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何如下楼难——读崔君《上重楼》
“她放眼满坡的神像问,你说,神在像中吧,这些人却把像扔了,要说神不在像中吧,我们去哪里找神呢?”这里的“她”是每天早上七点准时给菩萨洗脸的清瀑寺义工许仕农。许仕农一边和“我”唠嗑,辩证“神”与“像”的关系,一边蹲在满是神像的观音坡后面解手——敬神与渎神,信仰与迷茫,恰在此刻形成一种既卑琐又玄妙的对峙。
不过即便有许仕农“去哪里找神”这一问,我们也很难直接说崔君的《上重楼》就是一则反讽当代人信仰阙如的小说。小说开篇,菩萨之所以显得“比往日仁慈”,端赖许仕农以净布擦拭——净过面的菩萨眉清目秀,自然更可见眼睑低垂的悲悯。在神像面前,贡桌上的瑞士卷和士力架即将过期,功德箱与时俱进贴上了二维码,香客礼佛若欲请人敲磬,须先“扫码付费”。面对如此反讽的寺庙场景,检讨小说中人的信与不信反倒成了次要问题,更引人关注的毋宁是小说标题“重楼”的所指。它首先是京郊清瀑寺内“与应县木塔齐名”的宝宫塔,一座“楼阁式佛塔,木楔相接,无钉无铆,五层六十七米”。倘若戡破小说家移花接木的虚构手法,读者自可发现宝宫塔的原型无他,正是始建于辽代的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亦即应县木塔。在此基础上,崔君又调用“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的传奇叙事,敷演、重构了1974年的应县木塔被盗案。于是,抛开“忆郎还上层楼曲”的缱绻情思和“爱上层楼”的暮年感怀,崔君所要上的“重楼”其实机关重重——那既是层层嵌套的浮世故事,也是普通人艰难守护的生命秘辛,更是楼/塔与人彼此叠印的坎坷命运。
在唐传奇里,主人公常常为了读书或应举而寄宿寺庙,并每每于庙中邂逅奇缘,留下人神、人鬼、人妖相恋的传说。及至《上重楼》,身为“北漂”一族的“我”因种种意外,在集体居家办公的岁月里反倒无“家”可归,遂奔着清瀑寺“招收义工,免费吃住”的福利而暂住庙中,顺势结识了同为义工却性格乖张的许仕农,“我知道大家不喜欢许仕农……背地里都叫她‘黑猫警长’”。新时代的古寺没了人妖爱恋的奇情,却有了两代人在插科打诨间彼此牵挂的脉脉温情。朝夕相处下来,“我”慢慢发觉,“乖张”“不合群”的表象下隐藏着许仕农认真生活的生命底色,譬如她会将掉落桂花一粒粒拣起,撒回土里,或主动吃“我”剩下的斋饭以免浪费粮食。“她长得像我一个亲戚,已故多年,一生过得很辛苦”,这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引发了“我”对许仕农的好奇:为什么许仕农总是侧身而眠?为什么一个山东农妇会在1990年代京郊的宝宫塔里捡到秘宝?又为何许仕农明明并非孤家寡人,却在长年寓居古寺?
循此,崔君将“上重楼”的动作幻化成解谜的姿势。凭借图书情报学出身的专业技能,“我”一边以知识考古的方式拼贴出宝宫塔几经劫毁,又几度重建的前世,一边秉持故事听众的怀疑本能,穿过许仕农自述往事的罅隙,还原出后者试图藏匿起来的今生。原来,并非许仕农发现了宝宫塔内装有七珍和佛牙舍利的花式银盒,而是女人将木工丈夫蔺宝金昔年盗走的银盒重新放回了塔中。二十多年后,“我”重登宝宫塔,“木梯狭窄而陡峭,我汗浸气喘”,而当年女人瞒着丈夫、儿子,离家千里归还宝物,是否也如这般“汗浸气喘”地登楼?救赎之路和生活一样,从来都不容易,“俗世之路多艰险,朝向五蕴皆空的世界,想必也有长长的楼梯要走。”如果说“上楼”是为了弥补贪婪人性对神明的冲犯,修复动荡历史给木塔留下的创口,那么“下楼”之后的女人又该如何修补自己伤痕累累的人生呢?
或许无法修补,但偏要修补,才是崔君想给出的答案。相较于价值连城的银盒,偶然捡到的一口文件立柜方是许仕农心中真正的宝贝。她请人把柜子横放下来,费力锯掉隔断,从此每晚侧身眠于其中。在此,京郊商品房顶楼的柜子与宝宫塔内的佛像,互为镜像:柜门一关,儿子的压榨、儿媳的冷眼和亲家公的尿渍都被隔绝在外,正如神的肚子成了给黄鼠狼遮风挡雨的卧室。《国际歌》唱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从狂飙岁月泅渡过来的许仕农即使不记得这句歌词,却一定深谙自渡、自救的道理。柜中的空间固然幽闭,但造柜的努力却暗合人间最朴素的生存哲学:“我盘算着我好好干”,“活着的时候就在这里干活,临了的话,临了怎么都好说了,别太给人添麻烦。”从“上楼”到“下楼”,心灵救赎和俗世生活未必泾渭分明。
回到许仕农“去哪里找神”的问题,“观想神明”的时机与其说是攀上楼顶,如神一般从高处俯瞰人间,一览“车啊人啊,都好小的”风景,毋宁说是“下楼”看见地上的萝藦,将自我缩小、收纳以登上“飘摇的萝藦壳船”,“而后浮起,渡过暝的迷径与风雨”。用再直白一些的话来说,所谓神救/渡世人,未尝不是芸芸众生在历史或现实的废墟之上重建有情的日常,那是好友淡淡从坍毁的出租房里救出“我”的日记本,是赵姐在隔离前嘱托“老冤家”许仕农照顾好她晾的南瓜种,也是“我”与许仕农以秘密为纽带,悄然建立起的最小单位的共同体。
《上重楼》最后一节,中秋夜,“我”向假寐的许仕农讲述自己拼凑起来的盗宝、还宝故事,故事层层叠叠,不必再赘述。而这虚构的一夜,除了尽显崔君讲故事的本领,亦为本雅明的名言再添一重温柔的注脚:“在讲故事人的形象中,正直的人遇见她自己。”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