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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锈色纹章,先锋叙事中的历史褶皱——重读吕新《五里一徘徊》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冀宏伟  2025年04月28日23:37

吕新的中篇小说《五里一徘徊》发表在《收获》1993年第3期,以独特的灰色美学构建起一个充满历史褶皱的文学世界。三十多年时光流转,当泛黄的纸页间涣漫的铅字再次跃入眼帘,那浸透在字里行间的灰色气息依然如陈年药渣般蒸腾着令人心悸的阴郁。

灰衣服、灰色目光、灰街、灰瓦、灰树、灰伞、灰鼠皮坎肩、灰色的花、灰色的笔记本、灰色的音乐、灰白色的月光…..这些反复叠加的灰色符码,在作家魔幻的语言炼金术中幻化为历史的胎记,在时空交错间织就一张绵密的记忆之网。灰鼠皮坎肩在廊下掠过暗影,灰白色的月光浸透绣楼雕窗,灰衣老妪在石板路上拖曳出断续的水痕,甚至连飘散的药香都凝成灰蒙蒙的雾霭——在这座被灰色蚕食的深宅大院里,吕新以诗人般敏锐的色觉,将历史记忆与生命痛感淬炼成斑驳的灰色意象群。当灰色挣脱色彩的桎梏成为叙事本体,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先锋文学对传统叙事的解构,更是历史褶皱里那些未曾风干的泪痕。这种对灰色的痴迷,实则隐喻着作家对历史本相的勘探:在虚实交错的叙事中,一个家族的记忆如同显影液中的底片,渐次浮现出斑驳的真相。

“从前我常在傍晚哭泣,傍晚时常刮风,有时下着雨”。开篇这句浸透宿命感的独白,将读者拽入叙事者混沌的意识漩涡,已然昭示了叙事者与世界之间难以弥合的裂隙。这个痴迷灰色的“病人”,在父亲眼中是亟待矫正的异端,在管家黄妈口中是心智残缺的痴儿,在孟繁漪温柔的目光里却凝固成永恒的孩子。这个被冠以“病人”“傻子”多重污名的观察者,恰似卡夫卡笔下的变形者,以异化的视角窥视着家族秘辛。在黄妈诡谲的汤药氤氲中,在孟繁漪妖冶的桃色亵衣间,在安子玉阴鸷的目光里,叙事者病态敏感的神经末梢,反而成为刺穿现实假面的银针。当众人沉溺于“生米煮成熟饭”的生存法则时,唯有这个“痴儿”执拗地诘问:“为什么要把旧衣服反复搓洗?”这种认知错位构成精妙的叙事诡计——所谓疯癫,不过是未被规训的清醒。当灰色成为他认知世界的棱镜,现实便在诗性变形的折射中显影出荒诞的底色:晾晒的旧衣幻化为游荡的魂灵,搓洗衣物的水声暗合着隐秘的罪恶,就连砂锅碎裂的脆响都裹挟着阴谋的气息。这种认知错位与其说是病理表征,不如说是吕新精心设计的叙事装置——通过“病态”视角的过滤,历史记忆的沉渣在灰色滤镜下翻涌出令人不安的真相。

在诗性语言织就的叙事迷宫中,吕新展现出惊人的意象增殖能力,令人目眩的叙事魔术:双手击瓦的保长在暮色中敲打岁月,漆黑锁链缠绕着溺婴的呜咽,桃色亵衣飘落在坍塌的桥墩,青藤古葛攀附着家族衰亡的纹路。从天而降的白绫与轰然坍塌的石桥遥相呼应;锈蚀剪刀划破绸缎的宿命隐喻。

这些跳跃的意象并非散落的珠玉,而是被灰色丝线串联的叙事密码:当“我”撕扯院墙藤蔓时四散的骨牌,既是家族秩序崩解的隐喻,也是历史书写本身的寓言——那些“码得异常齐整”的叙事终将在个体的记忆暴动中溃散重组。这种诗性叙事策略,在诗性语言的催化下,发酵出普鲁斯特式的记忆醇香。在此化作叙事迷宫——青苔密布的回廊转角,忽见“煎药砂锅砰然碎裂”的惊悚;阴翳笼罩的花店深处,暗藏“锁链漆黑如夜”的悚然。

这种先锋叙事策略,将家族史解构为记忆的碎片,又在灰色滤镜下重组为寓言化的历史图景。恰如吴义勤所言“吕新式语言丛林”,让小说获得了“交响乐般的节奏”,在语言的能指狂欢中建构起多重阐释空间。

重读这个诞生于先锋文学鼎盛时期的文本,恍若目睹一场语言的暴风雪。那些“反覆迂回”于屋檐山墙的足迹,那些“撕扯青藤古葛”的执拗,何尝不是九十年代文学突围的隐喻?当叙事者在“路途迢迢”的困顿中触摸时光的纹理,吕新正以诗人的锐利笔锋,在现实主义的画布上凿出超验的裂隙。

三十年后再看这场文学实验,那些氤氲的灰色雾气非但未曾消散,反而在记忆的显影液中愈发清晰——就像月光下浮动的尘埃,越是飘渺,越是刻骨。

作为吕新先锋创作的重要标本,《五里一徘徊》在形式实验与历史沉思之间保持着精妙的平衡。漆色如瓦的灰调子既是美学习性,更是历史观照——三十多年后,重新审视这座灰色迷宫,依然能清晰触摸到先锋文学黄金时代的脉搏。那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瓦当,那些被剪刀裁裂的绸缎,那些在药香中发酵的秘密,共同构成了九十年代文学转型期最锋利的记忆棱镜。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标题“五里一徘徊”不仅是叙事节奏的自我指涉,更是先锋精神在历史长河中的永恒姿态:每一次回望都是新的出发,每一次徘徊都在丈量文学的可能。

2025年3月3日写于山西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