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学者如何自述
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有字数方面的限制,我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译成英文、日文、韩文时,后面两三章只好割爱。去年年底,韩文译者来信,说已跟韩国方面的出版社商量好了,为被舍弃的《现代中国学者的自我陈述》另出小册子。我明白对方的好意,可因刊行小书让人自掏腰包,实在不好意思。她解释说,当初阅读全书,最让她感动的就是这一章。因为,对于东亚读书人来说,如何基于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开诚布公地“自我陈述”,是个很严峻的话题,值得认真面对。
我那篇《半部学术史,一篇大文章——现代中国学者的自我陈述》,初刊《学人》第十辑(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10月),该文选择了五十位生活在二十世纪的中国学者的“自述”,讨论其叙事策略以及背后蕴涵着的文化理想,在理解现代中国学术进程的同时,思考“文章”与“著述”各自的功能及自我超越的途径。全文共六节,三万多字,包含“学者为何自述”、“自传与自定年谱”、“‘我与我的世界’”、“‘诗与真’的抉择”、“‘忏悔录’之失落”、“‘朝花夕拾’与‘师友杂忆’”六节,日后进入《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时,略有修订。
重读三十年前旧作,观照当下情景,再去理解韩文译者的感叹,方觉学者如何自述,牵涉内外各方面因素,不是那么简单。当初我剖析诸多前辈自述时的行迹与心态,言之凿凿;今轮到自己落笔为文,却显得犹豫不决。两三年前,为配合商务印书馆刊行《陈平原文集》,我的两个学生与出版社商定,编选了《与时代同行:陈平原的学思历程》,全书共十个专题,每个专题选录我若干文章,合起来就是一册“学术自传”。这个用心良苦的出版计划,最终被我否了。表面的理由是担心文章重复,更深层的原因,是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有胆识、有机缘讲好“我的故事”。
十五年前,我曾预言:“放长视野,我们这代人的‘阅历’、‘观察’以及‘心情’,或许比我们做出来的‘学问’还要有意义。看一代年轻人如何从‘十年浩劫’中走出来,定定神,然后左冲右突,上下求索,还是挺让人感动的。后世的学者,训练、视野以及研究条件都比我们好,但读书时的心情、心气与心境,未必赶得上我们。”因此,我之积极参与“三十年集”系列丛书,避开论文,选择随笔,目的是“给近三十年中国学界的演进提供一份证词”(《〈压在纸背的心情〉序》,《压在纸背的心情》,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总有一天人们会理解,再三讲述艰难中的崛起,不是怨恨与自卑,而是真正的“正能量”。普天之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一帆风顺并非常态,九曲十八弯才是必须直面的惨淡的人生。
最近几年,历来写作及发表都很顺利的我,遭遇过好几次退稿,都是因为“追忆似水年华”。不管纸媒还是影视,大都要求你讲述过往经历时,只呈现美好的一面——越是重要的媒体/场合越是如此。其基本叙事模式是:从小立大志,而后克服各种困难,取得一个又一个成绩,最后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如此“励志故事”,既不真实,也不感人。尤其是我生活的年代,有许多绕不过去的巨大沟壑,一旦进入追忆,实在无法回避。一路连滚带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作为“幸存者”,或曰“幸运儿”,我不能昧着良心吹牛。
也曾认真检讨,表达自家立场时,是否能更委婉、更圆融一些。可实际上,做到季羡林先生所说的“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需要很高的技巧。这也是我至今不敢从事口述史或自传写作的缘故。那就换一种方式,在若干节骨眼上,留下几段自己相信且日后可以展开的“自我总结”,说不定哪一天也能“闲坐说玄宗”。
去年1月,商务印书馆刊行24卷的《陈平原文集》,其中文学史、学术史、文化史、教育史各5卷,最后4卷乃散文随笔。我在“总序”中再次强调:“恰逢连续急转弯的大时代,个人无法遗世独立,‘文革’中的蹉跎岁月,1980年代的艰难崛起,1990年代的勇猛精进,以及新世纪的拓展与抗争,都只是努力顺应时势。静夜沉思,常常扪心有愧。但反过来想,换一个时代或国度,我就能做得更好吗?也实在不敢打保票。”可以这么说,谈论我们这代人的贡献及缺憾,无论如何必须把大时代的因素考虑在内。
作为七七级大学生,我的最大幸运是高考作文《大治之年气象新》登载在《人民日报》上,以至每到纪念改革开放,常被邀请发言。1988年5月《光明日报》推介四位“学有所成的新一代中国博士”,其中就有我的照片及介绍文字。因开局不错,前几步都踩在时代的鼓点上,时常被邀请讲述经历或介绍经验。那种场合,免不了自我吹嘘,但我还算克制,保留某种反省与审视,记录转折处的心路历程。这也是本文多有引述,而不是“从头说起”的缘故。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出版日后多次获奖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且与钱理群、黄子平合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读书》1985年10期至1986年3期),在学界颇有声誉。而九十年代初,面对整个政治/经济/文化大转型,我发表《学者的人间情怀》(《读书》1993年5期),当初争议很大,后来才逐渐被接纳。这一“人间情怀”,在同年刊出的《当代中国人文学者的命运及其选择》(《东方》创刊号,1993年10月)中,有更为明晰的表达:“我曾经试图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这一学术思路:在政治与学术之间,注重学术;在官学与私学之间,张扬私学;在俗文化与雅文化之间,坚持雅文化。三句大白话中,隐含着一代读书人艰辛的选择。三者之间互有联系,但并非逻辑推演;很大程度仍是对于当代中国文化挑战的一种‘回应’——一种无可奈何但仍不乏进取之心的‘回应’。”
那些年,我与友人合作主编民间学刊《学人》和《文学史》,提倡学术史研究与规范化建设,且出版了日后均获教育部人文社科著作一等奖的《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1998年)、《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等,算是小有成就。进入新世纪,眼看中国学界出现过分讲求“技术”而忽略“精神”的大趋势,我撰写了《人文学的困境、魅力及出路》(《现代中国》第九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7月),结尾处三句话,略为压缩如下:“我想象中的人文学,必须是学问中有‘人’——喜怒哀乐,感慨情怀,以及特定时刻的个人心境等,都制约着我们对课题的选择以及研究的推进。做学问,不仅仅是一种技术活儿。假如将‘学问’做成了熟练的‘技术活儿’,没有个人情怀在里面,对于人文学者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悲哀。”“学问中不仅有‘人’,学问中还要有‘文’。超越学科的边界,更重要的是,超越文章与学问之间的鸿沟。别的我不敢说,对于人文学者来说,这点很重要。”“学问中要有精神,有趣味。任何学问,都不应该被做成枯燥无味的练习题,人文学尤其如此。”
几年前,在一次专业座谈会上,我做主旨发言,题为《却顾所来径——“中国现代文学”的意义及可能性》(《北京青年报》2018年12月18日),其中有这么一段话:“随着中国学界专业化程度日益提升,今天的博士教授,都有很好的学术训练,但在专业研究之外,有没有回应各种社会难题的愿望与能力,则值得怀疑。原本就与现实政治与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的中国现代文学专业,若失去这种介入现实的愿望与能力,其功用与魅力将大为减少。把鲁迅研究、胡适研究做得跟李白研究、杜甫研究一样精细,不是我们现代文学学科的目标。经典化与战斗性,犹如车之两轮,保证这个学科还能不断往前推进。”
又过了两年,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2020年),我的“学术史三部曲”总算完成。在北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召开的专题研讨会上,我做了主旨发言,题为《与时代同行的学术史研究》(《探索与争鸣》2020年12期),其中最关键的,依旧还是三句话:“学术史研究既是一项研究计划,更是一种自我训练,主要也是基于自己的心路历程。”“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学术与人生完全可以合一。两耳闻窗外事,一心读圣贤书,二者并行不悖,且互相促进,这是我的学术理想。”“不仅求知,而且救弊,选择这一高难度动作,须有坚守而又不执滞。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实内含自我质疑与对话意识——批判他人,也批判自己;对话古人,也对话当下,这才可能撰写有学问、有境界且有温度的大文章。”
其中第二点,是我最为关切的。之所以故意删去“不”和“只”字,变成了“两耳闻窗外事,一心读圣贤书”,原因是,在我看来,阅读“圣贤书”,必须兼及“窗外事”,方才可能真正读懂、读通、读透——既晓得历史兴衰,又理解风云变幻,在人生的升降起落时从容应对,并及时调整方向与策略。倘能如此保持生命的张力与韧性,那就不仅仅是“知识”,而属于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智慧”了。
不同国度、不同专业、不同世代的读书人,如何面对时代难题,有各不相同的应答方式。像我这样主要以“现代中国”为研究对象的人文学者,熟悉鲁迅临终的叮嘱,晓得“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无论学问做到哪个层次,都不愿意完全放弃对“窗外事”的关切、洞察与表达。
2025年2月9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