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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4期|万小川:第三个季节
来源:《北京文学》2025年第4期 | 万小川  2025年05月08日08:33

导读

“我”来到了一个一年只有旱季与雨季的地方,结识了一位有着两个女儿、还要辛勤工作养活丈夫的女性。语言不通,我们借助手机翻译软件交谈;在只有两个季节的气候里,我将如何面对这种相当于第三个季节的异域?小说在充满幻想和异域风情的同时,也带来了叙事上的大胆尝试。

第三个季节

万小川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郑愁予

                                       

从山上下来后,我清闲了一阵,白天困觉,黄昏时分被一阵漫长如雨季的车喇叭声吵醒。是那个肤色黧黑、满脑袋卷毛、终年光脚的老缅。听神仙说,他是从拜贡偷渡来的,帮附近寨子里的一家养猪场做事,负责到街上收潲水,一个月挣五百块人民币。我对他的了解完全来源于道听途说。我不会讲缅甸话,他也只知道几个足以应付日常的汉语词,比如,克哪点、板扎,等等。其实我不清楚他会不会讲别的,这两个词是我们交流的全部内容。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也再没有听到过那种刺耳的呼啸(一同消失的还有那辆车斗里装满潲水桶的银白色的五菱荣光,从二楼望下去,很像大象的脊背),但我老是睡不踏实,在下午三四点钟醒来,头昏脑涨,被窝里冰冷潮润,沤着一股酸溜溜的气味。也许我是在等那个老缅来,但等不到。在那之前我们见过一面。我站在狭窄黑暗的廊道里往外看,双眼蒙眬,脸上盗汗未干,像一个正在离开子宫的婴儿。他一手拎一个潲水桶朝我走来,背对着阳光,耳朵红得透明,阴影里的眼白像月光下的水波一样闪亮,脚板在水泥路面上踩得啪啪作响。谁也没讲话,他怯怯地瞥了我一眼。

神仙总会在喇叭声停歇后,把脑袋伸出窗户,大喊:“喂,喂!”他笑嘻嘻地说,中国人以为是在打招呼,在缅语里却是“猪”的意思。神仙是杆老烟枪,喉咙管被熏得跟腊肉一样僵直打皱,他的嗓音就在那些坚硬的沟壑里撞来撞去,磨得稀烂。然后我们像山羊一样老练地跳下险峻的木楼梯,走到阳光灿烂的街上。楼脚有家八元菜馆,老板是个肥胖的傣族女人。她除了坐在门槛上编箩兜外,不干别的。我们从没有光顾过她的生意,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放下手里的篾片,掸掉靛青围腰上的竹屑,站起来招呼我们。我们散步到街东边,门面的尽头是一家重庆小面馆,再往外走,过桥,街道收缩成田埂。

面馆的老板是两口子,都是攀枝花人。在那段闲得发霉的日子里,我们把菜单吃了个遍。老麻抄手:我得知他们有个姑娘,很有出息,在北京念大学,唯一让人不满的是迟迟不谈男朋友。干馏豌杂:男的那个老板说,头天有个北方人来问,有没有麻酱?他老婆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上了趟楼,把麻将箱子拎下来。两口子笑得像翻滚的温泉。蹄花面:我把遥远的父亲痛骂了一顿,那个没眼水的老头,本来有机会分到攀枝花的市检察院上班,怕离家远,去了笋山林业局。十三岁以前的早晨,父母争吵不休,因为母亲睁眼就看到黑压压的丘陵围拢过来,感到人生无望。十三岁以后,他们没有停止争吵,母亲甚至因为父亲的女同事把电话打到家里而气急败坏,声称要把自己淹死,跳进牛滚塘,水漫到胸口时扎了慌,自己又爬上来。但我终于往外走了一步,到一个叫周家湾的地方念中学,寄宿在姨妈家里,初中毕业后到县城学开车,拜的师父姓陈,是公交车司机。老陈去年脑溢血过世,我没回去。我已经三年没回去了。

我们边点单,边从墙角找到各自的水烟筒,趁老板下面的时候抽一根烟。我看到神仙的被灰白胡楂包裹的嘴巴不断闪烁,像一团暗红色的火球,有时候掉进烟筒,把里面的水烧得呼噜噜地响。我们顿顿喝酒,就像是要把这辈子的酒都喝光,有点报复的意思,在山上这一个多月老板禁止我们喝酒。但也不能醉,隔会儿还要打牌,就只喝啤的,一人两瓶大理V8。对门的超市反复播放着:终于你做了别人的小三,我也知道那不是因为爱……放了筷子,把水烟筒夹在胯底下,再抽根烟,然后钻进紫灰的暮色里。我喜欢看街道两边的门面招牌,大都有缅文,环环相扣的圆圈,像好看的波纹。走进房东老板的屋子,比约定时间早一刻钟,裤子荷包里的钱在跳。一般是房东坐庄,部分原因是他的小舅子是派出所的。我们就在那里待到日出前,炸金花、百分、捞腌菜,打五十或者一百,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牌看到眼睛充血,地上布满烟头和花生壳。

在我把半个月的工资输出去之前,我坐在陈旧的假皮沙发里发呆,双手摩挲着湿巴巴的皮料碎片。

吃饭的时候,神仙用下巴给我指了一个从门前经过的女人:“那个是老缅。”我转过脑袋,几个黄毛蹲在超市旁边的理发店门前抽烟。我攥着筷子冲到街上,目光越过一辆缅甸牌照的白色丰田(YGN-7G-7778,来自仰光省),看到一个穿紫毛衣和黑色筒裙的女人。她把一个巨大的簸盖顶在脑壳上,盛着几个金属罐子和一些鲜货,我看到有香橼和山楂。她的步伐平稳匀净,尽管走得很慢,但让人相信不是为了保持平衡。

以后很久,当我闭上眼,躺在床上或者在温泉里打盹或者在打牌的间隙闭目养神时,大地伴随着眼皮的痉挛而颤动,一头紫颜色的长颈鹿朝我走来,就像晚饭后消食散步一样若无其事。

第二回见到她是在菜市场旁边的饵丝馆子。她对着墙上的菜单扬了扬脑袋,用蹩脚的中文对我说:“老板出克了。”她的舌头上好像压着一只树蛙。我点了吃的,她麻利地煮好,端过来,然后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刷抖音,声音开得很大。她往门口走的时候,我看到她脚上的棉拖鞋露出黝黑干裂的后跟,闻到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她的笑声源源不断地传来,像油辣子一样让我背心冒汗。我不时抬头,认出了那件在夕阳里微微发红的紫毛衣。这时我才感到那件衣裳是多么丑陋和不合时宜,领子垮成荷叶,别的地方又紧绷得随时可能绽线,腰杆上的肥肉此起彼伏。我问她前两天有没有路过重庆小面馆。她把手机音量调低,回过脑袋。我又问了一遍。她摆摆手,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翻译软件:我不懂中文。我皱了皱眉:“你刚刚说话了。”她愣愣地望着我。我一笑,拿过她的手机,输入法切换成中文,把那句话打进去,还给她。

你刚刚说话了。我只会说一个词,老板教过我。那你怎么知道我点的大碗饵丝。我听得懂菜单上所有的中国人。你前两天是不是路过了重庆小面馆。是的,我住在那里,每天都会经过。你在这儿干多久了。三个月,吃,不要着凉。

我猜她说的是,快吃,别凉了。我们一言不发,来回切换输入法,把想讲的话打进手机,翻译成对方的语言,然后在各自疑惑的眼神里喷出一股笑意。这个软件笨得像猪,就那几句话,它听不懂也讲不明白。我点头,继续把碗里的饵丝嚼完,感到牙齿发软。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穿民族中学的校服,勾小拇指,应该是一对。女人还是那句话:“老板出克了。”她挤出尴尬的笑容,瞄我一眼。两个小孩只点了一碗饵丝,坐下来,男的玩《王者荣耀》,女的倚着他的胳膊,在旁边看。我掏出手机,下了个翻译软件,等她把吃的煮好。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可以加个微信吗?忍不住笑,回想起学生时代在课桌底下塞纸条。

嗒嗒,嗒——嗒——舌头轻轻地敲打天堂,两次。点烟。拧不紧的水龙头。汽车转弯,或者抛锚,打双闪。灶台打火。穿高跟鞋的女人走过覆盖着排水渠的石板。秒针。雨季里忧郁的铝板顶棚。考虑出哪张牌,食指敲打木桌表面。掰指关节。抖腿。抗日题材的短剧里枪声不断。多风的夜晚,老窗户像一瓣摇摇欲坠的牙。或者是呼唤她的名字。

那天晚上打牌的时候我心不在焉,有一把抓了三个J,居然甩了,神仙骂我脑壳打铁。我实在无心继续玩下去,又不好意思说走,到后半夜把身上的钱输得一干二净。回到住处,枕头底下的钱还剩四百块,好在明天房东老板就要回潮州老家过年了,不打牌,可以挨到开春。屋子里像淹了水,那些钱摸上去润润的,铺上像菜市场的地板一样又潮又冰。白炽灯泡把墙壁照得隐隐发绿,我以为长了青苔,走近看什么也没有。现在明明是旱季。我和衣躺在床上,很久睡不着,天花板上有水珠滴下来,落在我脸上。耳畔窸窸窣窣,好像有很多耗子在床脚钻来钻去。我吓得坐起来,拉了灯绳,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趴在床上往底下看,看到几团发黄的皱巴巴的纸。

一觉睡到中午,枕头旁边的手机亮着屏幕:第四十一章,奥黛丽和她的苏茜。有三个未接电话,母亲打的,想也晓得是催我回去。昨天我跟神仙讲:“算了,㞗钱没得,回去遭万人笑。”打通电话,是父亲接的,母亲跟大姐、三妹在阳台推豆花。我说已经买好票了,腊月二十八回。

街上赶场,饵丝馆子里全是人,坐不下,有几个老头蹲在外面吃,拿板凳当桌子。我往里挤,门口的灶台背后是个蓄络腮胡的瘦猴,正用一双手杆长的筷子把锅里的饵丝捞起来,身上的围腰和袖笼子泛着像玉一样的光泽。我认得他,他在三岔口开了个温泉旅馆,我跟神仙去洗过两回。那家旅馆正好在口子上(旁边还有个加油站和KTV),三条乡道通往街上、中缅口岸和隔壁的陈平镇(去保山的必经之路),去那里洗的大车司机有很多,我不指望他记得我。旁边有个负责收钱和打佐料的老太婆,瘦猴说是他母亲,店是老人的,他只在赶场天回来帮忙。

店里的嘈杂加剧了老太婆的耳背,她在一个男人的碗里加了太多芫荽,顾客过来理论,她又把盐罐打翻。我拨开乱哄哄的人群,站到门外抽烟,街上人更多,有辆不知好歹的长安混在人群里,像粘板上的耗子——蟑螂药,蚂蚁药,老鼠药,不怕你老鼠多,就怕你没老鼠,老鼠闻到死光光,吃到死光光……我走过去买了二十块钱的,打算撒一些在床脚。突然看到塔塔从远处过来,脑袋上顶了把亮晶晶的叶子菜,在人群里若隐若现,像偏东雨里的水葫芦一样。我艰难地往那边挪,她突然消失,离近了才看到她蹲在地上,面前有两个铁笼子,一个里面是头病恹恹的刺猪,另一个是两只褐色的松鼠。

她稳当地站起来,对我嘟哝,可能是:你怎么在这里?我指了指地上的笼子,说:“你喜欢这个?”我把这句话输进手机里的翻译软件,给她看。她摆手,溜进人群里。我讲了价,扫码付钱,拎着两只松鼠回饵丝馆子。瘦猴用责备的语气问我跑到哪里去了,我要的稀豆粉已经冷得没法吃,只能重做。虽然他不是真的想知道我的去向,但我还是从棉衣荷包里摸出一盒耗子药。他发现了我另一只手上的松鼠。我低头看一眼笼子,它们蜷在一起,像两坨牛粪。反正没讲是给塔塔买的。

神仙帮我找了个宽敞的笼子,原先是拿来关鹦鹉的,托盘里隐约可见白色的鸟屎痕迹。我把松鼠倒进去,养在床边。其中一个没多久就病了,屁股潮湿,屙绿水,不吃东西。我怕是传染病,把它捉出来,放了。回屋的时候发现,铁笼被豁开了一个口子,木地板上拖着一道新鲜的血迹,蜿蜒向床脚。我俯下去看,是另一个松鼠,已经死了。细小的脑袋上横着一道可怕的伤口,粉红色的头盖骨暴露出来,拎在手里时还在流血,滴滴答答地敲在地板上。

我很早以前就悲哀地发现,记忆是靠不住的,你越想补全往事的细节,你所受到的蒙骗就越深,以至于把英雄当成恶棍,把流氓混淆成好人。现在,在黑暗里,我伸手就能够到床头柜,摸到烟灰缸里的灰烬和油垢、四散在柜子表面的碎发和指甲,以及一根指头长的尖刺。那是根刺猪的刺,黑白相间,就像是一条被冻僵的银包铁。在山里时,我们常常在路边的草丛里看到它们,经验丰富的司机讲,不能把尿淋在它们身上,否则,它们会醒过来咬住你下面。等你成了跑缅甸的老手,你也可以编些来哄新毛头们。此时,我的心底涌起一阵恐惧,那天我买的究竟是松鼠还是刺猪?任何一项选择都有证据支撑,也都有确凿的反例。或者,我压根一样都没买?床边的笼子也不是什么鸟笼,而是我在赶场那天买来捉耗子的。我的耳边传来一阵阵细碎的响动,难以入眠。我坚信那些噪音来源于耗子,但我从没有看到过它们,粘鼠板和笼子也只能徒劳地捕捉灰尘。它们像鬼魂一样在我的房间里游荡,成了我肺部的瘙痒。

晚上,我们骑房东的三轮,向东离开街道。老家从不会有这么透明的夜晚,眼前的所有都亮得像积了水:田埂,成簇的稻秸,干涸但仍湿润的红土,遥远的寨子,群山。驶上一条水泥路,两边的荒地里堆满了垒成三角形的木片和尚未切割的原木。车灯照着路边一座砖房,墙上漆字斑驳,“严禁烟火”。再往外走三华里,路两旁停满了拉香蕉的大车,高得遮天,水泥路像一座黑黢黢的峡谷。我闻到它们的脚底散发着干燥的黏土气味。想到一个传说,大象的墓地。

我们的三轮泊在一个栽满芋头和芭蕉的庭院里。瘦猴还记得我,我的名字是“那个买松鼠和耗子药的”。我笑着说耗子药不是给松鼠吃的。堂屋里的人还在吃饭,吵闹声从敞开的大门撞出来。两个男的在划拳,四季财,哥弟俩好,六六大顺……旁边有个女的,勾着颈子看手机。瘦猴大喊老婆,女人就把手机塞进围腰的荷包里,带我们到各自的隔间。洗了出来,头脑跟冷风融为一体,领口往外涌着硫磺味的白气。瘦猴邀请我们留下来喝酒,我跟神仙对视一眼,两个酒鬼都笑了。

瘦猴会讲缅语。他在曼德勒待了将近十年,做手机生意,后来局势动荡,再加上母亲岁数大了,身体不好,就回了国。25度雕梅酒,吃得我们脸红颈涨,好像十年没见的老朋友,要把天聊穿,贸易战、昂山素季、南传佛教,在世界地图上兜一圈,然后回到这个晴朗明亮的小院里,讲养老金,讲家庭,讲跑山。有些话题我插不上嘴,比如瘦猴想把班里垫底的儿子弄进市重点,塞红包跑关系,脸都笑僵了。我结了两道婚,没生小孩,医生说我精子没活力,但母亲龇牙咧嘴地骂,两个都是盐碱地,“休”了再娶。不管什么事,她从来不觉得是我的问题。两个老婆都是主动提的离婚,我管不住手,好赌钱,剁了右手小指头也没用——举杯的时候,瘦猴看到我那里短了一截。

瘦猴讲了很多关于塔塔的事:她是从密支那来的,有个男人,成天窝在家里盯股票,亏多赚少,靠女人养活。还有两个女儿,都在念书。瘦猴说,缅甸人勤快,工资也低(塔塔一个月拿六百块钱),问题就是语言不通,不会讲中文的很难留住。他跟塔塔交流时不是没有障碍,缅语里也有方言,他们两个讲话就好比东北人遇到云南人。他突然冒火,说市面上的翻译软件没一个管用的,它们只会把你搞得跟在山里迷路的人一样疲惫。他在曼德勒认识了不少白人,有的在当地待了三五年,但雷打不动地讲英语,在他们面前那些软件又变得很聪明。

他讲这些话的时候,我醉眼蒙眬地望着门外,担忧地发现远处的山脉在不断褪色。我不知道自己已经醉得这么厉害,或者那就是事实,群山不再坚固,而是像我那件穿了八年的Polo衫一样泛白。这里的雨季太漫长了,没有什么能抵抗腐烂。我们上山时,雨季刚过去没多久,横在路面上的树摸上去很潮湿,长满了像眼睛一样的蘑菇。我想象着,在那些人体一样柔软的曲线上,黑色的丛林里,有多少结着硬疤的脊背在闪闪发光。我突然想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很想伸手去摸一把,大概很像粗糙厚实的棕榈垫……

在隔壁的“百老汇”,我们醉得七歪八倒。这个地方的KTV都有缅语曲库,瘦猴显摆了一首,听上去像鸭子发情,旋律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其间有警察推门,要看我的身份证。我在身上摸索很久,就像是摸一块没有缝隙的石头。

冷风源源不断地冲刷着溅上呕吐物的胸口。脑袋里的酒精发出清脆的响动。我们彼此搀扶,摇摇摆摆,脚下是曲折、漫长、暧昧不明的国境线。

身上冒出许多瘀青,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醒来时以为自己变成了一颗桃子,在潮湿的房间里染上了霉菌。手指用力地凿进去,并没有像想象的一样烂掉,皮肉分离,流出酸溜溜的汁水,只有沉闷而难耐的疼痛。

我坐在重庆小面馆里等塔塔,门前的地上铺满了红色纸屑,甜丝丝的硝味包围着我。借来的白色捷达浸在晨雾里,像一头打盹的犀牛。我告诉哈欠连天的老板,我唯一一次看犀牛,是在九龙坡的老动物园,千禧年代,跟第一个老婆约会那阵。那时我刚提上去,做县公交队的副队长,管十来个人,走路带风。犀牛冲我们撒了泡尿,胯下的东西像杆来复枪。我清楚地记得,为了在约会对象面前有面子,我拿五个月工资买了台三星Digimax V4,后来输给了城南的毛三。老板心不在焉地讲,那边也有过犀牛,后来灭绝了。他拿热气腾腾的勺子指门外任何一个地方。我也听车队里的兄弟伙讲过,最后一回发现犀牛是在一百年前,一个英国鬼子想要它鼻子上的角。

塔塔总是让我在面馆等,当老板把两碗面端上来时,她就会出现在街道上。我始终不晓得她的住处。她还是穿那件紫毛衣,黄褐色的脸上带妆,看上去脏兮兮的。我手里握方向盘,没法把要讲的话输进翻译软件,沉默了一阵,灵光一闪,喊“小爱同学”。居然真有用。手机屏里冒出一串缅语,但其中突兀地夹着几个中文词或英文字母。机械的女声也只能把那些中文英文念出来,缅语部分被漫长的间隔所取代。我讨好地指了指屏幕,撞上一双疑虑的眼睛。

后来我才知道,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不安。

她听到我讲:在站立式工作室工作太多(最近店里忙不);你有新年岛吗(你们过年吗);该死(你在干什么)。

都是胡话。好在当时我已隐隐地感到局促,干脆闭嘴。她起先还很有兴致讲话,把翻译软件里的语音放给我听:这是她头回坐中国车,以前从没见过左舵。后视镜上挂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和一个水蓝色的香囊,好像是艾草的气味,在坑洼盘桓的山路上晃动不止,要甩到我们脸上。她问那个是谁。我小心翼翼地用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回答,尽量精简,以免那个憨包机器人曲解我的意思。她体面而模糊地笑了笑,不晓得听懂没有。后来她也沉默,毕竟没人能一直自言自语。我打开收音机,FM87.6,信号不好,《恋曲1980》像浮云里的山脊一样时断时续……今天的快乐将是明天永恒的回忆……什么也不能忘记……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秋天下着雨……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远去……

我们没能到计划的目的地——狼牙山顶的古庙。神仙说,天气晴的时候,从那里能看到密支那——必经的一座桥被冲断了,是雨季的事情。其实我们走到一半就应该掉头,坡陡得很,轮胎不断打滑,车窗外悬着绝壁,汗淋淋的方向盘摸起来像一条死蛇。

在街上买了吃的,撒撇、舂鸡脚、大救驾。直接把车开到房东老板的屋子,用钥匙开门(女房东让我帮她浇花),翘在沙发上吃饭看电视,烟头乱甩,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解放了双手,我跟塔塔聊得很欢。入夜,我把神仙叫过来打牌,不打钱,我们在彼此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道粉红的痕迹。塔塔学会了这个中文词:掸二条——也许她这辈子再也用不到。

后来我想起浇花的事情,到卫生间把水桶蓄满,喊塔塔的名字。和我一起抬到楼上去,可以吗?神仙站起来,想搭把手,看到我棱他一眼,又坐回去,一个劲儿笑。在楼上阳台,“天地国亲师”的神牌和晾衣绳、发财树、绿萝、三角梅共处一室。我们边浇花边安静地聊天,动作拖泥带水,脸上像初恋一样发烫。然后站在防盗窗前刷她手机里的抖音,跟我的不太一样,全是缅语。她耐心地跟我解释,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做什么:围在一起看切籽料的群众,菠萝甘蔗荔枝堆积如山的市场,打马赛克的按摩广告,小米辣木瓜水的制作教程,背着步枪在丛林里穿梭的克钦独立军,反剪双臂跪在地上的犯人(汉字标语:缅甸联邦第一特区公捕公判大会)……

楼脚有人放鞭炮,汽车报警器乱响。我把脸从塔塔的手机上挪开,点了根烟。突然想到什么,往楼下冲,气得大骂。最后一头犀牛的尸体上网着蓝色的硝烟。

昨天,母亲打电话来问。我直接讲不回去了,年过了就要上山。她知道我是在哄她,这个借口用了三年。我其实是怕回去,一个一事无成的人回去干什么呢?

我们三个在房东家过夜。三更天,我被尿憋醒,发觉周围积了水。我连忙把神仙摇醒,再去敲隔壁屋的门。我怀疑是浇花的水漏下来了,爬上楼,听到密匝匝的雨声。我惊讶地走到防盗窗边,把手颤颤地伸出去,沁凉、强壮的雨,打得手心发痒。

现在明明是旱季。

瘦猴喊我们到他家过年,烫火锅。我跟神仙搭伙割了三斤牛腱三斤毛肚。没想到他还喊了塔塔。那个老缅穿了件从没见过的红毛衣,比紫的宽松些,腰杆竟然显得像少女一样苗条。她坐瘦猴右手边,男人会讲缅语,她不孤独。但孤独的是另一个人,左手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始终马着脸,也许上辈子是被饿死的,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

我已经忘记那天聊了些什么,只记得,当所有人站起来碰杯说新年快乐的时候,塔塔尖叫起来,像被狮子咬住屁股的长颈鹿一样蹦,身上裹满鲜血的颜色。“这,这!”她大喊。她的灯草绒裤管里有个东西在往上拱,直到她跳了第十一下时,灰溜溜的一团滚下来。瘦猴一脚踩上去,听到“啊”的一声惨叫,不比塔塔的声音小,地上晕开一摊黏血,一个耗子的脑袋被踩碎了。我不知道耗子还会这样叫。

事后,神仙坚称这是桌上另一个女人搞的鬼。我猜不出她有什么手段,把一个活生生的耗子塞进塔塔的裤腿里,尽管我在混乱中好似瞥到了一抹笑意,但还是不打算冤枉一个好人。又过了一阵,我听神仙讲,塔塔跟瘦猴被当场捉了奸,男人以为他老婆还待在芒市的娘家没回来。那个英勇的女人拿一把砍骨刀抵着老缅的脖子,让她一丝不挂地走到庭院里,站在三岔口上,像一个生锈的路标。神仙得意扬扬地说:“我早就说啦,你龟儿不相信,那就是个母老虎。”我感到心烦意乱,突然想到已经衰老的母亲。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塔塔,但所有人都认识她。他们围在一起烤火,讲女人的下落。有人说,看到她在陈平街上做服务员,有人说,看到她上了一辆开往密支那的大巴,还有人讲,她挽着一个老头走在瑞丽的大街上,么么,屁股一扭一扭,像个鸡。所有人都信誓旦旦。

容我矫正一下记忆:跟塔塔上山那天,我们一路向上,把车开到了古庙前。门锁着,不等我喊人,一个干筋筋的老头从侧边的小屋钻出来,披军大衣,不像和尚道士。我从车里拣出包烟,塞给他。开锁的时候,老头望了望天,说,爬到顶上,往北看,就是密支那。

我们顺着凹陷的石阶往上爬,风大得听不到彼此的声音,累得要把肺吐出来。上面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塔。有块匾:皇恩浩荡,康熙三十二年。周围的山坳里散着四五座城镇,一样的模糊不清。不知道哪里是北,长在山里的人生下来就有这样的缺陷。我朝坡底下喊,哪里是北啊?回应我的只有风声。我随手一指,对塔塔胸有成竹地讲:“密支那。”这是个音译词,她大概能听明白。那个可能叫密支那的地方,像一面暗色的湖水。

还有一件让人绝望的事:山上彻底没了信号。翻译软件成了摆设,我跟塔塔成了哑巴。

断桥在另一座山上,拦住了我们的车队,是从缅甸劳康到朗曹还是从班巴到密支那,已记不清。路边的丛林里蹿出一群当兵的,绿皮,绑腿,个个背81式步枪。我没见过这种阵仗,腿打战,尿滴了几滴。透过泥点斑驳的挡风玻璃,看到带队的老梁跳下车,双手高举,走过去。大车的引擎突突作响,快要把身体里传来的心跳淹没。问话的是个满脸稚气的小伙,傲慢地瞥着老梁,嘴里咂摸着老头递过去的中国烟。不知讲了什么,他突然狠狠地扇了一下老梁的后颈窝。两瓣涂着迷彩的嘴唇动得很快,像一只蚱蜢。读口型:在我们地盘上砍树,找死……

后来我才晓得,我们被关了两个月零六天。很像电视剧里日本鬼子关地下党的牢房,常期积水,二十多个男人,只准穿火把摇裤,吃水煮白菜帮子吊命。耗子不怕人,人也没力气驱逐耗子。神仙说,他在墙上画正字,画到第三十二个,我开始发烧,他们也不管,第四十个,我陷入半昏半醒。也未必是第三十二天和第四十天,我们压根见不到太阳。

车老板花钱把我们赎出来。我跟神仙回到街上,靠赔偿款过了段无所事事的日子。白天困觉,黄昏时分被车喇叭声吵醒,是那个开五菱荣光来收潲水的小伙子。我依稀记得,以前干这活儿的是个老缅。问八元菜馆的老板,她悲悯地望着我,叹了口气,讲,去年是有个老缅,听说翻山的时候被流弹打死了,造孽啊。

我还没来得及验证更多记忆,雨季在一串仿佛来自胃里的沉闷的雷声后开始。我们在牢里耗了太多时间,干燥、明媚的旱季一晃而过。再也不能在街上闲逛,骑车穿过凝固的田坎,到三岔口洗温泉,站在寒冷的夜色里蒸发成一团白烟。只能穿霉味的短袖衫,坐在湿热的楼脚看街道淌成泥河,水面漂浮着耗子的死尸和无数缅文。离开那道屋檐,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昏昏欲睡地打牌,吃光旱季里囤积的五香瓜子。刷抖音抖音抖音看短剧短剧短剧看网文网文网文打游戏游戏游戏。重复这些,等雨把石头淋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