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旸:大都会里的跌宕生活
2011年,大学开始前的那个暑假,我渴望工作,像大人一样,自己赚钱自己花。有一天,我去了北京世贸天阶其中一栋甲级写字楼,穿梭在某个大型时尚集团里,掠过一个个由落地玻璃组成的好似八音盒那样精致的房间,哥哥姐姐们坐在高脚凳上开会,宛如都市时装剧里的场景,偶尔有人从玻璃房里跑出来,端着手提电脑,眼中无人,脚下带风。
回家之后,我在QQ空间发布感言:世贸天阶很酷,我以后也要去那里上班,做一个很酷的白领。而那天我的确是去世贸天阶递简历的,要申请的职位是时尚品牌分店店员,是负责叠衣服、挂衣服、烫衣服的小时工。我期待被分配到西单、王府井,或国贸里的时尚橱窗,穿上我从明珠或新一代淘来的时髦单品,例如超大摆的拖地牛仔裙,印满草莓图案的高帮帆布鞋,糖果色的背带牛仔裤。然而我的申请资料被拒绝了,因为我还差一个月才满十八岁。我很失望,似乎失去了进入大人世界的好机会。不久,我去了香港。
香港是一整个维多利亚港那么大的钻石。玻璃幕墙连成一片薄荷色的长河,涟漪泛红,车灯连串盘山下海。从地下搭乘响尾蛇般快速爬坡的扶手电梯,直达迷宫似的超级商场,呼吸里充满葡萄果肉或茉莉的人造清香。十二月,通天旋梯飘落仿真雪花,尽管室外是燥热的二十五摄氏度。在麦当劳或星巴克的理财顾问,手边总有那么厚的一沓文件,以及不断按响计算器的勤劳手指。平底鞋,开胸针织衫,套在手腕上的饭盒袋,通勤三件套从出门那一刻就陪着主人竞走,在两壁消防橙色的甬道里,开启每一日的百人竞赛过孟婆桥,急急步行,但仍保持优雅,抢在“滴滴滴”的警报响起前,挤进从北角通往中环的列车。
中环,一个二十四小时无间断精彩的地方。假如凌晨三点,从中环兰桂坊出发,步行至皇后像广场,将会看到一片流浪孤魂,摊在凉亭、喷泉边酣睡,太阳升起,魂飞魄散,行走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再散去,向着四方通天的大厦。这就是香港。这座城仿佛上了快速发条的大海,它的奔腾不息让我充满好奇。我渴望了解它,并融入它。
我并不真的了解香港,直到我从象牙塔走出来,进入它的职场。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与媒体相关的,在一个工厂大厦里,乘坐手动拉闸的老式电梯,铁质生锈的电梯门宛如虎头铡,很快吓跑了我。我换去了广告界,游走在一个个坐拥维港海景的格子间。我躲在华丽的办公室里,逐渐潜入这城市金灿灿的脉搏。我们在年会里喝下用3D打印机拉花的“大都会”鸡尾酒,通宵开着两言三语的跨国会议,手指进化成键盘上的某种零件。商业是这个城市最灿烂的金箔,勤劳的人们服用金子制成的忘情药。我开始书写有关城市、商业与人的故事。
《条形码迷宫》是我最初的尝试: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女性,在香港工作不久,她发现手背上长出了条形码。由这个女孩,串联起与她相关的爱情,杀妻案,商战。之后几年,我又陆续写了一些与职场、商业、金融等相关的城市小说,而故事里的角色,主要是白领,例如《纸皮龟宅》,意外发现“老人集体变龟”的广告人;《狗人》,想要升职的国际企业策划师,与一只会说人话的狗;《金丝虫》,被解雇的市场营销专员,不得不搬去远离市区、租金便宜的人工小岛,却似乎被怪虫缠身。
这些故事的创作,伴随着我跌宕的职场之旅。从广告公司到新媒体集团、编剧公司、网红中介、金融集团,最后又重回广告界,成为策划师,接触了全球知名的品牌客户后,我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感到疲倦。我似乎陷入在一个看似繁华实则不断重复的怪圈里,于是我裸辞了,但想不到,递交辞职信后的一周,我竟获得邀请,成为为期一年的合约制大学讲师,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全新的挑战,也再次滋养了我的写作。
除了“白领”系列,我也书写“传奇”。2017年,我打了两份工。白天,我坐在办公室,夜晚,我为“VICE中国”做访问。我发起了一个访问计划,“姑娘真棒”,采访全球各地不同行业的酷女孩。从公关界裸辞去纽约学艺术的插画师,在英国收集垃圾并制成艺术品的摄影师,在柬埔寨的摇滚女歌手……她们的勇敢好像薄荷味道的子弹,刺激了我,我开始书写一些与众不同的传奇人生。
如《逃出棕榈寨》,一个来自东南亚的神秘艺术家;《孖天使》,和朋友策划绑架案的十八线编剧;《海胆刺孩》,混迹油尖旺的单身妈妈,以及浑身长刺的小男孩……我将人物的传奇,与城市的光怪陆离交织起来。张怡微老师看出了我的写作意图,她为《打风》写道:程皎旸有很强的通俗叙事能力,她喜欢揭秘、娴熟于布置激烈和荒诞的场景,以呈现新世代痴男怨女心中隐秘的渴望。
行文至此,我似乎讲完了我在香港这么些年的经历,以及我的写作。整理书稿时,我想,这是一本记录年轻人跌宕生活的故事集。它就像来势汹汹的风,是青春的,热烈的,偶尔也是噼啪打脸,令你觉得疼痛的。但风就是风。风来了,也会去。无论迎风逆风还是追风,生活必须继续。于是,我为它命名《打风》——这在粤语里,是“刮台风”的意思。
《打风》是一本关于城市的书。我热爱城市,热爱观察它的街道,建筑,窗口里的人。我热爱讲述香港的故事,就像伍迪·艾伦的电影无法不提及纽约。而香港,它除了商场,还有海,山,盘旋向上的森林,隐在楼房后的瀑布,打翻调色盘的野兽派暮色,野猪,老鹰,蹲在花园里反刍的牛。我将这些绮丽的南方大自然,也写在书里。正如王德威老师所说的:“有什么样的城市,就有什么样的故事”,我有关城市的书写,仍在继续。我之于城市与写作的爱,“打风都打唔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