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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顾文艳:不值一提
来源:《西湖》 | 顾文艳  2025年04月28日23:28

重新开始文学写作以来,我几乎每天都很焦虑。

太慢了,太迟了。总是太慢,太迟,总是时间太少,总是来不及。有些时候我真的不明白这种急躁究竟从何而来。而另一些时候,我又会在日记里清楚地写下这种懊恼的来源。

事实就是,我后悔了。两年以来,我没有一天不在为自己过去十年远离创作这件事感到懊悔。我选错了我人生的道路。我不该停下来的。明明不该去选择苦涩、干枯而无用的知识。现在重新开始太晚了……这些词句每天每夜都在我的脑中飞掠、盘旋。它们很快摧毁了我的睡眠,让我变得痛苦、焦躁,让我变得急功近利。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情绪的直接后果就是我瞬息间暂停了一切科研工作,接着逐渐减少其余工作量,把时间还给写作;与此同时,我的精神长期处于崩溃的边缘。写作过程中无休止的失败,以及完成后得不到认可的失落随时都有可能会转化成愤怒、嫉妒,然后极不公正地发泄到他人身上:不熟稔的同行、看似有话语权的人、身边的人、我爱的人……

在文本内部,这种情绪的表现大概就是,我的主人公越来越疯,不定时地发疯。首先她们说话就很疯,控制不了的那种。《BC.AD.》又是无名的第一人称叙事者,一个多余的“我”,一个快疯了的母亲。叨叨叨,发疯,发傻,然后镜像似的撞上另一个疯女人,另一个母亲。最疯的一段或许是“我”崩溃时懊恼的独白:

爱!爱这个字每天都在变暗!每天的我也在变暗。然后我第一次意识到过去十年,我所有的青春,就在这样一种拒斥情绪起伏的、惨淡苍白的婚姻日常中湮灭了。写作、上班、写作、照顾雪豹、出轨、辞职、写作、照顾雪豹、照顾雪豹……整个十年就这么没了。我彻底崩溃了,瘫坐到地上大哭。

整个十年就这么没了——嗯,这当然也可以是我自己的独白。我三十三岁,尚未生育,但我时常会根据身边亲友的经验,想象自己生娃以后的生活,被吞噬的时间和自我。如何择弃,如何分配生命时间,这或许是所有人生问题的关键。小说里的“我”也在懊悔,觉得自己选错了,分配失误,整个十年就这么没了,尽管这种懊悔很快会被琐碎的日常和幸福的瞬间冲散,一阵一阵。

是的,我的主人公虽然疯,可她的讲述和她的生活一样,总体轻松愉快。“我”活在一种稍纵即逝的烦恼之中。我自己可能也一样。2024年我的小说集《一跃而下》出版以后,我的读者们(或真诚,或轻蔑,或真诚而轻蔑地)告诉我,我和我的主人公都活在稍纵即逝、虚假的烦恼之中;因为我写的是所谓城市中产、“世界青年”的精神危机;因为这些危机看起来似乎很沉重,但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哎,这个说法就有点扎心了。就像我过去两年对写作的执迷,我自己感觉很焦虑很痛苦,但换个视角来看,我的焦虑和痛苦可能真的根本不值一提。但写作究竟又是什么呢?如果不能写我自己发自内心关心、并且认定别人也应该一起关心的话题,我又为什么要写作呢?在选题这件事上,学术写作和创意写作完全一致——我始终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写,并且只能写自己真心实意关心的事。值不值得一提,值不值得关心,那是视角的问题。

所以我究竟为什么会认为一个中产母亲遇上另一个中产母亲,发疯、发傻的故事值得大家关心呢?原因有点儿绕,但也很简单:因为我真的不确定它是否值得大家关心!有一阵我真的不知道中产阶层的苦恼、危机和生活是否值得一提,是否真的要戏剧化到《BC.AD.》里的那种狗血程度——疯女人说自己爱女主的丈夫和孩子,提出帮她带娃——才能被述说;非要夸张成一种从公元前(BC.)来到公元(AD.)的奇葩“新人”生活,才能写下来,然后一笑而过。这种想法已经跟我写《一跃而下》的时候有了极大的差别。那时我是坚信自己写下的故事是大家都应该关心的,因为我知道我写的是中产精英在疫情之后的生活,但我也知道里面充满了对这个群体的毫不留情的批判(尽管很多人没看出来)。可现在,当我继续写这群人的故事的时候,我开始惶恐不安。这种惶恐一直在折磨我,以至于2025年新年的前两天,我参加了我们中学的校友聚会。(其实我很少参加校友活动,因为每一次我都会像观察我的主人公一样,用一种苛刻而批判的目光看待大家的生活,这种目光又很容易转化为愤怒的敌意或沮丧的情绪。)我在酒桌上无比认真地问所有人:“你们的生活真的有烦恼和痛苦吗?你们觉得这种痛苦真的值得一提吗?”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男生说,可能跟更贫穷的人相比,确实并没有那么痛苦,忍忍就过去了。一个女生接着说,可是我不认为痛苦是应该被比较的。大家讨论了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一个女生平静地说: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的孩子,孩子的未来。我对孩子的焦虑是真实的。

她的话没有人接。大家再次陷入了沉默,然后很快转移了话题。或许是因为在座只有一半的女同学有娃,或许是因为我的问题不太喜庆,猝不及防。此时距离我写完《BC.AD.》已经有一阵了,但听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我忽然又变成了《BC.AD.》里那个无名、多余的“我”,那个平静地发着疯的中产母亲。“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我”的孩子,担心她的过去、现在、未来。担心时间。“我”爱“我”的孩子。“我”是那么焦虑。“我”的焦虑、崩溃都是真实的。“我”的关心、“我”的爱也是真实的。无论故事本身看起来有多么虚假,“我”和我的关心都是真实的。

这就是我认为我的故事值得一提的原因。《BC.AD.》的故事最后落在了孩子和爱,希望和救赎,时钟拨回BC变为AD的交点。有点俗,但也能鼓舞人心。毕竟我们都喜欢“新”这个字从时间的洞穴里冒出来:新年、新学期、新青年、新人、新世界……辞旧迎新的魔法。于是在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我也终于平静下来了。我的焦虑并没有结束,但我学会了接受焦虑的真实。我的生活可能不值一提,但我相信我的故事,里面有我能想象的最大程度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