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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之外,虚实之间——洪放小说《九命》读札
来源:《长江丛刊》 | 许春樵  2025年04月07日09:34

洪放写小说很有数,属于有自觉意识的作家,他手里攥着两套写作路数:一路是直逼现实,与现实短兵相接、刺刀见红的小说,如长篇小说《秘书长》《挂职》《最后的驻京办》《领导司机》《班底》等;一路是解构现实,将现实切割打碎、探索人性隐秘真相的小说,如中短篇《冬至》《说话》《旗袍》等,包括这篇《九命》。

传统的批判现实主义与前卫的现代主义,是写作的两极,很陡、很难兼容,洪放拿捏自如,随意切换,这就不只是小说手段了,而是一种强大的小说能力。

洪放在经济繁荣的基层官场待了二十多年,那年头的宦海沉浮,人欲横流,芸芸众生,世相百态,被他的十多部长篇小说一网打尽。小说流行给洪放带来了畅销的身份和足够的钞票,重要的是这些小说表达了他对礼崩乐坏、道德坍陷的焦虑、不安和恐慌,同时释放了他内心深处对现实世界忍无可忍的鞭挞与愤怒。就像司汤达、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那样,他们总觉得当下的生活应该恢复对可耻的感觉,尽快远离集体无意识的堕落。文学史上通常将这些作家定位于社会良心,有时代责任感和使命感,地位很高。洪放没想那么多,也不打算要那么高的地位,他只是将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真实地写出来。忠诚于文字和内心的表达,是他写作的基本姿势。

这部分写作给读者的感觉是,洪放入世太深,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什么都懂,什么都瞒不过他,他看你脸上的表情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干什么,作为一个普通人,觉得有些可怕,但作为一个作家,这是与生俱来的文学禀赋,也是必须的文学准备。小说家的通透灵敏不是用来算计人的,更不会用在传销和电诈上。小说家对世道人心的通透灵敏用在了小说叙事、故事、结构、节奏、人物塑造上,正因为有了深厚而扎实的现实主义的写作经验和实力,才会有了此后洪放小说水到渠成的转型升级。这就是由对社会现实的解剖升级为对人类自身的关怀,对人性隐秘真实的寻找,对生命存在真相的探索。

二十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和存在主义文学是同步进行的。如萨特、加缪是存在主义哲学家,也是存在主义作家,他们用文学阐释哲学,用哲学界定文学,如萨特的《墙》《苍蝇》,加缪的《局外人》《鼠疫》等。在现代主义文学背景中,很多作家都想成为一个哲学家,从文学史来看,这种可能性和可行性不仅限于萨特和加缪,还有尼采、普鲁斯特等。洪放的现代主义小说实验是在西方现代哲学背景下进行的,很明显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最大。《冬至》里老人临死前要沿淮河一路看一辈子造的49座庙,庙都没了,但他要看,一路默念庙的名字。存在是虚无的,是没有意义的,存在的意义是自我建构,是自我确立,老人就是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言人。《旗袍》半遮半掩地流露出隐秘真相背后的人生无奈和人性挣扎,是海德格尔“此在”的“非本真”到“本真”的难度与困境。

不必质疑存在主义哲学家给我们提供了太多深奥晦涩的哲学词汇,是因为生活本身就深奥又晦涩,所以我们都生活在真相之外,即“非本真”地活着。

这也是小说《九命》要讨论的意义所在。

洪放的小说世界里弥漫着焦虑和不安,在《九命》中可以提炼出两个关键词,一个是人生的“不确定性”,注释了“此在”的当下和未来;一个是“活着的敌人”,敌人是虚拟的,或是真实的“你、我、他”。这两个关键词统一于现实的荒诞和存在的虚无。大学毕业的小荒是一个托养宠物的管理员,985哲学硕士老饭失业后创业烤烧饼,女友小未与他是量子纠缠来的爱情;宠物猫九命的主人Ghost是个身份不详来路不明的女人,她说全世界就她没病,却自己反复去精神病院,她一个人坐在黑暗中跟猫说话,说出的话像谜语,可医院说她什么病都没有;骨汤店里莫名收留的瞎子有感应功能;宠物猫九命既有兽性,又通人性,“它心里明镜似的”。小说中的人物角色是“非常”的存在,与世俗的人间“日常”大相径庭,人物角色历经生活的猛烈搓揉和激烈修剪,异化就是必然的,Ghost和九命是主人和宠物的关系,像是一对仇人,又像是不离不弃的亲人,她要九命“你一个人想,想通了我就回来了,当然,我也想”,想什么?不知道。“我得走了,这里除了九命,谁也镇不住”,宠物主Ghost身份神秘、语言神秘、行为神秘,她怎么就知道小荒前两次没给宠物猫带飞虫过来?小荒说冬天捉不到飞虫,Ghost说墓地有,小荒真就按她指定的位置在墓地带回了一只硕大的蝴蝶。蝴蝶不是被宠物猫九命吃掉的,而是被它毁掉的,九命需要一个敌人,当蝴蝶被戏谑撕碎后,它也停止了呼吸。萨特在对个体无法选择和确定的时候,断言“他人就是地狱”,而Ghost和九命怪异和荒诞的行为中,隐喻并演绎了另一种存在,即“自己就是地狱”,“需要一个敌人”和“少一个敌人”是两个目标,现实的无奈和绝望中,需要消灭一个敌人来平衡自己的内心,来获得安全感。如果没法少一个敌人,骨汤店对面楼里的老板就跳下来当场成了一摊泥,自己成了自己的敌人。

失控的人生里,“敌人”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小说《九命》不在于确立存在的答案,而是演示被遮蔽的事实,揭示隐秘下的真相。写小说,了解和理解生活的本真比找到一条出路更为困难也更加重要。哲学硕士老饭已出家,或正在出家的路上,这不是存在的终极答案,而是存在的选择,选择重新确立存在的方向和可能性意义。

完全从哲学的视角去读一篇小说,难免高蹈和过于形而上,泰纳《英国文学史》中认定所有的文学都是“时代、种族、环境”下的创作实践,现代主义文学也如出一辙。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是西方工业现代化背景下的产物,《九命》显然是中国社会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中的生活事实和精神图谱,现实挤压、逻辑失序、行为失范、心灵异化,被灯红酒绿掩盖和粉饰后的生存危机与灵魂动荡被洪放勘破并揭示,大学生失业、失败者跳楼、商业街荒芜、同学群萧条,应该是个有钱女人的Ghost,周游世界,养着宠物,标榜“生命与爱无处不在”,事实是“生命与爱无处落实”,学统计的大学生养猫喂狗,学哲学的研究生摆烧饼摊,现实的荒诞,心灵的荒芜,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社会事实。因此,《九命》是现代主义技术,却是现实主义站位,一部十足的时代异化变形的活报剧。

洪放的中长篇小说以故事见长,短篇小说却以“反故事”面目出现,不追求情节的完整性,结构散装,人物草蛇灰线,不着浓墨,但细节极具穿透力,观察力和想象力深度融合后,细节细腻、质感、造型到位,如:“暮色是有重量的,落在鹅卵石上,让那些鹅卵石都变成了长形或者方形。他顾不得这些了,用手上的钥匙开门。屋子老,门老,锁却不老,式样也挺新。”“女人将九命递给他,两个人的手一碰,一冷一热,一瘦一胖,如同石头与蘑菇。他随口一问:‘怎么了?病了?手怪冷的。’”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洪放小说语言简练、准确,重要的是几乎所有的语言都是经过内心体验和过滤后的独特叙事,“陌生化”的感染力打造出独特的叙事个性,如:“一进墓园,空气就像一面大镜子,冷冰冰地罩过来。他用手划了划,意在推开这镜子,却发现镜子自成一体,根本就没有缝隙。”“再出门看,暮色已成了夜色,女人好像既在夜色里,又不在。或者,女人就如同坠入了深渊一样,被幽深的巷子给吞没了。”隐喻和象征是《九命》这部小说现代主义的技术支撑,也是小说的内在的精神旨归,九命撕碎的那只蝴蝶与“庄周梦蝶”的“蝶”同属飞翔与自由的象征,量子纠缠隐喻生活无法把握的“不确定性”,瞎子的“感应”喻示看到的都是幻象而不是真相。

洪放小说创作量大,创作手段丰富,如果说他的长篇小说在图书市场“叫座”,他的短篇小说在文学圈里足以“叫好”,真正能标注洪放小说艺术品质的是他的短篇小说,如同这篇《九命》。

现代接受美学认为,文本的意义是敞开的,文学阐释不是还原作者的意图,而是呈现阅读者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既然文学阐释的权力已完全交给了阅读者,所以就对《九命》做了一次现代主义的阅读尝试:在真相之外发现真相,在虚实之间看清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