家在社交媒体发出了一封求助信。他女儿患上了白血病,他家境贫寒,无力承担医药费,希望能得到社会各界的助力。黎观隐后来推测,这个人一开始就运用了炒作的手段,恨不得全国的人民都为他的苦难慷慨解囊。他如愿地引爆了一个社会慈善的核反应堆,但也失去了对它的控制。社会反响以四倍音速向全国扩散,人们很快就发现此人在市区拥有两套房、三辆车和一间繁华街区的店铺。他一下子就从可怜的父亲变成了诈捐犯。一些愤怒的网民甚至打电话到当地的派出所报警。后来,这人被迫将善款全部退还。舆论继续寻求它的制裁。于是,他在女儿不治后,宣布将她的尸体捐给医科大学做研究标本。这一次,舆论终于心满意足地散开了。

黎观隐也曾向那个募捐账号捐了一百多块钱。骗局被揭穿后,他没有收到退款,一直耿耿于怀。女童标本送到标本室的当天,他和同学胡雪峰前往观看。那是黎观隐第一次看到生命被时间和人性遗弃的另一种样态。他无法走进她的人生,玻璃瓶和褐色的防腐液拒绝了一切。在它们携手威迫下,这个女童从她变作了它。

“这种父亲真的可以千刀万剐了。”胡雪峰说。

胡雪峰是他同班同学,跟黎观隐的渔民父亲不同,他父亲是县人民医院院长。真正令黎观隐抬不起头的是他那张犹如盛满美玉般的脸庞和一副篮球健将的体格。去年,学校给临床医学系每个班提供了一个保送同济医院的名额,黎观隐排在他之后。第二意味着什么都没有。黎观隐后来每想到此事,恶念就会从他的表情和眼神中溢出来。

我看他在媒体上辩解,说他那些房产和车是要留给他儿子的,不是他女儿的。按他的逻辑,他女儿的医疗责任是属于社会的,跟他这个父亲是没关系的,黎观隐说。这个女童患上了血癌,成了他父亲的敛财工具,最终以平息舆论工具的形态继续存留在这个人世间。那天,黎观隐看到了苦难最深刻的本质。

“生生世世都被浸泡在防腐液中,还是以这种素颜的方式,她连化妆都没来得及学会啊。”胡雪峰说。

黎观隐跳出了一个恶的想法。在这种恶的怂恿下,他提出了一个善的计划,把这个女童偷出去火化安葬。胡雪峰当场表示就是要这么做。他制定了详细的偷盗计划,还预先在弘法寺给她买了一个灵位。黎观隐一边配合他行善,一边作自己的恶,他向保安主管举报了胡雪峰偷标本的计划。后来,他们在搬运标本的过程中,被那个保安主管抓了个正着。事件最终产生了两个赢家和两个输家。

保安主管被褒奖,黎观隐替代胡雪峰被保送同济医院。女童继续以标本的形态示人,用胡雪峰的话来说,生生世世。

黎观隐不信佛。他后来背诵了《心经》,一有空就去女童标本的面前念诵。他相信,自己比胡雪峰更想让这个女童得到一个有福的来世。他前后念诵了三次《心经》,第一次很顺利,第二次被保安制止了,第三次念到一半,胡雪峰找了过来。

“像你这种鼠辈,念再多的佛经也不会成为好人。”胡雪峰说。

“对她有用就行了。”黎观隐说。

胡雪峰质问他保送名额是否真的那么重要。黎观隐知道他是那种不用作恶就能得到一切的人,跟这样的人讨论生存与发展的问题毫无意义。胡雪峰被他死不悔改的态度所激怒,当着女童的面把他痛打了一顿。黎观隐全程没有反抗,事后也没有报警。他当时看着女童,怀疑她是否真的想要一个来生。

几个月后,那具女童标本不翼而飞。学校的说法是调往其它实验室。黎观隐心中生疑,一日前往弘法寺,果然在那个女童的灵位上看到了她的骨灰坛。

当黎观隐对她合掌诵经时,第一次对他的恶起了警惕心。他那些小恶只是为了改善他的社会处境,他可以有更好的条件向这个世间行大善。他相信自己一直是个好人。胡雪峰对他的指控,给他制造了一个在将来困扰他很多年的问题。

如果他不是好人,那他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第四天,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当时,老鼠洞里的寂静像被消过了毒。他从中获得了一种美好的体验,人世间的恶再也污染不到他了。他第一次活出了优越感。于是,那个问题也就不再存在了。

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第五天,想起了同济医院那个药品招标的丑闻。他没想到自己还记得它。他当时是外科副主任医师,对主任医师接受医药公司贿赂的行径早已恨得牙根发痛。他要是当上了主任医师,就会将这种作恶规则连根铲除。他后来等到了一个机会。他有一个私交颇笃的医药公司老板,这人的公司参加药品招标后落选。一次私宴,他向黎观隐列出了医院管理层接受他贿赂的明细表。黎观隐看到了外科主任的名字,鼓动他去管理层举报。他没想到这个老板采取了更加激进的方式,安排人在医院内四处张贴揭发招标内幕的公告。同济医院这个丑闻短时间内就登上了各大新闻网站的头条,医院管理层随后展开了调查。黎观隐面对调查组,承认他也收受过医药公司的好处,他辩解不这样做就会被外科主任排挤,无法在医院生存下去。那次调查结果是他被辞退,还入了业界的黑名单。

失业后的黎观隐很绝望。他以最善的心机去做一件事,却得到了一个最恶的结局。他回乡后,白天为重回医院四处托关系说情,晚上就躲在荔枝树林咒骂这个社会的不公平。

他挣扎了半年多后,终于接受妻子的建议,在乡里开诊所行医。

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第六天,觉得活着真好。当天晚上,他爬出老鼠洞,一个人漫步在没有人尘污染的世界。土地是一个奇异的造物配方。月光擦亮了树叶,联合虫鸣,果香和静止的风,按他的理解方式,合成了一个接近无菌状态的生命体。那是他故乡还未被人性烟火熏烤前的肖像图。自明朝末年先祖开村至今,他是第一位看到这个形态的人。他唱起了英文歌曲《寂静之声》,哼起了白字戏曲。就在他忘乎所以的时候,妻子用一束手电光把他像昆虫标本般钉住了。他当时比着兰花指,正在表演《五女拜寿》中三春斥责丈夫的嗔怒样。

“你疯够了没有?疯够了就回去开诊所,家里快没米下锅了。”妻子说。

黎观隐看着妻子,就像看一个劣质产品。他从妻子的表情中看到了自己滑稽的丑态,怒火升腾之下,抓起一根树枝就朝她冲了过去。他妻子吓得蹲下了身,哭了起来。黎观隐打了她几下,树枝就断了。他丢掉它,朝妻子抬起了脚,举起了拳。没有武器,他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

“你来做什么,我现在又要重新消毒了。”他说。

黎观隐承认自己又作了恶。他殴打妻子时,心中翻滚着挫败的眼泪。只要跟人接触,他的恶就会像霉菌一样疯长。后来,黎叔公撞见他的丑态时,他同样也滋生了恶念,却选择了逃。原因很简单,黎叔公手里有一根扁担。

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第七天,他很绝望。他殴打了妻子,在这之前,他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他想爬出去慰问妻子,向她道歉。他的难题是,他的恶还未祛除干净。如果他再与他人接触,他不知道他还会作出什么样的恶行。隔天深夜,他悄然来到他家卧室的窗外,轻声向妻子道了四五次歉。他妻子听到了动静,翻身起床。他慌忙逃回了老鼠洞。

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几个月后,大部分的乡民都淡忘了他,还有果林里那个红砖砌成的老鼠洞。他妻子代替他成了诊所的医生,她只会看一些感冒之类的小病,还不让乡民赊欠医药费。乡民们又开始想起了黎观隐,其中最关心他的是韩聪飞。这些事情是黎观隐从他儿子的口中得知。他儿子每次给他送饭,都会坐在洞口和他说话,期望他有一天能恢复正常。黎观隐很喜欢听他儿子讲话。他不出声,担心恶念会顺着声波传染了他。当他听到“韩聪飞”这个名字后,从地板上跳了起来,用身子堵住了门洞。

韩聪飞就是把他赶入老鼠洞的那个恶人。

韩聪飞被送到黎观隐的诊所,是在去年五月的一个夜晚。那时,棉絮一样的雨已经停了好久了。黎观隐给黎叔公测了血压后,盘算着如何说服妻子再去娘家借钱采购药品。九点多的时候,韩聪飞被人搀扶到了诊所。他像从战场下来的伤兵,脸色炭灰,衣服可以拧出血水。根据黎观隐后来的了解,韩聪飞那晚在海边沙滩喝酒,跟几个年轻人吵架,被其中一个醉汉砍了七八刀。最致命的一刀是在颈部,伤口再深一点就是大动脉了。黎观隐在众人的帮助下,将他抬上病床。他注意到这名伤者的眼睛涨得很大,一双眼珠子一黑一白,在同一时间看向了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属于他自己的,另一个是属于黎观隐的。黎观隐当时并不知情,直到开始手术缝合时,听到他说的一句话。

“原来是你,那晚把我撞落溪沟的就是你,这只眼就是被沟底的石头插瞎的。”韩聪飞说。他出血过多,人很虚弱。笑容像一朵恶的花,在他还活着的黑眼珠里兴奋地绽放。他的语气跟林智豪不一样,林智豪是“法官”,他是“猎人”。病房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黎观隐定了定神,继续他的手术。他现在成了一名交通肇事罪犯。韩聪飞日后报警的话,他就会面临刑事指控,锒铛入狱。

黎观隐停下了手术。那时,病房里的两个人,他们的人生被一股失序的力量所翻弄,一个瞬时的火花可以生成无数个漫长人生的样态。对黎观隐来说,韩聪飞是病人,也是大敌。他要是停下手术,让家属直接送去市人民医院救治,这人大概率会在半路上大出血而死。那样一来,他就安全了。他朝病房外看了看,还是没有出声呼唤韩聪飞的家属。

黎观隐继续做他的手术。韩聪飞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黎观隐想到他要是坐了牢,就会有案底,他不但再无可能重回医院,连他儿子的人生也会受到影响。

黎观隐又停下了手术。韩聪飞昏迷的表情很安静,像一个好人,他的生死就在黎观隐的一念之间。黎观隐把他母亲、林智豪、胡雪峰和女童标本的事情轮流想了几遍。他这大半生一味地遵从对自己最有利的原则,做着自己最不喜欢的事。

那就是作恶,对他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当黎观隐意识到这一点时,整个手术过程也就再无悬念了。手术完成后,他继续留在病房守护。到了凌晨时分,韩聪飞出现了出血性休克。黎观隐向韩聪飞妻子询问他的血型。他妻子表示不清楚,后来又回想了一下,说当年出车祸去医院抢救,医生有说过他的是AB型。黎观隐自己也是AB血型,当下就把血输给了他。

韩聪飞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就可以自由行动了。那天晚上,他趁黎观隐给他换药的时候,说他想要黎观隐那片荔枝树林。

“一只眼睛换几棵荔枝树,又不找你要当年的医药费,还不用你坐牢,赚到了。”韩聪飞说。黎观隐当时笑了笑,没有回应。韩聪飞的勒索恶行源于他当年的肇事逃逸。他就是韩聪飞的恶。

韩聪飞第四天就坚持要回家。黎观隐分文不收他的医疗费。乡民每次说起此事,都说他是湾肚乡的良心。黎观隐躲入老鼠洞的当天,韩聪飞借着酒力,向他妻子说了一件事。他在诊所的第三天晚上,黎观隐爬上他的身体,打算把他掐死。他妻子打了他一巴掌,说他脑子被酒精烧坏了。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她说。

无论他妻子说什么,都无法劝说韩聪飞眼里的恐惧离去。他后来没有报警,也没有找黎观隐重提“眼睛换荔枝”的交易。

他从心底里害怕那个人。黎观隐也从心里害怕他。这个他,是韩聪飞,也是他自己。那晚,当他的手指在韩聪飞的颈部收紧时,他仿效林智豪向这个恶人进行了宣判。

“聪飞,做个好人吧。”他说。

到了三更时分,黎观隐很冷静地来到了荔枝树林。月光厌恶地躲入云层深处,恶念蛰伏在夜色与他心中的皱褶处,生生不息。他承认了一个严峻的现实,他是在不停地违背林志豪那道“判决令”的情况下活过来的。恶念可以在一瞬间完成它的行动,做一个好人意味着要和全社会的意志为敌。那是黎观隐这样的人所面临的苦境。

我实在没办法做一个好人,他说。他想起大学时看过的电影《毕业生》,唱起了它的主题曲《寂静之声》。当月光从云层中现身,驱散了黑色的神秘主义后,他看到了当年那只魑魅魍魉的本质,它是来自他人的病菌。犹如韩聪飞的恶来自他一样,他杀人的恶念也来自韩聪飞。

他人即是恶。次日,黎观隐找到了林智豪。他想要一个与世隔绝的居所,他想要做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