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3期|刘学刚:小城故事
刘学刚,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在《诗刊》《天涯》《散文》《山花》《青年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发表。现居山东安丘。
诗意日子
1987年秋天,父亲背着铺盖揣着钱包把我送到小城上师范,那情形像极了乡下的秋收。父亲把外形硕大、颗粒饱满的玉米挂在大门两边的树上,其余的摊在天井里。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亲很卖力地供我上学。
记得小城道路很宽,天空很小,路两边有树,后来才知道那是法国梧桐。当时看它满身的疤痕,像被棉铃虫肆虐的棉花,再一看,树上根本没有玉米也不可能有玉米,我的身体一下子晾在小城的汽笛里。
还记得一入学,学校就强调人人要有特长。我不懂吹拉弹唱,不会梵高米勒,只好看书写作,小学时我的作文就被老师在班里范读过。父亲告诉我,小草第二年还是小草,小树说不定就长成大树了。看书的时候,我产生了错觉。我以为赤足走在松软的田埂上,父亲在河边吆喝:水浇到哪里了?这里了!这里,是我站立的地方。我听到了植物内部的水声。我开始以一个乡下人的姿态穿越着小城的斑马线。我轻轻一跃,就碰到了诗歌。
我是小城里唯一写诗的乡下人,故乡是离我最近的语言。风从小城的上空低低拂过,小城与乡村不过是隔着一溜篱笆。常常在周末,我带着一本书跑到小城东面的山上约会。我的眼前是轻烟缠绕的村庄,像菜园里的一些卷心菜,而小城倒像是野地里疯长的麦蒿。后来多了一个画画的女生。她画山画树也画我,我写山写树也写她。这样的场景,我们称它“诗情画意”,我们的日子是“诗意”。她有一副扑克,世界名画的扑克牌面。我们两个人玩的时候,经常舍不得出牌,紧紧攥在手里,端详,像前生今世的幸福。
也许我最愿意说的,是爱情给了我新鲜的感觉。爱情是风,是阳光,是小城的街道,是最新的一期诗歌杂志,鲜活的、干净的、光洁的、水晶一般的色泽。她坐在我自行车的后架上,任凭我以诗歌的方式穿越着小城单调的楼群,我身体中有一种澎湃的激情。在正午的阳光下,我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世界狭窄了,心却宽敞得很。在黑夜里,她的名字如一束皎洁的月光,亮亮地照在我的枕头上。她告诉我,暑假里,她整天泡电视剧,那男主角说话的语气真像我,低低的,如微风拂过湖面。
1990年,不只流行《恋曲1990》,还有许多浪漫故事荡漾在这小城里。我的一个男同学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就在学校对面的板房里理发。我去了,女孩果然漂亮。她长发飘飘,有一种飘逸出尘的美。要命的是板房墙上居然挂了一把吉他。她给我做了一个很帅的发型。问题是,我出门没走几步,她为我吹的发型被现实的风一吹,全都乱了,只好用手梳回原来的样子。这是不是一个隐喻?
小城不长庄稼,楼群街道只是一味地浅白或者灰黄。出了校门往西,我常去的地方是一家报刊零售部。人民路像一棵笔直的树,报刊零售部是树上的柿子,高处的柿子。那里的文学期刊新鲜得不忍心用手去摸。我买《诗刊》《星星诗刊》,也买《诗神》《诗歌报》。当时一些文章看不懂,就像老家刚摘下的柿子,麻口,要放在瓮里捂一些日子的。店主是个乡下女人。你尽管看书不买也行,她自顾自地洗衣择菜生炉子。在到报刊零售处买书之前,要路过一家眼镜店。女老板是陕西人,我们用普通话交流。她的招牌就是“美亮眼镜店”。把眼睛“美亮”一番去看书,仿佛是一种仪式,就像读书前焚香,焚香前净手,就像许多年以后,自己打着领带蹬上皮鞋,去一本正经地相亲。
我开始喜欢小城了。喜欢为冗长的街道做着响亮韵脚的路灯,喜欢路灯下浅浅又深深的影子。小城每天的词汇还是一样:汽车、高楼、物价。但我正赶上了爱情,天长地久的爱情。仅仅通过诗神、缪斯、女神这三个语词,我就推论出诗歌是一位女子,她聪慧灵秀,倾街倾巷。我爱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当我失去了一场现实的爱情,我依然偎着诗歌取暖,依然保持着恋爱时的特征,说话时语气低低的,注视时目光软软的,走路时脚步轻轻的。“即使脸上擦一阵苦风也当是你遥来的叮嘱”,想起过去写的这个句子,我的心中荡漾着无边无际的幸福。
小城,只有共性。它保存着我的爱情,它与众不同。
许多年以后,我回到了小城,因为工作。学校附近的板房早已拆除。夜晚的练歌房流出一道道猩红的光芒,城市开始精力过剩了。眼镜店迁到了繁华路段,成了“美亮眼镜城”。报刊零售部的铺面依旧,恍惚间回到了从前。我一口气买下了所有过期的文学期刊,搬回去,让一屋子的同事笑得直喊肚子疼。
过时了,没价值的,要打折的,你是原价买的?哈哈哈。
现在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新区,小城也不例外。我来的是老区,显然是一本过期的灰黄浅白的期刊。不,它应该是一件瓷器,历时愈久,价值愈大,色泽鲜亮如初。
我的汶河
1997年夏天,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上城了。“上”这个动词真是微妙,因为城市高高在上吗?去乡下转转,是“下乡”,人家都这么说。上城跟上山一样,很费劲的。找门路,往往比爬山路要艰难得多。山路,像一根绳子摆在那里呢。
我还是上课下课,用普通话大声训斥学生,不过从乡村中学调到了城里的一所市属学校。学校在一条河的北面,南面是繁华的市区。风吹稻花香两岸,那是别处的风景。像颗灰灰菜,我的学校淹没在工厂村庄这些高大的建筑物之中,如果不近前,你看不到它的存在。学校名称是“职工三小”,我教的还是初中。一切都是因为那条叫作汶水的河流。一条河,分开了南北,分开了繁华和冷清。学校的学生读完小学,熟悉这里的气息,不愿穿过一座全长五百多米的桥,再走几个五百米的路,去城里读初中了。我也会习惯的,甚至许多年以后,我也会感激那条河流。
是的,我开始喜欢我的学校了。城市如此嘈嘈、喧喧,或许我更适合于站在桥上看风景,隔膜而温和地看着,不说话。在一个距离之外,喜欢着。
我的学校,它的气息恰恰切合了我的性格。校舍全是红砖青瓦的平房,像一个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它太偏远了,在高楼林立物价上涨的当今,它就是一个云深不知处的隐士,一个独钓寒江雪的寂寞渡口。在公共汽车站打三轮车,我必须说出学校东面的化肥厂,司机才知道该去哪里。我的学校所处的隐性位置也十分微妙:发放着城区教师的全额工资,在晋升职称时享受着乡镇教师的优惠政策。学校最后更名为“某市职工子弟学校”,第一届学生毕业证上的盖章算是落到了实处。我们还是说在职工三小上班,别人问教小学吗?也不再辩解,便转换了新的话题。
学校里同一年调来或者分配来的初中教师都很年轻。辛一头飘逸的长发,飘扬着很艺术的气质,运起球来,也是四二拍的节奏。殷教物理,在失恋的那天晚上,用烟头在左臂上很有章法地烧了六个伤口,疼了流泪了,一觉醒来,还是把青春稳稳地投中了篮筐。我的妻子是殷和他的女友一起牵线搭桥相识的,他女友的同事。他们散了,我们聚了,殷说他是我的跳板。森的遭遇如小说情节般的离奇曲折,大学本科毕业生按规定是留城并且教高中的。后来在一个失眠的晚上,聊着聊着,觉得也在情理之中了:新建初中,总得有人教生物吧。一年以后,他去了高中,也算了却一个心愿。
汶河的北岸,工厂不多也不怎么景气,我的校园在当时真的不算大。一条南北的甬路,把办公室、学前班、小学部、初中部、运动场、宿舍区像串冰糖葫芦一样串在一起。平房有些旧了,房前花坛里也只是些年年个头一般高年年花开红艳艳的月季,花坛三围用废弃的砖块斜斜地插了,很傻呆的表情。一下班,整个校园成了一个大大的花坛,花开千朵,各具姿态。轻轻弹掉衣袖上的粉笔灰,你可以泡上一杯茶,小口呷着,安静地看着窗外。从五岁到十五岁,花儿是怎样地绽放,心中有些许成就感。
我与汶河那时有了最亲密的交往。放学后的校园太寂静了,一种死亡般的沉寂。我们总要弄出些声响来,让世界知道我们的存在。辛弹手风琴,用脑袋打着节奏,低头的时候头发像瀑布,一抬头就是一阵猎猎的长风。殷大吼着,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啊,他身体里总有挥霍不尽的动能。我是架子鼓手,拿了教鞭,在桌椅上胡乱敲着,喜欢扮演一锤定音的角色。这还不过瘾,我们大喊大叫着,去了篮球场,分两队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筋疲力尽。夏秋时节,汶河自然成了我们大运动之后的休闲好去处。一个个“白条”投进浪里的姿势青春而性感。脱光了,在岸上站定,吸气,倒退几步,然后向前奔跑,飞速射出自己的身体,动如脱兔,疾如闪电。说时迟那时快,这多像武侠小说的惊险情节!从水底翻上来,抹一把脸上的河水,睁开眼,一个新崭崭坦荡荡的水世界。
那些年,无论春夏秋冬,都是我恋爱的季节。我谈过的女朋友也有几个,她们都曾和我在软软的沙滩上一起坐着,在长长的堤岸上共同走过。偶尔也写写诗,我当时用的笔名是“北方河”。汶河,是一条穿过我身体的河流。它的色泽和质感,或隐或显在我以后的生活里。在岸边走得久了,人,也成了一条河流,流淌着,鲜活着,清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