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我想写生活的尺度,也是写人内心的尺度
这篇小说的题目叫作《宇宙的尺度》,我是想写一个生活的尺度,也是写人内心的尺度。具体来说,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女性在北京谋生活的十多年,写了她工作的处境,写了家庭,写了她生活的小区环境等等,也写了她记忆中、现实中的亲友对她的影响。
我是想写一种北京生活。北京也是我除了家乡沈阳之外最熟悉的城市之一,我想写北京生活中一些小事,这些小事又是对生活至关重要的大事,比如说地铁的样子,通勤,树叶上的灰尘,这些都是很典型的北京的城市景象。三四月份的杨柳絮,北方那种明亮的、穿透云层的阳光,办公室的味道。我也写了她记忆中的一些情况,比如说她的困惑,她所得到的激励,希望大家喜欢这篇小说。
《宇宙的尺度》(节选)
淡豹
第二封信,九月
姥姥:
我应当说明一下为什么要找房子。大致是因为我和F离婚了,这件事我父母还不知道。房子是F父母的,我搬了出来。新单位试用期间工资不高,福利可以,连给老师的外语课和健身卡都有。我没有在国外念过书,这点比较麻烦,正式老师一般都有海外经历,不过,试用期过后我还是有希望留下的。我想象着你说,三十五岁的人,怎么还是个助教?不容易了,同事中什么哈佛、北大的都有。
找到这份工作前,我空闲了好几个月。上一份工作,是整个在线教育的部门被裁,很突然,连我老板都申请了失业救济金呢。以前老板一直说想辞职,去开家美容美甲店,或者开大排档卖汉堡,总之不想跟学生家长打交道了,也不想做数据。她对我很不错,不过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我们被裁后拉了个新群,没有人拉老板进来。
如果裁员更早发生,我大概不会在那个时候离婚。像一片树叶傲慢地留在枝条上,忘记了可能有风吹来。手续办好后,还没等搬出来,不到半年,就没了工作。之前和F一直在拉锯,他有时说我天真,不懂凑合,用这样的话挽留我,有时又说很难听的话。现在,我没有办法判断,我有多大程度是出于习惯,又有多大程度是为了向他证明我没有出轨,才没有立即搬出去。这一过程中我有时甚至会在内心赞成他的看法,确信自己能力不足,在北京无法一个人维持生活。有时我觉得这样过下去也可以,既可以不和他一起吃饭,能够避开争吵,又不会失去什么。
奇妙的是,失业后,F对我的态度也改变了。他并没有催我搬家,但会斜着眼看我。姥姥,现在写下这些让我羞愧,当时我居然以为,失业会让他进一步挽留我,我都想好了拒绝他的话。但反而是他不再和我交谈,这种变化几乎立即发生。
姥姥,你经历过那种迅即的改变吗,一个人低下头看手机时还是一种样子,看完一条信息,抬起头时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样子?在家的大多数时候,他平躺在双人沙发上,戴着耳机看视频,脚搭在沙发另一侧的扶手上。他向来不喜欢换袜子。
我不愿再默默地在饭桌边待着之后,以暖气漏水为理由,在堂姐家借住过四五个晚上。那些日子,我买了付费自习室的体验卡,早早起床,去改简历。有时也像F一样,戴上耳机,看电视剧。月卡用户每天可以去咖啡机接三次咖啡,我闻着隔壁格子飘过来的咖啡香味,发誓在找到工作后,我要每天都花钱买咖啡。下午我去接开开,等他睡着后离开。F说,你这么拿腔作调的,干什么呢?周末,小旖回来了,小姨小姨,她喊,给我看小马宝莉卡,转头又去喊妈妈。看着她那么高兴,完全相信我、期待我的样子,我很不好意思,第二天我就离开了。也确实该洗衣服了。F出过两个长差,很友好地告诉我这期间他很愿意我住在家里。原来部门有一个同事,被裁后离开北京回四川老家去,租的房子还有四个月到期。他在群里一说,我就决定接下来。
那个房子挺不错,也带给了我好运气。现在工作也有了,房子也租到了,那个姓印的房东人真的不错,我告诉他风暖坏了,他当天就找了师傅来,没修,直接换了,这么顺利,我真是高兴。写给你这些,不是为了要你担心,是希望你在那边不感到疑惑,也不生气。我想只要说明,你就不会生气。你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现在是周六上午,我坐在东二旗的房间里,迎接自银杏树叶间透下的阳光。银杏树叶已经变成两层,外层变黄了,芯还是绿的。我的手在风中暖融融的。你在那边还好吗?
第三封信,十月
姥姥:
我正在忙着准备学校万圣节的活动。学校管圣诞节叫作“冬假”,在发出有关万圣节庆祝的邮件时称它为“南瓜日”,告诉小朋友们这是学校举办农夫市场、装饰南瓜、游戏跑的日子。
不知道是不是万圣节终究与魂灵有关的缘故,我梦到了你。我已经有几年没有在梦里见到你了,这次你跟我笑,显得很清醒。我看不清你是站着还是坐着的,你穿着靛蓝色的衣服。姥爷也在,坐在你身后一张类似于公园里那种欧式双人椅的长椅上,脸看不清楚,我知道是他。梦里微风拂面,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
以前大姨、小姨告诉我,如果梦里你们哭,就要去墓地烧钱。来找我们,是你们在那边缺钱了。当时我想,如果掉眼泪是因为惦念我们呢?平时互不打扰,是活着的人与逝者之间唯一正常的纪念方式吗?大姨说,想念也是烧钱,伤心也是烧钱。如果你们说冷,没衣服穿,就烧钱,让你们自己去买衣服,而不是烧人间的衣服给你们。我很高兴这次在梦里我们都是快快活活的。
有一件事我感到抱歉。我小时候一直期待着我的太姥姥,也就是你的母亲死去。你不喜欢说以前的事,谁提起姥爷在黑龙江青冈的老家,你叹一口气,说,我在长春认识你姥爷的时候,他天天夜里在印刷厂,鞋都是破的,露脚指头。那可是长春。我攒下工资,上北京出差,给他买了两双鞋,自己做的鞋垫。他父母双亡,没有人管他。
难得做一次清蒸鱼,你摇摇手。每次大姨都代为解释,以同样的一句话,你们姥姥,青岛人,海边长大,所以反而不爱吃鱼虾。这里的“所以”,指向的是生理上的吃伤,还是某种童年的创伤,是以熟悉的动物为友,还是排斥曾经熟悉的事物,以至于排斥“曾经”,我从未弄明白过。总之,情况就是这样,这样的一句话,在家里的、食堂的、饭店的鱼盘前说了许多遍,我喜欢这样的家的感觉,重复不是唠叨,是不完整但清清楚楚的历史,形成毋庸置疑的规则。
当有人说,哦,你是东北人。我会说,我姥姥是山东人,小时候,每年夏天我都回青岛,是“回”哟。当有人说,哦,闯关东,东北的山东人特多,河北人也多。我会说,她不是闯关东的。简直像硬杠。实际上你很少提起山东,只是简略地讲,故事里没什么细节。大姨小姨讲的,她们从青岛的舅舅阿姨那里听到的,比你说的还要多。
大致如此:你生在烟台,父亲在青岛办厂,七八岁时,母亲去世了,身后除了你,还有你的弟弟和妹妹。你母亲生在一个大家庭,有七姐妹,她是大姐。我看过你母亲,我真正的太姥姥的照片,你指给我看照片上的脚,她裹小脚,穿电视剧里那样的衣服,看不出来表情,和你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像。你说,当然了,拍照时她才二十几岁,我都六十多岁了,哪里能像。
几年后,你父亲娶了你的小姨,你母亲家里的六妹,比你大十岁。从此举家在青岛生活。我按电视剧理解这些安排,这样能不放弃财产,让三个孩子仍被亲人照管,让死去的女儿可以放心,也让女儿不是白白生了三个孩子便死去。你的弟弟妹妹都不太记得亲生母亲的事了,当年他们还小,唯独你记得。
小姨又生了四个孩子。从小我就知道青岛那边是一个大家庭,大舅姥爷、二姨姥——她后来去了枣庄、三姨姥、二舅姥爷、小舅姥爷、小姨姥。你倔强,时不时离家出走,所谓出走是放学后到青岛的海滩上坐着,你说那时海星很多,如今不好捡到了。中学毕业以后,你报名参加东北书店的招工,急于到远方去自力更生,和同学一起坐着火车到长春去,“脱离封建家庭”。
类似的事,你同父同母的妹妹,报名去读卫生学校,做麻醉师,也离开了青岛。而你最疼爱的弟弟,你带着笑说,他脾气好,爱讨好人,记性又不好,小时候妈妈的事他都不记得。
去东北的事你没有和家里商量。报完名,你告诉了后母,她没有阻拦,说了几句不放心,帮你收拾好行囊。你父亲正在北京做生意,从电报里知道此事,坐车到天津去等你的火车。已拦不住了,他哭着在天津车站里向火车上的你递去一只皮箱。来不及准备什么,他把自己的行李替换一下,皮箱给你傍身。
这是我小时候不知道的,到你去世前几年,住在养老院那时,你开始讲了。那时你突然开始说青岛的事,说做梦会梦到爸爸妈妈,以及小时候的同学。去世前,非常痛时,你也叫妈妈。
最初你没有管后母叫妈妈,还是叫六姨。你的孩子出生以后,你跟着他们叫姥姥。我们这一辈出生以后,你跟着我们叫“老老”,和三声继而轻声的姥姥不同,太姥姥叫成老老,是二声继以三声。
我记得的是回青岛,住在老老家里,床很窄小,像今天时兴的榻榻米,木板架在窗台下侧做床,脚下是柜子,我、妈妈和她挤在那张床上一起睡,她平时睡里面,那时还睡里面。我觉得太热了,瞪着眼睛看天花板,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已经起夜了,扶着柜子,从我头上跨过去,去上厕所。她拿新棉花给我絮棉裤、棉袄,她眼睛没花,针线活很好。她每年夏天回去洗海澡,去每个家庭做客吃饭一次,带一套棉衣回东北来。她早就准备起来了,等我们到了再锁边钉扣子,以示完成。
我很骄傲自己家里有那么多的、数不清的亲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辈分还那么高,带有浪漫的气息。要到自己好大了,某一天,骤然间想明白老老活着而且康健,是因为她是曾经年轻的后母,那一刻起了隔膜。
你说,好几年里,青岛的亲人都以为你在东北操作几年工厂机器就会回家。他们不知道你心里觉得没家可回。你在长春,父亲写信来,寄钱的事由写得很清楚,作为回家的路费。之后东北书店改名叫东北新华书店了,负责印刷的那部分拆出来,成为新华印刷厂,你和姥爷结婚,继续在厂里上班。他们不再问你什么时间回去,但以为你也许会回青岛生孩子。谁照顾你呢?他家又没有妈。你照顾你自己,并且碰上入党,你很追求进步,加完班回去洗衣服。一九五四年,又有了机会,高饶事件,青岛的亲人认为东北要乱,一生见不到了,打电报来,附着汇款,让你带上丈夫孩子全家立即买票回青岛。你缓缓回信,实际情况与传说不同,社会未乱。
到“反右”,下放,青岛家里又以为你会回去,因为这里无人帮手。你带着孩子下放了。再回青岛,是改革开放以后,热热闹闹地带着自己的一大家人坐火车回去,路上买一只扒鸡在火车上吃。后来也带着孙辈回去,显见得是有了自己的一套生活,过了自力更生的一生,回娘家是探望,其中没有依赖的成分,更像串亲戚,随时可以走。是这样的吗?由于某种原因,对女儿来说,父母就是一门亲戚?
一九九七年,我八岁时,老老去世。现在算起来,她算不上高寿,八十岁出头而已,感觉上却十分之老。我小时候听说她嘴里有一口金牙,是各种人生事故都劫不走的剩余财产。我很残忍地想,会不会有一颗留给我呢?二三十个同辈的孩子,正好人有二十多颗牙齿。那我就发财了。也许就可以从此自力更生,自立门户,远走高飞,前往异乡。奔丧轮不到小孩去,印象中大姨、小姨都回青岛去参加了,只有我妈妈在认真地谈她的恋爱,先是陪小付叔叔打官司,后又和小付叔叔打官司。如果我记得不对,姥姥,你有空就来我梦里告诉我。
过了几年,我想清楚了,那么多亲人,哪轮得到我。再过几年,又想清楚了,哪有人去世了还拔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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