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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解构及自然文明的复归——包倬《青山隐》
来源:十月文艺出版社 | 阿探  2025年04月20日22:50

优秀作家超乎常人,在于其意识超前于时代的深刻思考。

长篇小说《青山隐》,或许是包倬替代大多数人所完成的,对于生命本体存在基于人工智能时代到来的严肃思考与解析。事实上,对于包倬而言,这种思考与解析早在7、8年前甚至更早就开始了。或许他并没意识到深隐于《青山隐》中的思考与解析,会钩沉起会心的读者对数千年人类文明本真要义的倾心研磨。人生如同大梦一场,迷失虚妄者甚众,辛苦心累近百年,为何而何为?尤其是置身于当下人生本义全面消解的时代节点,倘若人生可以再来一趟,人们还会重复过往吗?

从大凉山出来的包倬,显然是崇尚天道自然的,于是《青山隐》选择了以叙事线构结文本的自然模式。文本叙事两条主线:一是父亲告别城市生活重返隔离35年的阿尼卡并建房长驻的正在进行时,此为时代性超现实叙事流;二是叙事者“我”全家脱离瓦布的生命过往进程,此为父母生命历史追溯性叙事流。两线相向同进,于是文本整体性跃升为对以父母、叙事者“我”为代表的绝大多数普通社会个体生命的今昔比照与透析,比照与透析的目的在于重构我们作为普罗大众的余生,乃至未来的生命内核。立足于人工智能时代,这种关乎两代人的生命解构与着眼于未来的重构,亦是正当其时。

两线叙事交错同进中,还深隐着阿尼卡的历史性生命叙事流。这条叙事线隐于阿尼卡数代人的口口相传中,比如隐没于历史尘埃中的曾大炮,康老爷,康四太太、安土司等,此为历史之镜鉴。这条叙事线还隐于父亲的“门徒”或同盟者的阿尼卡四个老人的生命自述中,亦是父亲生命的镜鉴与比照。而父母的婚姻生活从内部溃败、彼此成为对方桎梏,又是叙事者“我”婚姻生活疏离的镜鉴,虽然两代人的婚姻有很大的不同,但整体上缺乏沟通交流,导致离心失衡却是一致的。曾大炮,康老爷,康四太太等历史镜鉴,以高端性生命个性舒展的大气,比照了父亲生命的卑微式微及精神空洞;阿尼卡四个老人的生命自述,以低端生命层面映照出父亲生命的某些优越。曾大炮等历史性生命叙事,阿尼卡老人的生命自述,父亲及一家人离开瓦布与父亲重返阿尼卡,叙事者“我”的婚姻迷离与重归渐朗,共同合力共进,最终完全意义地解构了我们受困于时代所牵引的生命迷离,给予我们重构生命之地、迈向未来的一个高位及轻盈的发射点。

《青山隐》十五章,每章3节,叙事在现在进行时与过去进行时在交错中相去相融。这种叙事结构的选择依旧是天道自然的选择,有着“三三生万物,生生不已天何言”的内在意蕴。叙事语言充分释放了简短金句的犀利,甚至包倬的叙事短句里更深隐着打通现代与历史,直指未来的通透。换句话说,叙事语言亦是对以往存在的一种解构昭示。包倬站在时代的重大节点上,从现代城市文明的喧嚣中剥离出来,以父亲重返阿尼卡安心安魂为进路,从残壁断垣中打捞起曾大炮等人的历史生命叙事作镜鉴,在父母亲的瓦布生命熬战中消解了一代人的生命内在意义,警示并促进了叙事者“我”对婚姻家庭的断裂的修复,亦是自然文明对现代城市文明症候的悄然修复。读完小说,以高位俯瞰,就会发现,文本不仅仅是父亲对过往自我的告别,是为新我而活的开启,更是着眼于未来,对数千年传统文化人性桎梏的告别。于是小说结尾最后一节“旧日子”,是以回归天道的拙朴所铺就的属于父亲自我的新生命开始。父亲盖好房子的“断亲”之举,既是选择的决绝,更是新生的开启。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人之常情,天道常态;“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从多年前的逃离到老之归,天道之“反向”体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复归于婴儿”,是父亲对过往内耗性“旧我”的告别,是生命本体复归赤子之心的清空。从生命起点(精神性原子)与终点(亦即复归天人合一的初始点状态)之间,有着数十年的人生迷失及内心撕裂之路。父亲老境的生命觉悟,逆袭了衰老,弃绝了“旧我”,进入纯然纯粹的“新我”之境,亦感染并启迪了作为儿子的叙事者“我”,于是“我”趋于颓萎的人生(事业与家庭)拥有了一丝寄望未来的希翼。这无异于都市文明的反向求索,其实在小说集《路边的西西弗斯》中,包倬已经充分昭示了其独有的文明反向驰骋的神思。毋宁说《青山隐》是生命晚年的父亲重返生命现场阿尼卡,不如说是对绝大多数人生的本质性解构,乃至对绝大多数生命附着意义的涤荡;毋宁说是对绝大多数人生的本质性解构,不如说是包倬站在科技深层次改变人类生命内质的今天,重新检视、比对文明与人类生命本体的关系,试图去重构生命的内在结构及内涵。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包倬每年都会回到故乡大凉山,正是大凉山赋予了他文本反向求索的灵性。

阅读《青山隐》的过程,如同在世界文学经典圣殿中穿行、漫游。“逃离故土——回归故乡 ——解构人生”的叙事母题始终如暗潮积聚,繁复着人类对生命存在本质的永恒追问,时代已经进入全新的人类节点,当下的人生解构无异于着眼于未来的灵魂重构。如果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由闭塞、拘囿像宏阔宽广的艰难而无效的进击的话,《青山隐》则是现代城市文明向重新定位的自然文明的主动回流。无论是正向还是反向,主人公内心的至死孤独是同质的。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命运,在马孔多小镇的变迁中演绎着所有出走者最终都将回归原点的宿命轮回;《青山隐》中父亲的老境返乡,却是对轮回式生命存在方式的摒弃,是“旧我”到新生,隐喻着自然文明对人类心灵安置与安妥。父亲的返乡建房,如同托马斯・沃尔夫《你不能再回家》中青年作家乔治・韦伯的回家,不是地理意义的位移,而是承认生命本质真实的悬浮性及虚伪性。故土阿尼卡及阿尼卡与父亲同辈的十二人如同镜鉴,剥离了父亲人生所有的外在的附着。

包倬选择“空间位移——时间折叠——人生解构(生命意义重构)”的多线交同进叙事结构,于是阿尼卡不再是地理坐标,而是现代人的涤心泉,纯粹灵魂的栖息地。阿尼卡的旱柳如同马孔多的栗树,成为生命记忆的依托。更遥远的生命赞歌的流传,35年来阿尼卡尘封的生命记忆,35年来父亲与母亲的生命熬战,一切有着阿尼卡烙印的生命悲歌的多声部合奏,共同打破了岁月的桎梏,于是父亲在回归中完成了多重身份社会性个体到会生命本体的裂变与重生。正如沃尔夫在《你不能再回家》中给予人类的预言:“所有的出走都是为了更深刻的回归,而所有的回归都意味着对出发地的重新发现。” 包倬因着大凉山所赋予的灵动,擎起了被现代都市文明所遗弃的这道光——自然文明的复归。青山是人类活动的见证,它以更恒久的更初始的更纯粹的更恒常的状态,让返乡者更清楚地认知被携裹的被遮蔽的人生真实,乃至完全解构人生,进而托起重构生命意义的神思。如果说《百年孤独》的逃离与回归是人类文明进程的拘囿性轮回隐喻的话,《青山隐》给予了人们重构生命内涵的一种契机,或许新新代对数千年来人类循环往复生命方式的颠覆便是力证。

晚年的父亲坚定地回归故土阿尼卡,并建房将其作为生命最后的栖息之地,可谓罕有的人间清醒与生命觉悟,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精神意识无疑是超常健康的。生发于都市文明中的现代医学判断,或许本身就是城市整体性沉疴的延宕,或许现代医学能够治愈人类肌体之疾,却对人类心灵之疾依旧无能为力。人生是一个圆,起点亦是终点;反过来终点亦是起点。是的,任何力量也无法动摇父亲改写与重构生命的企图,这亦是父亲重返35年前生命现场——阿尼卡的执念初衷。或许,他改写与重构的,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生命惯性基因。

晚年的父亲重返阿尼卡,超越了国人心头固有观念“落叶归根”,当属一种宗教意义的信仰重燃,此举所焕发出来的,甚至是生命过去数十年始终处在围困中所暗自积聚的所用能量。他重返阿尼卡,不仅是自我生命的觉悟,他更是引发与带动了他同辈的老人们对生命的整体性思量,比如四个老人想叙事者“我”的生命陈情。于是,父亲的个体建房行为,跃升为阿尼卡老人们的集体行动。父亲的生命觉悟,他重构重写生命的信念与行动,他回阿尼卡无异于带给古老而恒久的阿尼卡以新生新象。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普罗大众的父亲把自己活成了耶稣,阿尼卡的12位同辈老人都是他的门徒或同盟者。或许这也是包倬的匠心运斤,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的拯救者,只能我们自己,这也是父亲这个人物作为普通社会个体的承载意义所在。父亲的行为或许悖逆常理,但其与《圣经》拯救心灵是相通相一致的。事实上,在文本里,父亲的行为模式也引导了叙事者“我”与妻子心灵隔境僵局的消融。最终失业、夫妻离心之人最终回归家庭,如同父亲数十载心灵漂泊终回阿尼卡安妥之地。

父亲阿尼卡的房子即将建成,他即将开启自己的新生。然而,他依旧有潜藏在心中三十年前死于非命者遗留的隐性恐惧。当大风洞在“先生”一番法事操作之后,被众人封严实,父亲的精神不再惧怕,他可以从此在阿尼卡安度余生。原本一直在担心父亲的“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一大堆严重的问题需要面对。

父亲在瓦布的家庭生活,映照着大多数人的家庭生活。或许在叙事者“我”的生命体验里,或许意义匮乏,当多年后去追溯、细细思量,或许又会多几分时光留恋,留恋只是某种一闪而过的情绪,重点还是父母生命重返现场的结构。《青山隐》以婚姻家庭为主,以阿尼卡曾经的历史为辅,甚至从深隐于婚姻家庭背后的爱情等层面给予了人本性的全面解构。

父母的生命,是彼此提防、明斗、暗战的一辈子,瓦布是主战场。父亲从来不是一个本分的人,或许正因着与生俱来的多情与虚无性浪漫萦绕心头,顶着巨大压力跟了他的母亲不能成为他灵魂永驻的港湾。他有妻子儿女,依旧按耐不住他对婚姻家庭的背叛,或许在闭塞的瓦布,他是一个备受女人青睐的男人。为此,他不放弃与周围女人接触的机会,或许每一次背叛与奔赴,都是难以弃绝的温馨温暖之旅。为此,甚至被邱百中用猎枪瞄准,乃至被斩断中指。对于为爱情离家奔赴父亲的母亲而言,视爱情为生命,这本书注定一生的忍受与熬煎,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母亲提防了一辈子,防着周边的每一个女人,却终究没有防得住。甚至周边的女人安分,或离开瓦布,总是能给母亲带来莫大的宽慰。母亲用一生的隐忍与自我坚守,宽宥了一生奔走在欲望路上的父亲。她始终没有向儿子揭露父亲的丑行,尽管父亲一次次的背叛家庭,但是这种背叛也一直处在母亲严密的监控之下,一点也不轻松。母亲临终前不让儿子恨父亲,既是给予父亲的最大的宽恕,也是对父亲作战一生的彻底休战。母亲走了,是她自己一生还情的终结,也是他痛苦生命的解脱,更是对父亲的彻底放手,还自由生命空间给父亲。

父亲这一生,实际上是很憋屈的一生。同辈逃离阿尼卡多年最终又回归的四个老人的生命自述,是父亲生命意义匮乏的镜鉴与映照。尽管父亲的生命比他们富有,但夫妻间的长久熬战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生命。父亲显然是听着曾大炮雄壮的人生故事长大的,或许这正是他一次次背叛去追去欲望释放的短暂愉悦的源头。问题是父亲误读误解了曾大炮与康四太太的本真人性坚守,他们有可为有可不为,有超强奋斗与公义大义、生死看淡的大勇。正是他们人生传奇,从旷远之高地消解了父母人生的意义。父母是大多人群生命的载体,夫妻熬战是大多数中国家庭的长久存在的一种方式。父亲在母亲的主导下,最终通过考试离开瓦布,对于母亲而言是摆脱周边的女人,但是依旧无法束缚父亲,所以瓦布的故事或许依旧会有重演。包倬倾力而为的人生解构,从父亲执意重返阿尼卡开启,在瓦布生活的追溯与离开瓦布,到母亲逝去,到父亲房子建成,终于完成了文本人生的全面解构。解构的结束,正是父亲所谓“旧日子”的开始。

事实上,包倬在小说第一章第二节“医院”叙事开启,就以叙事语言开启了彻底性的人生解构:“无非就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声色犬马。个人记忆,灰飞烟灭。我们以为自己在活着,其实是在腐烂。”这不仅是解构进行时,更是文本主题的提纲挈领。紧接着的一句,更是小说核心旨要的直陈:“某天你突然发现,你并不熟悉生活的城市,正如你不认识过去的自己”。而文本中父亲重返35年前的生命现场——阿尼卡,就是去重新认知自己的过程,这一过程也促进了叙事者“我”对自我生命的打量。包倬在瓦布过往生活追溯中宏观性隐去时代演进大背景,于是对父母人生解构,跃升为对过往时代人们生命观念的全然解构。

人生,就是逃离与最终的心灵回归。小说最后一节“旧日子”,是现代都市文明向自然古朴文明的回流,是人性本真的回归,更是父亲被欲望统驭生命的终结,是自我本真、自舒新生的开始。自然文明亦即让人从都市种种天网分割、囚禁、自囚中把自我解脱出来,参照自然宇宙恒定不变的天则运转,最终达到天人合一,而不是走向心灵迷失的深渊,找不到回家之路。一定程度上,现代都市文明,正是各种欲望所引领下的人之真性本真渐行渐远之旅,而被现代文明所罢黜的自然文明遵从天道,对于未来人们重构生命内质,无疑有着根本性启迪意义。这或许是“青山隐”的另一种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