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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墙上的弦子》:沉默的琴弦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谢有顺  2025年04月26日22:14

刘庆邦是中国当代重要的乡土作家,他的笔总是饱含对中原大地的深情。自1978年发表处女作以来,近五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刘庆邦笔下那些柔美秀丽的乡村,那些“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农民,那些在百米井下挥汗如雨的矿工,都有着鲜活的生命质感。豫东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孕育着金黄的麦浪、油绿的高粱,也滋养着无数动人心弦的故事,以及至真至善的人心。

刘庆邦最新推出的短篇小说集《挂在墙上的弦子》收录了他2020年以来发表的九部中短篇小说。九篇小说仍以豫东乡村为背景,记刻农民的血泪与汗水,并延续了作家以往诗意洗练的抒情风格。

首篇即是同名小说《挂在墙上的弦子》,它奠定了九篇小说的整体基调,那丝丝缕缕的落寞与忧伤,弥漫在九篇小说的字里行间。擅长拉弦子的民间艺人潘明华常年外出务工,弦子于是被“挂在墙上”“闲置下来”,沉默的弦子成为妻子与女儿盼盼的精神寄托。然而,当弦子再次被拉响之时,潘明华的右手已在工地上负伤。《蛙牛大了》中的牛蛙养殖户文明灿,在村河被污染、人们吃不到鱼虾、甚至连青蛙都见不到的情况下,开始跟随县城郊区的马老板学习养殖牛蛙,在“菜越贵越有面子”的饮食潮流中发了横财。好景不长,当大家“差不多都把牛蛙尝过”之后,文明灿的牛蛙跌落神坛,成为“人嫌狗不理的东西”,养殖池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在刘庆邦笔下,不管是沉默的弦音里,还是寂静的镲声(牛蛙开饭的信号)中,都回荡着人心的巨响;他以悲悯的笔调将偶然的生活意外放置在时代与历史、自然与天地之间,升华为整体性的生存处境。小说集中的每件物事,不管是悬挂在墙上的弦子,短暂辉煌的牛蛙,还是表哥与女老师在特殊年代里“伤风败俗”、令人心碎的爱情(《表哥》),“我”与女同事欲言又止、终成遗憾的朦胧情愫(《女同事》),农家少女方喜明日日夜夜“为等未婚夫的一封信活着”的执着守望(《终于等来了一封信》),都生动形象地隐喻了那些在时代发展过程中千千万万个如弦子般处于悬置状态的劳动者欲而不得、无处安身的生存处境。方喜明那封仅有一行字、宣誓自己永不变心的回信,是无数怀着思念与期盼留守农村的乡民扎根泥土、自强不息的灵魂自白。

刘庆邦小说笔法上的精准与独到、叙述上的精简与节制,以及恰到好处的省略与留白,还体现在那些被忽视的“正常人”身上。他说,“人总是愿意注意那些有故事背景的人,对那些没什么故事背景的人往往容易忽视”,然而正是这些一切正常的人,构成了我们生活中“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命运的倏忽转折往往更能动人心弦。《非常名》中,一心做着作家梦,想靠写小说出名的民营企业家朱家运打着文学的旗号,以钱谋取名和权。小说以毒辣的眼光注视着他用钱与权为自己“包装”、甚至不惜高价找人捉刀的“努力”,以写实的笔法描摹和讽喻了当下文学圈的“怪现状”,入木三分。结尾那句“王年把一万块钱还给了朱家运”,平和淡然却掷地有声。《挂在墙上的弦子》中,在进城务工中受伤、只剩两根半手指的民间艺人潘明华以轻松的口吻向妻子讲述着自己受伤的事实——“没事儿,右手在工地上受了点儿伤,不耽误给你拉弦子听”。一场饱含着巨大伤痛的意外,被丈夫简化为寥寥几句对妻子的安慰。本应痛苦的呐喊化为潘明华眼角涌出的两行清泪,轻描淡写的“侥幸”背后承载着重达千钧的恐惧与绝望。刘庆邦“以四两拨千斤”的写作理念和“以少胜多”的留白笔法使小说呈现出强大的情感张力,平静淡然的讲述中潜藏着汹涌的情感暗流。

刘庆邦对乡村故事的讲述离不开对乡村中景与人、物与事的观察与思考。生长于乡村的刘庆邦对乡间的一草一木有着天然的亲近与眷恋,他说:“我喜欢农村的自然景物,树上的老斑鸠,草丛里的蚂蚱,河坡里的野花,沥沥的秋雨和茫茫的大雪,都让我感动,让我在不知不觉间神思渺远。”小说集《挂在墙上的弦子》是刘庆邦以庄重、投入的神情对故乡豫东平原的又一次深情回望,他再次回到了自己念兹在兹的精神原乡。刘庆邦将故乡放置在放大镜与显微镜下,以“贴地”的姿态、“越轨”的笔致为读者呈现出一个五彩缤纷的乡土乐园。他笔下的乡间小景是人物情感世界的投射,呈现出与故事情境交相辉映的特征:静谧的山野让在井下辛苦劳作的杨师傅暂时忘记了肉体的酸痛和心底的沉重,清澈的小河使待嫁少女方喜明的心底荡漾起了柔软的微波。这无疑接通了与中国传统文学的精神联系——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主观性,“赋比兴”的抒情性,以及“天人合一”的思想。

在风景之外,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民,刘庆邦对农活的细节有着天然的熟稔,对劳动的艰辛也有着切肤的体会。在早期《神木》《哑炮》等以煤矿工人为主人公的小说中,作家清晰地展现了煤矿工人从下井、攉煤、支柱子到升井、泡澡的全过程;在小说集《挂在墙上的弦子》中,作家以工笔细描的笔法,细致沉着地勾勒出农家日常劳作的细部。仅以“翻红薯秧子”为例:“她们不能揽得太宽,每个人一趟只能揽两垄,左边一垄,右边一垄。不管左边还是右边,她们都是用右手翻……(她们)一边翻扯红薯秧子,一边向前移动……”只有真正翻过红薯秧子的人,才会知道“不能揽得太宽”“用右手翻”,才会听到红薯秧子的根须被揭断时,发出的“一连串裂帛一样好听的声音”,注意到红薯叶子正面和背面不同的颜色,闻到秧子被扯断时散发出的“浓浓的青气”。当刘庆邦不厌其烦地记录下田野里的颜色、声音、气息、味道,事无巨细地回味农活的动作与细节,并怀着感动与乡愁注视着那人、那景时,作为叙述者的他也进入了取景框中,成为乡野风景的一部分。

《挂在墙上的弦子》写出了豫东平原的悲凉与生机,使故事匍匐于它生长的土地。在这里,乡民们如挂在墙上的弦子般默默地忍耐着生活的磨难,背负着岁月的重量,却也拥有如漫山遍野的柿子树般蓬勃不息、昂扬向上的生命意志。刘庆邦以深情的眼光凝视着养育他的土地,用细腻精微的笔触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乡村的草木、庄稼乃至气息。在他的文字中,我们既为乡民们沉重艰辛的生活、隐而不发的情感低眉喟叹,也因在层林尽染的山坡上、在泉水淙淙的小河边倾听高粱拔节的声音、小麦灌浆的声音、瓜熟蒂落的声音而感到由衷的幸福。他写出了中国当代最质朴、有力的短篇小说,也写出了平凡人群生命的庄严与意志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