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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潇菲:乐感文化基因与网络小说“爽”之发生 
来源:《网络文学研究》 | 许潇菲  2025年04月29日09:30

摘 要: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李泽厚提出乐感文化精神理念,并在后续阐释中衍伸出实用理性精神和情本体论。乐感文化较为精准地概括了我国人民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结构,对于延续通俗文脉的网络小说及相关研究亦有所启发。在乐感文化的观照下,网络小说追求爽感的叙事诉求,得益于乐感文化基因与当代电游精神结合的浑融语境;爽感发生的心灵驱动力,源自于情本体向情欲本体滑动的现代人类精神景况;爽文模式渗入文艺创作的传播和接受领域,是实用理性精神在自我价值实现、大众审美迎合、劝惩功能发挥这三重层面上展露的功利导向和现实意义。由之可见,乐感文化是内蕴于我国传统的强劲生命基因,对不同时代的文化命题都有着极强的包容性和影响力。沿着这条路径进行追溯,最终或可抵达形塑网络文学之“爽”的大众心理深处和民族文化之根。

关键词:爽文,网络文学,乐感文化,实用理性,情本体

2002年至2004年,网络小说论坛“龙的天空”经历过三次长期争论,从读者接受角度基本奠定了“小白文”的核心地位,并对此后数十余年的网文类型化商业创作产生深刻影响。[1]移动设备阅读普及后,网络小说的创作和读者群体进一步扩大。这些文笔直白、节奏紧凑、以“逆袭”“打脸”“装逼”等为类型模态主要特征的超长篇连载小说,在大范围的传播中,逐渐拥有一个得到共识的称呼:“爽文”。目前,学界关于爽文的概念边界、生成机制、功能影响,及其如何解构传统精英本位观念、如何与其他多元场域博弈互动等,都有着较为透彻的厘清和论证。但在这些先行研究中,却少见从中国传统文化心理出发对其进行溯源。在这种研究语境下,爽文几乎成为与网络小说绑定的伴生概念,“爽”的指代功能被局限于二十一世纪数字通信技术推广后才产生的媒介文化产物。显然,这其实忽视了生发叙事爽感的传统文化土壤,以及千年来长期浸润于民族文化基因的大众审美心理。

从字义层面来看,“爽”最早起源可考于殷商甲骨文。经过数次演变,至今归总有这样几重常用含义:①明;亮;②开朗,畅快;舒服;③直爽;④违背;差错;⑤伤败。其中,第一种释义后被引申为心灵的明澈,常用以表现鬼神的精气、灵气等。而我们如今所谓的网络小说之“爽”,主要以第二种释义为主,兼以一、三释义。基于这种认识,我们可以在网络文学的视域下给出这样的解释:“爽”的本质是一种感性体验,指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后所产生的舒畅快感,在特定情况下能够涤荡心灵。而文学作品的叙事方式越直率、升级模式及其回馈越清晰、矛盾冲突越紧张刺激,就越能够引导读者产生“爽”心理。爽感由多个“爽点”连结构成的网络所生发,“网络小说每章平均五千字以上,一章要有一个‘爽点’,甚至几个‘爽点’集合,才能吸引读者不断更、不弃更”。[2]但问题也接踵而至,为何我国写手能够在早期没有文学批评干预的自由创作情况下,能够天然驾轻就熟地创作和结构爽点?为何在以“龙空”为主要阵地的大论战中,“小白文”能够以大多数用户支持胜出?在这些集体潜意识的角落,透析而出的正是早国人先验性认知图式中占据主要地位的乐感文化基因。

一、乐感精神到电游思维:“爽”文学的生成语境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针对西方文明的罪感文化,李泽厚先生将中国文化原道追溯至上古时期的巫史传统,并由此提出“乐感文化”的概念。李泽厚先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国重要哲学思想家之一,他认为,主导汉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是实用理性精神,这种文化精神在漫长的实践应用过程中,逐渐形成经验性的社会生活导向,使得人们相较于憧憬遥远的往生世界,更倾向于选择一种享受现世、追求喜乐的生活方式。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乐感文化是一种不含情感倾向的集体无意识,即人人用之处之而不知之。其后庞朴发展了李泽厚先生的观点,他认为乐感文化在数千年的演变中,融通了儒释道的忧患意识和乐天知命的积极态度,将其拓延为“忧乐圆融”[3]的生存境界。在当代,乐感文化则被阐发出“乐生”“乐道”“乐天”“乐群”等多重涵义,蕴藏着我国古老的天人之道和生死价值观。

浸润于乐感文化中的民族性格重现世、重实际,这让我国文学创作天然具备现实主义背景。它一方面与我国特定时期的社会政治结构结合,形成一种超稳定心理结构[4],特别是在面对艰难的世道和复杂的社会环境时,人们偏向于呈现逆来顺受的不反抗倾向。譬如愚昧麻木的阿Q,与黑暗社会氛围同化的祥子、颂莲,顽强苟活的福贵,忍辱负重的刁顺子等等。这份名单还可以列很长很长,除去特定年代,整个二十世纪的现代文学作品几乎都可归于此列。如今,我们依然可以在爽文中那些逆袭成功的草根主角身上,捕捉到这种坦然乐观的韧性品格、身处险境却积极达观的自若态度。当然也同样包括他们对残酷丛林法则“抗拒—适应—反利用”的顺从过程。另一方面,网络小说近三十年来逐渐固化的商业类型化爽文套路,也未必不与乐感文化安于现状的静态稳定构造有关。但与此同时,在面对由数媒技术驱动的全球互联复杂境况,以及赛博文化空间的丰富多彩、瞬息万变时,乐感文化精神又展示极强的动态性和包容性。它将人类对“乐”“愉悦”的原始追求与当前时代的重要文化思潮之一——电子游戏思维对接,激活通俗文学在娱乐、疗愈等方面的功能,为网络小说对叙事爽感的极致追求建设必然语境。

关于“游戏”的研究早已有之,康德、席勒、伽达默尔,以及后世的斯宾塞、谷鲁斯、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现代的赫伊津哈、玛丽·劳尔—瑞安等学者,他们相继从满足人体的高级/低级机能、游戏的世界模仿论、语言下棋说等方面对游戏学相继进行扩充,为含电子游戏在内的游戏学框架提供了牢固的学理基础。然而,当代“电子游戏”相较于赫伊津哈所界定的“传统游戏”仍存在重大差异。一方面,它保留并发展了游戏的娱乐价值和构建秩序场域的功能,让游戏的规则更具强制力,进一步以“美的东西意味着在认识能力的游戏中令人愉快的宁静”[5]为精神旨归。另一方面,电子游戏与先进的互联网数字科技相伴相生,不断超越传统游戏对空间、时间乃至参与人员的限制要求。它不仅以“存/读档”“S/L”[6]等操作重构人类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以“组团”“NPC”等要素拓展人与人、人与数字智能之间的交际关系,甚至以“元游戏”(Metagame)[7]的形式尝试打破媒介之间的互动隔阂。更重要的是,电子游戏精神并非仅局限于游戏的场域中,而是作为一种认知方式溢出至现实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当代人类的思维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电子游戏精神下隐藏的视觉文化和跳跃式的时空感受,遥遥指向一个由信息技术程序编码的未来。它们不仅为狄俄尼索斯情结提供了肆意生长的温床,也在飞速的更新迭代中冲击着国人想象事物的方式,成为当代我国乐感文化的主要赛博表现形式。具体到网络小说的创作实践中,电子游戏精神则外化为游戏竞技题材和穿越、重生、异世文等小说体裁,继而内化为网文写作中类似人物升级、组团刷副本的高级叙事经验,同时与当代影视文艺等视觉审美相结合,在文中形成无数唾手可得的“爽点”,与生于长于媒介时代的读者一拍即合。

这种语境下,娱人娱己的技术门槛在不断降低。现代化进程中的清教徒式劳动在保证满足马斯洛底层需求的同时,也让短暂的精神快乐代替需要长时间积淀的感悟式审美,成为最实际、最简便的精神代餐。因此,大众对文艺作品的审美价值标准也发生了部分变更。在与“压制—复苏—再压制”的政策循环博弈中,电子游戏精神最终还是突破了层层阻碍,自觉承载我国当代乐感文化中“乐”的主要内涵和表现形式,并将其外化为对外界具体刺激的种种追求,即对“爽”的细化满足。传统乐感文化所引申出的羚羊挂角、意味隽永的灵韵美学逐渐缩小领地,在资本趋利、受众减少、本身升级需求等多重因素的推波助澜下,向能够直接获得心流体验的电子游戏美学主动靠拢,积极利用新兴媒介改变表达形式,与电游叙事引擎逐渐同化,获得更强力的感染因子和传播动力。

在《美学四讲》中,李泽厚将审美能力从感官、心灵、崇高三个角度分为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志悦神三种层次境界[8],呈逐级递增关系。悦耳悦目是感官审美,建立在外界对感官的刺激上,讲求一览及得、大饱眼福。悦志悦神需要个体在自我美育的道路上苦心孤诣、惨淡经营,是自我完善、物我合一的自然浑融境界。只有经过不断的锻炼和陶冶,透过物质表象感受无限旨味,才有可能臻至最高审美境界。“爽”是“乐”在当代社会的众多表征之一,它能够更快速地刺激人产生审美愉悦,产生纯粹的善意、互助的情结、分享的欲望,因此也属于美感范畴。电子游戏精神导向的全新感官刺激和精神高度集中状态,则反推“乐”回归悦耳悦目之乐的原始审美境界。也使得语言符号趋向固定于能指的有限性,限制了所指的无限性。这在文学领域则体现在网络小说中,尤其是玄幻、修仙、历史、军事等类型小说里高频使用动词、形容词、拟声词等,打造冲突性场景以推动叙事。此外,作者还不遗余力地刻画主角人物的外貌特征,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设定标签。将各类人物属性、写作要素“萌化”“物化”“梗化”“游戏化”。这一切都会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观影、听音、操作般的感官联想。电子游戏精神正是通过对人类感官体验的拓延、对时空认知的超越,迎合大众追新逐异的多样化娱乐需求,使其影响逐步渗入文艺领域,推动乐感文化精神中的传统意蕴朝向电游式升级的爽感演变。

二、情本体到情欲本体:“爽”心理的发生动力

“乐感”二字由“乐”和“感”组成,前文用相当大的篇幅赘述“乐”作为一种价值观在爽文中的存在和嬗变,以及“乐”所衍伸出的实用理性精神特征在爽文创作内外的体现;“感”则是点明了乐感文化的情感本质,它点明乐感文化的最终价值:“情本体”,即情感本体。将情感推向人生本体的高度,认定情感为人生的最终实在、归宿,是李泽厚情本体的核心思想。在九十年代,李泽厚共提出六个主体性纲要,意在消除本体论、系统论的倾向,强调个体精神对群体意识的变革和突破。其情本体并非将海德格尔所谓的存在(being)作为研究对象,而是探究事物的本源和主体。但事实上,情本体也无法被定义为某种本体论,因为李泽厚的指向就是消除本体论。因此本篇所涉及到的“本体”等词,实则是将情本体视为李氏美学体系的核心旨归。

情本体以传统儒家学说为文脉之源,主要来自于乐感文化和实用理性精神。它将儒家注重情感的源头追溯至远古的巫史时期,将祭祀时的热情、沉浸,敬神时的畏惧、景仰以及作法时神人合一的迷狂状态联系在一起,成为儒学深层的心理结构[9]。情本体首先肯定了人情欲的存在,以及满足情欲需求的种种合理行为;其次肯定了对此世幸福的追求,包括子孙绵延、长寿福贵、衣食无忧等俗世俗人的美好愿景。至于灵魂层面的祈祷和超越,则始终不是情本体美学的主要追求,因为值得为之付出努力的理想世界就在我们处之用之的日常中。它促使人们对日常生活不断咀嚼品味,从中提取感性的反省和经验。在这个过程中,人的生活体验被化归至历史长河中,它融合了无数个体情感但最终又超越情感,形成能够引起普遍共鸣的格式塔式生存哲思。情本体所代表的人之初性与我国封建王朝对人性的压抑形成漫长的拉扯,对我国文学创作有着深刻而广泛的影响。在各类外来文化交流的汹涌浪潮中,情本体不仅没有丧失对我国文艺创作的把控,同时还在物欲横流的当代生活中萌生出全新释义。这里以网络小说中爽之发生为一窥之境,发现其从“情本体”向“情欲本体”滑动的趋势。

在当代网络文学研究批评中,李玮教授认为,网络小说所形成的爽与某种间接的身体压抑/释放有关,它不仅来自于身体感受,还来自于某种文化心理的作用[10]。若以接受美学的视域进行观照,那么爽的发生意向客体是文本本身,爽心理的发生意向客体则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情感投射,是人类的统觉在发生作用。但它的实现又并非在“否定性”的完成中进行的,因为爽文并非意在呈现现实的阻碍和缺陷,而是将重点放在对困难的克服,以及克服后的欲望实现。在中国文学史上,从未有类似网络爽文这般肆意释放情绪、坦白欲望、满足白日梦的大众文学体裁。以小白文为代表的类型网络小说直接大胆地表露作者对力量、地位、财富等现实因素的渴求,读者也能够轻易被小说中的爽点(包括升级、复仇、逆袭、觉醒等转折点)激起情志并代入其中。但在这个过程中,情感是最初被激发的表层,是作者用以增强代入感的手段。而最终使爽得以实现抚慰功能的是“欲”的满足。因此真正直接作用于爽心理产生和运转的,是情本体的变体,即“情欲本体”(姑且称之)。这里需要将情感、情绪、情欲这三个概念进行简单区分。情绪和情感在心理学上同宗同源,但并不能完全对等,它们在中介、存在形式、表现形式上均有所不同。简单来说,“情感高级复杂,情绪低级简单”“情感限制情绪,情绪表现情感”[11],情绪是原发性的,情感是继发性的。上文提到,“爽”的本质是一种情绪体验。它所涵盖的内容及其丰富,包括“舒爽”、“虐爽”、“酸爽”、“暗爽”等多种形式[12]。而情欲则与情绪相伴而生,是对主体欲望的进一步激发,情的满足和欲的实现才是“爽”心理终极目的的一体两面。

但导致爽心理产生的“情”和“欲”的分量并不对等,若做一个简单粗暴的拆分,那么纯“欲”的占比或许是超过纯“情”的。这似乎已经跳出了文学批评研究的框架,再次回到儒学研究的古老纷争和重要课题:性、情、欲三者之间的关联。事实上,爽文写作的本质之一正是欲望写作,这种欲望一方面是个体心灵私语的肯定,另一方面则是具身认知在视觉媒介的观照下不断深化,转化为对自身权益的肯定与捍卫,包括满足自身愉悦欲望的权益。因此在海量创作实践中,网络小说能够总结出数套“爽感”公式,其最终旨归都是试图让文本可以作为一套欲望代偿系统。譬如,“种田文”“经营文”代偿的是当代都市人对田园牧歌式平静生活的向往;“系统文”“升级文”代偿的是被困在所处阶层的人们对必然性的回馈机制的渴望;“穿越文”“重生文”代偿的是人们对颠覆现实空间环境,实现“掀翻桌子,换地为王”的狂想夙愿。文学创作从情本体到情欲本体,即是从无功利审美到功利性审美的转变过程,这意味着“度”的法则逐渐失衡,宁静致远的审美在逐渐衰退。

情欲本体对网文创作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作者发乎情,读者亦感乎情,双方透过形而下的物质层面达成精神世界的同频共振。此外,爽心理的实现是因为小说塑造的情节能够与实然存在的情欲融通,这也在无意中让爽文有了观照现实的天然性质。“情感是个体性的,而个体性正是现代性的一个根本特征”[13],情本体中的情感原本就是中性的概念,需要经过仁义礼的约束,才能进一步影响意志和行动。李泽厚在后期提出的“度本体”,正是对其情本体美学体系的弥合补充,它规制着一切事物的分寸和度量,决不能如洪水泻阀般任意而为。在突破陈规旧俗的同时保持恒定,这也是情本体在我国现代社会仍具现实意义的重要原因。随着主流意识形态对网络文学的监管和导向力度加强,同时网络文学本身也积极寻求升级迭代,越来越多的兼具思想深度和阅读爽感的精品化网文出现。爽心理会由初始功利性的情欲追求过渡为合目的性的抽象思辨,这也是爽文写作亟待挖掘的潜力。

三、实用理性的三重表现:“爽”读写的现实功能

《文心雕龙·时序》有云:“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大众审美活动的形式与所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对文学作品的阅读趣味亦与时俱变。楚骚汉赋,诗兴于唐,词长于宋,通俗小说起于明清,一代有一代之品味。网文作者和读者基于不同目的,却同时选择“悦耳悦目”层次作为“爽”的生长点和欣赏点,是建立在互联网技术大规模普及,文学产业链条不断完善的现代化基础上。总而论之,这是乐感文化基因中实用理性精神的外化表现。实用理性精神的哲学内核是“关注于现实社会生活,不做纯粹抽象的思辨,也不让非理性的情欲横行,事事强调‘实用’、‘实际’和‘实行’,满足于解决问题的经验论的思维水平”[14]。汉民族就是在这种实用理性精神的引导下,逐渐形成了经世致用的价值观,知行合一的认识论,重生而轻鬼神的超验伦理观,形成有别于西方欧陆文化圈和其他东亚国家文化的独特精神风貌。

实用理性精神在刚开始提出时,被称作“实践理性”,为了与康德的实践理性理论相区别,在1986年《试谈中国的智慧》一文中,李泽厚先生将其改称为实用理性[15]。实用理性与其说是一种传统的精神品格,毋宁说是对经验的提取和浓缩。它与实用主义有所区别,它依靠感性经验把握表象,却蕴藏着作用于实际的理性思维,属于原创性“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在实用理性精神的观照下,“爽”首先是一种情绪体验,从读或写中获得快感的一定首先是自己。读者阅读爽文就是场观照自我的感性活动,亦或者只是为了获得单纯的休闲乐趣。在贴吧、豆瓣、B站等交流平台上,很多读者会坦然要求网友推荐一些“不用带脑子就能看”的爽文。很多质量精良的小说在刚开始连载时,都会因为读者(观众)觉得剧情进展缓慢、节奏拖沓,不能达到“够爽”的标准而饱受诟病。如《诡秘之主》中大量关于吃穿住行的日常描写,《十日终焉》里多个配角人物的POV小传,《玄鉴仙族》的“摄像头”式隐藏主角,等等。另一方面,在网络文学的创作过程中,作家也有很大程度的自我宣泄成分。很多网文作家正是在网文写作中找到生活目标和人生价值。玄幻大神风凌天下在一次访谈中,就详细讲述了自己从一个险些被逼到日本当劳务工的破产工人,到爆款等身的网文大神的逆袭之路。他直言,网文写作不仅让自己得以度过生活的难关,也让曾经处于社会弱势群体的他获得人生成就感[16]。改变生活境遇、放松心态情绪,这就是爽文写作和阅读体现出的浅层实用表征,背后是目的明确、功利性强的“利我”准则。

此外,“爽”又是服从于资本市场运作规律的理性机制,其所演变出的爽文套路遵循着一套固定的写作法则。它的创作经验并非完全产生于互联网时代,而是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小说,乃至明清小说的写作技巧。它是众多作者在与当时新兴媒介的积极适应中,不断探索调整并加以提炼总结的写作方式。贴吧里曾有人总结出“《玄幻小白文精义(终结版)》”,此处摘录几句:“升级打怪捡宝贝,山洞学院拍卖会。做完任务下副本,仙界神界换地图。……戒指里面有老头,收个宠物是神兽。白富美都爱上我,哪怕主角非常逗……”。[17]这套民间“精义”虽有网友插科打诨的吐槽之嫌,但却基本囊括了《诛仙》《盘龙》《斗破苍穹》《斗罗大陆》《星辰变》等经典网文在内的一系列玄幻爽文叙事套路,部分口诀甚至同样能够概括其他类型网文的写作模式。这套简化版的口诀意味着,原本需要苦心孤诣构思的原创文学叙事活动,可以转变为可供其他写手进行参考、借鉴、复制的“公式”。在稳定类型内部边界的同时,也为刚入门写作的“小白”提供一定的创作思路和安全保障。

更重要的是,实用理性精神这道素朴哲光贯穿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也赋予中国人民无论何时都能够正面朝向现实的勇气和韧性。在文学创作领域,实用理性精神也为我国文学奠定了关注现实的基石,所谓“篇篇狐鬼花妖,字字人情世态”,即便是《聊斋志异》《子不语》《酉阳杂俎》等远离现世、荒诞不经的奇幻文体,也带有深刻的现实讽喻意味。网络小说中的虚构型爽文曾被指责为“装神弄鬼”之作,但它在形式上所蕴含的现实关怀意味却经常被忽视。人们可以诟病网络爽文在题材选择上的天马行空、随意率性;可以指摘字里行间毫无文采、落入俗套。但网络小说正是以数据库式的“融梗”“二次元”“游戏化”等创举接近现代大众生活。早期的小白文中,主角通常背负着苦大仇深的家世背景,面临比现实世界有过之而不及的生存压力,在被过度强化渲染的丛林法则社会里奋力拼杀。无数读者被角色的奋斗过程所深切打动,并将他们的虚幻希望和成功欲望投射在最终登上金字塔顶端、睥睨众生的主角身影上。一些架设在现代背景的小说如校园文、行业文、极道文等,更是对俚俗世态有着充分描摹。还有古代言情题材所折射出的阶级观念和性别对立、都市甜宠题材中所透露的现代婚姻观、历史穿越题材所展现的时空意识和民族本位观,等等。因此网络小说以及“爽”读写看起来最离经叛道、“装神弄鬼”的形式,反而拥有最贴近现实的气韵和内核。

在当代数媒传播技术的扩散作用下,网络爽文的写作行为和阅读活动,已经可以直接与产业资金链的搭建和流动循环产生紧密关联。影视、游戏、体感媒介的飞速升级,AI技术的快速成熟,都在不断丰富爽文通过IP改编直接变现的手段。但是,虽然乘上互联网技术发达的快艇,网络爽文从写作方式、传播形式到内容主旨,实质上都未曾超越现实世界的实然经验。它只是将作者对现实世界的碎片化主观认知折叠进文本,将叙事范式与电子游戏中最基础的升级机制和相关规则进行融通。在延续古代通俗小说劝惩功能的前提下,不时表露出对视觉权力话语的顺从和适应性欲望。这同样是实用理性精神所导致的网络小说创作瓶颈。

结语

本文在将爽心理、爽读写与乐感文化基因对接时,主要强调“爽”作为一种写作方式的实用性,肯定它对正常范围内享乐情欲的追求。实际上,享乐究竟是什么、该如何正确的对待享乐、普通人该如何享乐,都是现代数媒文明需要正视的重大课题。譬如前段时间备受关注的元宇宙相关话题,其实就赋予人们在虚拟空间里重新审视享乐心态的机会。在元宇宙语境下,享乐不再是“脏物”,不仅仅是“抵抗”,更不单纯是“躺平”,而是“不可化约的矛盾爆发的时刻”[18]。正是当代数媒技术助推的文化信息狂潮,点燃了国人被长久压抑的逐乐欲望和悦己本能,激活了虚构类叙事文体的内部自反性和革新动力。网络爽文的叙事技巧和美学范式深深扎根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结构,它同时又孕育着新文学、新文类的鲜活脉搏。

只是在现代化进程加速的情况下,一切实质或非实质的事物都呈现高速的离心运动,传统乐感文化精神也同样受到变形和挤压:个体原子化生活的“荒原狼”(黑塞语)体验和对未来的焦虑迷茫冲淡了乐观精神;巨大生活成本对普通人的不断施压,让乐生智慧陷入麻木拘谨;庞杂无匹的信息量则阻滞了人们对乐道的选择和追求。取而代之的是及时行乐的纵欲生活方式,追寻的是短时间内能够得到满足的感官刺激,借以发泄的是市场经济冲击下的消费之乐。但问题在于,绝大多数爽文、小白文只能实现乐感文化精神中最粗浅的层级,成为暂时性缓解(抑或逃避)焦虑的代偿性工具。而乐感文化所追求的“乐”从来不是动物式的吃喝玩乐,而是人文修养的成果,是人生的最高境界[19]。虽然相较于中早期阶段,目前网络文学作品整体质量有着较大提升,涌现出一大批能够在“爽”中升华思想境界和美学格调的作品,如《道诡异仙》《诡秘之主》《洞庭茶师》《赤心巡天》《我本无意成仙》等。但只要有大批受众存在、只要利润市场仍然广阔,就仍有大量作者迷失并长久地停留在爽感实现的低阶层级。因此,如何掌握网络小说“爽”的度量、权衡与消费主义的距离,仍然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在《由巫到礼,释礼归仁》中,李泽厚提出过这样的愿景:“通过所有这些,或许能够适当减轻建立在原子个人基础之上的现代伦理—政治所带来的自我膨胀、恶性竞争、纵欲胡来、追求无限、荒凉孤独、无家可归”。[20]在网络文学创作领域重提李泽厚的乐感文化及其衍伸概念,将网络小说之“爽”与中国传统哲学、美学相对接,这不仅是试图为网络小说的爽感叙事觅根,也意在强调传统文化精神并非与现代性呈决然对立之貌,其实它本身就蕴含着现代理念,包裹着疗愈心灵的巨大能量。中国传统哲学是“情”与“性”为本体地位进行博弈的道路。我们应该意识到,传承千年的乐感文化蕴含人道主义的现世关怀,和积极向上的乐观能量,让网络文学天然具备调动人情绪的娱乐、慰藉和疗愈功能,为当代文学“转换性创造”提供希望的曙光。但由于乐感文化精神深植于中华民族心理之中,稳定性过强,对各类文化环境都有极高的适应能力。因此目前人们也迫切需要对大众媒介文化进行更精准、更清醒、更多元的导向和管制,谨防爽感叙事成为宣泄低级欲望、刺激文化消费的纯工具。

参考文献

[1] 谭天:《网络文学发展早期的“精英”与“小白”之争——“龙的天空”论坛三次论战综述》,《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6期。

[2] 房伟:《时空拓展、功能转换与媒介变革 ——中国网络小说的“长度”问题研究》,《文学评论》2022年第4期。

[3] 郭齐勇:《中国思想的创造性转化 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下》,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04页。

[4] 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19页。

[5] [德]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13页。

[6] 注:“S/L”系电子游戏术语,是Save / Load(存储/读取)的简称。指玩家们不断使用存储、读档的方式,来完成或刷新某个游戏中的某些成就、关卡、技能等。

[7] 注:“元游戏”概念至今未有明确的学术界定,类似概念还包括“元小说”“元宇宙”等,均以希腊词源“Meta”作为前缀。其字面理解为“游戏外的游戏”,亦有理解为“超游”,相当于游戏的自我指涉。

[8] 李泽厚:《美学四讲》,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37—153页.

[9] 李泽厚:《主体性的哲学提纲之二:李泽厚哲学文存》,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643页。

[10] 李玮:《谈谈网络文学的“爽”》,《文艺报》2019年6月29日第3版。

[11] 牟方磊:《海德格尔与李泽厚情感论对读》,《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

[12] Putnam,R.Making Democracy Work:Civic Traditions in Modern Italy .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

[13] 黄玉顺:《中国哲学的情感进路——从李泽厚“情本论”谈起》,《国际儒学(中英文)》2023年第3期。

[14] 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148页。

[15]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95页。

[16] 周志雄:《直面网络文学现场》,杭州:杭州出版社,2022年版,第226—229页。

[17] 知乎用户“一片叶子”:《有哪些网络小说的基本情节套路?》,知乎: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4984286。

[18] 周志强:《元宇宙、叙事革命与“某物”的创生》,《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12期。.

[19] 赵景阳:《当代儒学复兴的方向:“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审美主义”传统的重建》,《人文天下》2018年版第13期。

[20] 李泽厚:《由巫到礼,释礼归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