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塑造着每一个人”——共读叶弥《掸檐尘》
共读之一
呓语与“关于记忆的故事”
——读叶弥《掸檐尘》
文丨木子
(来自江苏南京,系江苏省作协会员)
“掸檐尘”,指的是在“灶王爷上天向玉帝汇报人间善恶”的腊月二十四,把“家里旮旮旯旯都清扫干净,包括屋檐都要清理一遍”,再“贴灶君的像”,“用团子、麦芽糖祭他,让他上天说说人间的好话”。而在叶弥新作《掸檐尘》中,“掸檐尘”一面指向腊月二十四“灶神节”的大扫除,一面指向清理“心里蒙上的灰尘”,更进一步说,是借“掸檐尘”的传统习俗,讨论如何扫清心灵尘土的问题。
退休四年的王校长,大部分时间都在桃花里123号的“忘忧”咖啡馆度过,通过重读往昔之书的方式回顾时光的他,正在阅读十九岁那年看的《资本论》。“除了元旦和春节”,再没过其他节日的王校长,对于“掸檐尘”的了解,来源于咖啡店门口的乡下老太。看到窗外雨雾交加,王校长准备将儿子从英国带回来的黑色雨伞借给老太,而老太却提出希望王校长买走小鱼,以便能够赶在腊月二十四之前回家大扫除。将小鱼全部买下来的王校长,回到家“找了一根竹竿,一头绑上一把鸡毛掸子,在窗户上、屋檐下捅来捅去”,这破例的举动并非听了卖鱼老太的话,而是与咖啡馆发生的意外有关。
打扮精致却患有中度认知功能障碍的六旬老太太,想要在咖啡店上卫生间,王校长以“不在这里用餐倒要用卫生间”为由劝阻,老太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就尿了一身”,直到服务员打了报警电话,警察通过老太太脖子上挂的电话号码联系上了家人,在咖啡馆的洗手间换上了干净的衣物。透过遗落的公交车老年卡和照片,老保姆认出了老太太正是王校长的初恋凌芝,并帮助王校长回忆起在考上清华大学的十九岁那年,一定要与只考上财会中专的凌芝分手的经历。这是王校长光明磊落的大半辈子中唯一问心有愧的事情,也是他“遗忘了关于凌芝的一切,除了她的头发”的因由。从这个角度来看,王校长在咖啡馆的同一个地方“坐了四年”,就是为了与凌芝相遇,但他却再次伤害了她,让“这个悲剧从十九岁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
令人困惑的是,文本中处处透露着不自然与不和谐的音符,迫使读者跳脱出来,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加以审视。咖啡馆门口前卖鱼老太的出现,主要作用是点出“掸檐尘”的表层涵义,同时作为见证者告知老保姆和读者冲突发生的经过。而老保姆与王校长的对话,不像是主仆间的交流,特别是老保姆精确入微的记忆力,完全是为了解释过往、引出“掸檐尘”的深层意蕴而设计。至于凌芝遗落的照片和电话地址,更是“刻意”构思出的推动情节发展的一环,目的是为了让回到咖啡馆的知情人老保姆能够看到。问题在于,老保姆见过的是十九岁那年的凌芝,又如何能够通过照片认出老太太?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带回黑色雨伞的是王校长的儿子,那王校长的妻子在哪?家中只有老保姆夫妇和王校长,却不见妻子的踪迹,王校长丢失了关于初恋的记忆,读者却完全看不到王校长妻子存在的痕迹。这就像是《雷雨》中消失的周朴园的第一任妻子,直接颠覆了小说空间的内在合理性。
理解整篇小说的关键,在于最后一句:“这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记忆塑造着每一个人。”换句话说,《掸檐尘》与“记忆”相关,而这里的“记忆”,指的并不是多声部的纷杂的回忆空间,而是单单触及王校长个人的过往记忆。也即,这并不是巴赫金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时所说的“复调小说”,而更接近于单旋律的独白小说。“精神和理智的高级领域,向来主要就是某个统一的和唯一的独白意识所拥有的领域,是某个统一而不可分割的自身内向发展的精神所拥有的领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看,《掸檐尘》可以看作是王校长心底的呓语和召唤,是独属于王校长的记忆之海所泛起的涟漪。小说中出现的一切不合理,都是为了尽可能合理地满足王校长渴望再次与初恋相遇的想象,而重逢时的不经意与冲突,暗示了悲剧的循环往复和不可改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所有美好的设计可能都是虚幻的,只有这个召唤才是最真实的,是来救赎他的。”虚构出来的关于记忆的故事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但其中所透露出的对于过往的反思和想要弥补的决心,却是无比真实的。以此观之,作者在写作《掸檐尘》时,有意让读者能够“置身事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观察一切,那种种不合理的情节,提示着我们重返记忆与改变过往之不可得,而救赎之道,在于意识到幻想的不可能与自我对话反思的必要。“记忆塑造着每一个人”,既意味着我们所拥有的认知,不可避免地受到过往记忆的影响;同时也旨在说明,我们对记忆的删选与保存,影响着我们的思考与行动。这其中,一面涉及了我们为何要“掸檐尘”的因由,一面给出了我们应当如何“掸檐尘”的密钥。
共读之二
在记忆与救赎中掸去内心的“檐尘”
文丨陈兴云
(来自陕西省汉中市,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在我的阅读印象中,叶弥的短篇小说大多在叙事风格上具有多样性和探索性,善于运用写实、写意与隐喻等手法来表达思想。同时她常常打破传统的叙事结构,采用非线性叙事、多重视角等方式,增强文本的层次感和深度,也使小说人物具有鲜活生动的个性特征。
叶弥新作《掸檐尘》是一部主题为记忆与救赎的作品,通过细腻的叙事和深刻的情愫描写,展现了主人公王校长在晚年对过往的反思。小说围绕“记忆”这一核心主题,探讨了在记忆中如何重新找回自己那份真实的情感。作品中,颇有意味的是《资本论》这部书,它既是小说叙事的“道具”,又是小说需要表达的一种隐喻。几十年前这本书是有志青年渴望阅读的经典名著,几十年后王校长重新拿起它,陪伴他退休四年的反复阅读,根本在于这本书的核心——“价值”体现。他试图回味那段被遗忘的过往,尽管这段记忆不仅是他人生中的“瑕疵”,也是他内心深处的隐痛。但他没想到,在咖啡馆里与初恋女友的邂逅和不识,一次不经意的一次阻止,加之十九岁那年的执意分手,这既成为他痛苦的根源,也成为救赎的起点。王校长也许是事业上的成功人士,但在情感上又是留有遗憾的普通人,这比较符合常态。他晚年内心却充满了矛盾与挣扎——对初恋的愧疚和不安,对记忆的执着与选择性失忆,让读者感受到人性的复杂与真实。尤其是他与患认知障碍的初恋女友重逢却不相识的情节,既令人唏嘘,又凸显了岁月的沧桑与无助。
叶弥的短篇小说往往切口较小,但乾坤很大,叙事风格细腻且富有层次感。这篇小说故事比较单一,情节也不复杂,但小说设计颇有功力,她通过王校长和老保姆的视角,将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一起,既展现了历史的厚重感,又赋予了故事的现实意义。作为一位江南作家,她的小说通常融入了浓厚的江南文化元素,小说中的祭灶神“掸檐尘”这一民俗意象,不仅是对记忆和救赎的隐喻,也象征着主人公试图清理内心尘埃、寻求解脱的努力。正如老保姆说,“我看你要掸掸你心里蒙上的灰尘”,“我劝你把公交卡送到她家,顺便给人家掸掸灰尘”。这种意味深长的象征手法的运用,使小说更具文学深度。岁月如白驹过隙,风风雨雨几十年,其实每个人并非纯洁无瑕,都需要在人生的旅途或“末班车”掸掸内心深处的“檐尘”。
这篇小说通过对普通人情感经历的描写,引发读者对自身记忆与人生的思考。王校长的故事让人不禁联想到自己生命中那些被遗忘或刻意回避的片段,以及这些片段如何影响着当下的生活。小说结尾处,王校长坐在弥漫着鱼腥味的小厨房里,苦思冥想了许多,既是对过去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期许,这种情感张力令人动容。小说还隐含了对传统与道德的反思。王校长的初恋女友因他的选择而受到伤害,这一情节不仅是个人的痛楚,也反映了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世俗与理念。通过王校长的救赎之旅,探讨了个人如何在道德与情感之间找到平衡,以及如何面对痛惜的过去和释放后的未来。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由县城去西安的绿皮火车上,带了一本《小说选刊》,途中被叶弥的一篇小说深深吸引,由此便记住了这位作品细腻而深刻的女作家。后来我一直关注并读过她的许多作品,她的小说好看耐读,常常以灵动的笔法,深刻挖掘小说人物丰富的情感纠葛和幽微的内心世界,以不着痕迹的浮世情怀,叩问人性深处的种种奥秘。这类小说更适合沏一壶茶,靠在洒满阳光的椅子上慢慢品读。
共读之三
于记忆的尘埃中探寻自我
——读叶弥《掸檐尘》
文丨潘正伟
(来自安徽省马鞍山市,系安徽省作协会员)
在叶弥的《掸檐尘》里,时间与记忆如两条交织的暗流,在生活的表象之下汹涌奔腾。小说以一种看似平淡却饱含深意的叙事,将我们引入主人公王校长波澜不惊却又暗潮涌动的内心世界,展开了一场关于记忆、自我认知与人生救赎的深刻探寻。
在小说中,“记忆”绝非简单的过往记录,而是重塑自我的隐秘力量。王校长退休后通过重读旧书,试图回溯时光,重新体验往昔心境。他在阅读中重新找回童年、少年和青春时代的心境,那些遗忘的事也随之浮现。此时的记忆,如同一条无形的线,将他生命中的各个片段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完整的自我轮廓。
马克思的《资本论》成为他记忆旅程中的重要节点。当他重读这本书时,仿佛回到了十九岁。这种因阅读而引发的记忆回溯,不仅仅是对过去知识的重温,更是对那个特定时期自我状态的重新体验。他走路时腿脚分外轻捷,说话大声,笑容可掬,这些行为表现都暗示着他在记忆的影响下,重新找回了十九岁时的活力与朝气。而与面店老板娘的对话,更是通过回忆初恋女友的长发,将一段被尘封的情感记忆唤醒。尽管他对初恋女友的其他细节已模糊不清,但头发这一独特的记忆线索,却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情感记忆的大门。
在小说中,王校长的记忆并非完全由他自主掌控。卖小杂鱼的乡下老太和老妇人的出现,如同两个意外的催化剂,推动着他记忆的爆发。乡下老太关于腊月二十四“掸檐尘”的话语,以及老妇人在咖啡馆的遭遇,都在不经意间触动了王校长内心深处的某些记忆。这种记忆的触发并非源于他有意识的回忆,而是外界事件与他内心深处潜藏的记忆产生了共鸣。
记忆对自我认知的影响深远。王校长在回忆的过程中,不断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他想起了十九岁那年考上清华大学后对初恋女友凌芝的绝情,这一被遗忘的记忆片段让他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了怀疑。他开始思考:假如他记得住所有的事,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种对自我的反思,正是记忆重塑自我认知的体现。
叶弥还巧妙地将日常与荒诞元素交织在一起,使小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质感。小说开篇对王校长日常生活的细致描绘,如他在咖啡馆的固定座位、每天的阅读习惯、与服务员和顾客的交流等,都营造出一种平凡而真实的生活氛围。然而,在这看似寻常的日常生活中,却有一些荒诞元素悄然浮现。腊月里的天雷滚滚,这一违背自然常理的现象,给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它打破了生活的常规节奏,暗示着即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卖小杂鱼的乡下老太的出现,也有一丝荒诞的意味。她拒绝王校长的雨伞,反而要求他买下小鱼。她关于腊月二十四一定要祭灶神、一定要把家里扫干净的坚定话语,以及 “你自己明白的” 这句神秘莫测的回答,都让透露出一种来自乡间的野蛮与神秘。
曾经的初恋情人如今已患阿兹海默症的老妇人,恰巧就出现在王校长常驻的咖啡馆里,具有一定的戏剧性。她借厕所而不得以致尿了裤子,也让荒诞感再次溢出纸面。王校长在看似平静的日常生活中,被突如其来的荒诞事件打破了内心的平衡,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与价值观。这种日常与荒诞的交织,使小说的主题更加深刻。
在《掸檐尘》中,叶弥通过对记忆、日常与荒诞的精妙处理,揭示了生活的复杂性与人性的多面性。在这个充满尘埃的世界里,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片净土,试图掸去心灵上的尘埃,重新认识自我,实现人生的救赎。正如小说中所说:“这是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记忆塑造着每一个人。” 我们每个人都在记忆的长河中漂泊,而如何在记忆中找到真实的自我,或许正是我们一生都在追寻的答案。
共读之四
记忆之尘,生命之重
文丨朱宜尧
(来自黑龙江佳木斯,系中国铁路作协会员)
叶弥发表在《钟山》2025年的第1期的短篇小说《掸檐尘》,让我想到了沈念的小说《歧园》,二者似有异曲同工之妙,还让我想起苏轼著名的诗句“纵使相逢应不识”。遂不禁冥思叩问:记忆对于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歧园》中,我看到的是过去给予我们的一种力量,那么在《掸檐尘》中,我看到的是一种带着戏谑的忏悔与救赎。叶弥是真正把苏轼梦境中的相遇活生生地搬到了现实,两个老人,一方是初恋女友,在分别近半个世纪后的再一次相遇,却再一次给对方造成了小小的“伤害”。本是想见的人,怀念的人,无形中造成了伤害,这种伤害,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心里的坎儿如何逾越?
叶弥的叙述很缓慢,透着悲凉,带着一点灰蓝色的忧郁。从一开始就让退休的王校长在“寻找”。他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其实并非深入文字的内部,而是深入记忆的深处,寻找十九岁那年买《资本论》时的青春岁月。十九岁是他生命最蓬勃的年龄。他考取了清华大学。他买了《资本论》。他和考取了中专学校的初恋女友分开了。所有的一切他都忘记了,能记住的是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这本厚厚的书,是他十九岁的记忆,他肯定希望除了“乌黑的头发”,还能从十九岁的旧物、旧时光里,打捞到星星点点的他们初恋的美好,她的样子。
小说的结构颇具匠心。有一天王校长在咖啡店的角落里读《资本论》,有一位穿着咖啡色衣裳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似乎初恋的情愫在空气中悄然弥漫。因为店里太忙,店员忘记了招呼老太太。王校长看见了热情地招呼一声,出于对顾客的尊重,也是对店家的友好帮衬,没想到这位老太太来咖啡店是找厕所的。加之老太太的“暮气”让王校长很不满意,立刻拒绝了她。哪里知道老太太患有“中度认知功能障碍”,他的拒绝迫使她着急,尿湿了裤子……而这位老太太就是他当年的女友。
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在各自历经人生风雨后,以这样的方式再度邂逅,实在让人揪心。有次听蒋勋讲《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时,听着听着,流泪了,就是那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撞击着我的心。
如今,他的记忆力出现了问题,他只能记住她乌黑的头发。
这真是生命的悲凉!
是不是作家有意要说明什么?我们拥有的时候,就应该好好珍惜。当我们失去了,也懂得了珍惜意义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模样,记忆之尘已经落满了岁月的容颜。时间的重量任你怎么掸,任你怎么擦,任你怎么用力掀,也都不会有任何起色。你永远也看不到那种美好、那种幸福了。
我们的爱,不应该是一种伤害。我们的爱,最应该的是历久弥新。这才是爱的终极意义。
《掸檐尘》留给读者的是对记忆、人性与爱等多方面的思索。当我再次阅读时,有了另一种感受:“被伤害”是一种痛,“伤害”也是一种痛,或许伤害比被伤害更深切、更隐秘,贯穿一辈子。作家结尾写“哭泣是内心的召唤”,尽管如此,哭泣为痛苦提供一个流淌的出口,哪怕把眼泪流干,也未必能把生命最纯净、最真挚的爱所带来的伤痛流尽。
让我们好好爱吧,珍惜爱吧,不是对别人,而是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那颗对爱炽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