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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议《丰泰庵》中的女性叙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思科  2025年03月21日15:20

王彬的长篇历史小说《丰泰庵》(作家出版社2024年4月)通过明朝末年长平公主的视角,描绘了不同阶层、不同性格,但命运同样悲惨的众多女性形象。在作家的如椽笔底,这些女性历经苦难、挣扎与觉醒,构成《丰泰庵》的重要叙事维度,从而引起了读者的同情与关注。

一、明末宫中的女性群像

作为崇祯长女,长平公主在正史中仅以“断臂求生”的悲剧形象的短暂存在,十七岁就亡故了,但《丰泰庵》却赋予其完整的生命轨迹。而且通过虚构的流亡秘鲁,将长平公主塑造成跨越东西的历史见证者,使得这个人物既承载了明末战争与宫廷的惨痛记忆,又融入了大航海时代全球化的国际视野。

在西班牙,长平公主与三弟交谈之后,夜不能寐,“睡了一会儿,心里难受极了,我的心似乎被丢在石磨下面反复碾压,痛苦得实在睡不着,便再次穿好外衣走出门外,站在石阶上,遥望那沙洲似的流云,不禁悲上心头。流云的颜色介于灰蓝之间,似乎有一种润泽的微光,云母似的飘忽闪烁,在茶墨色的天穹里缓慢浮动。一颗流星惊异地划过流云,下垂到天边幽然寂灭,夜色更加苍暗浓重了。”长平公主下定决心去万里之遥的秘鲁,在那里寻找自己的新生。

在正史中,长平公主既是皇权象征的公主,又是被父权(皇权)牺牲的受害者。在崇祯杀女的场景中,她既是大明血脉,又是父亲剑锋之下牺牲品,这种撕裂感贯穿了长平公主的悲惨命运。 然而,在小说中,长平公主作为崇祯的长女并不是柔弱女性,而是具有独立的觉醒意识,她反对和亲政策,坚持独立人格。在日常的宫廷生活中,她反抗对女性的束缚,坚持参加宫女读书班,从而扩大读书范围。她以“金色阔眉”挑战审美规范,象征对权力和女性规训的抵制与反抗。她宣称:“我的眉毛我做主,女人画眉只是为自己高兴,怎能只为取悦臭男人!那个臭男人唐明皇,竟然对女人的眉形进行限制,制定种种规范。”她拒绝遵循唐明皇制定的眉形规范,主张“女人画眉只为取悦自己”,甚至以“臭男人”斥责性别歧视与压迫。

与长平公主相反,韦彤是一个虚构的镜像的悲情角色。她原本是长平公主身边的宫娥,因为受到刘太妃的赏识而被封为永昌公主,从而改变身份成为皇族成员。

韦彤是广西土司的孩子,早年父亲被诬陷入狱,韦彤与妹妹被发配到南京宫中做宫娥,后来转到北京,来到长平公主身边,因此性格压抑,与活泼天真的长平公主适成鲜明对比。后来由于长平公主的介入,韦彤父亲的冤案得以平反,使她感到温暖,性格也有所改变。

韦彤擅于画眉,比如画“春山眉”,她的做法是:“整理眉毛时,黑色要淡,关键是要夹杂一些青绿颜色,真的要把春天的欣喜表现出来,最后,在眉影中点几粒金色就好了!”这样的画眉方法今天依然为年轻的女性所信服而且多有启发。

在李自成的士兵冲入皇宫时,韦彤本来已经离开,但为了取回爱情信物,被士兵抓住逼迫与一个年轻的将军成亲而自杀。在作者的笔下,韦彤的死被喻为被罡风吹落的“娇嫩花蕊”,以此象征大明王朝崩溃时女性的悲惨命运:

罗虎突然在暖阁里高喊起来,炜彤下意识走过去,罗虎睡得正深,年轻的脸庞上发出幸福的微笑。罗虎突然伸手将炜彤牢牢抓住,一使劲,将炜彤搂在怀里,再翻身将炜彤压在身下,疯狂撕扯炜彤的衣服,炜彤挣扎不已,却哪里挣扎得开?罗虎喷着酒气的脸“山”一般倾压下来,炜彤一激灵拔下脑后的金钗,猛地向罗虎的脖颈刺去,鲜血立即汹涌出来,喷射在酡色的帷幕上,罗虎的身体慢慢酥软了。

看到罗虎这样,炜彤吓坏了,浑身颤栗,瘫坐在暖阁里。

第二天,罗虎的部下发现罗虎已死,死在暖阁里,是被女人金钗刺死的;炜彤亦死,在暖阁外面,依在大红柱子上,拔剑自刎,人虽然死了,手里却横着宝剑,剑锋锐利闪动,比活人还威严、美丽。

那两个将炜彤押送到罗虎帐下的兵吓坏了,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公主殿下恕罪,公主殿下恕罪!”

部下慌忙上报李自成,李自成听了大惊,叹息一会儿,说这真的是烈女子,下令以公主之礼厚葬。

绛雪是长平公主身边的四个宫女之一。皮肤雪白,五官精致,个子不高。一年七夕摸盲盒时,绛雪摸到了一双高跟鞋。按照宫中规矩,高跟鞋女官可以穿,但是宫女不可以,只有主子恩赐,或者七夕在盲盒中摸到才可以穿。穿上高跟鞋可以提升身高,因此绛雪十分高兴。然而不幸的是,在李自成的军队进入皇城时,绛雪跳井而亡,有一只高跟鞋丢到井外,她是穿了一只高跟鞋死去的。

然而,发生在绛雪身上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有一年故宫Z部在五凤楼举办明朝服饰展,展出了一只明代的高跟鞋。与清代的高跟鞋不同,清代的“高跟”在鞋底中部,俗称花盆鞋,明代与今日一样,“高跟”在鞋底后部。这只高跟鞋精致美观非常吸睛。一天夜里,保安突然听到展柜被打开的声响,赶紧跑过去,看见一个身材不高的小姑娘围着展柜,展柜的门已经被打开,小姑娘的手伸进展柜,正要拿那只高跟鞋,看到保安吃了一惊便迅速跑开,保安拉响警报,被惊醒的保安都起来追,小姑娘围着大红柱子转,几圈之后便不见了。有人说那就是绛雪回来寻找她丢失的鞋。

小说中的这种设置——通过丢失的高跟靴,折射底层宫女的悲辛命运,而且这种悲辛即便是死后也被紧紧缠绕,令人唏嘘也令人心痛。

二、女性书写的历史意义

《丰泰庵》通过长平公主的日记的私密视角,揭示了被正史遮蔽的女性叙事经验。诸如宫廷宴乐细节、公主要求读书的自主意识,均以女性的日常生活重构了历史质地,这些当然属于鸡毛蒜皮的琐事。然而,长平公主的讲述不止于此还涉及了许多朝廷大事,她讲述的袁崇焕之死就令人心惊胆战,凸显了女性视角对英雄叙事的解构:

涂国鼎来到西市时,场面几近失控,听到消息的市民围住袁崇焕的囚车,发疯一般怒吼,袁崇焕合闭双眼沉默无语,涂国鼎命兵丁用皮鞭、木棒驱散百姓,将袁崇焕押到四牌楼中间的路口,待午牌三刻,刽子手狂吼一声:“恶煞都来!”便用锥子似的小刀,开始行刑,割了两天,最后将头颅割下传首九边。每割下一块肉,京师百姓压肩叠背地从刽子手中“争取之”,我后来在江南书生张岱的笔记中读到:

“百姓以钱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膛取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颊间,犹唾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

噫!乌合之众何至于此!有这样的百姓大明不亡才怪

父皇派锦衣卫去抄袁崇焕的家,但是并无余资,只有父皇赏赐的几件朝衣供奉在瓜棱腿方角柜里,唯——值几个钱的是一把黄花梨的禅椅,作为罚没财产卖了三五两银子。他的妻子早已亡故,只有一个小妾,也没有子嗣,按照律令和袁崇焕哥哥的家人从广东流放至福建,后来就没有下文了。

一百多年后,乾隆皇帝将档案公开,说明当时的历史真相,大明后裔这才知道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然而社稷早已沦亡,只能留给后人悲叹。南明抗清义士张家玉在哀悼袁崇焕的诗中有这样两句,一句是:“劳苦功高谁得似?中山何事谤书飞。”再一句是:“只今羽檄方驰急,哪得先生再解围?”然而其时已晚,大明的宫城早已倾颓没有丝毫办法了。

袁大将军的祠堂与墓地在北京东城区东花市斜街52号,佘氏后人至今为其守墓,已经将近四百年了。 与正史不同,在《丰泰庵》中长平公主性情刚强,她抵制和亲政策,认为大明不是孱弱的宋朝,大明的公主岂能下嫁到边远的蕞尔小国!明亡以后,她带着宫女远涉重洋,来到西班牙寻找三弟,后来又再次远渡万里碧涛去了秘鲁,暗示女性在历史废墟中重塑自我的可能。

在小说末尾,作者特意以明史研究者李力的口吻写道:

在长平公主的回忆中,她是否去了秘鲁没有记载,只是在一张纸上写了这样几行文字,是关于中国、西洋与阿拉伯船帆的比较,我抄录在这里:

“大明的船帆是直的,一根桅杆只挂一张帆,升降通过滑轮操作;西洋的船帆是横的,一根桅杆上张挂若干帆,升降船帆通过水手爬上桅杆操纵;阿拉伯人的帆可以转动。西洋人向阿拉伯人学习,将移动船帆的技术学会了,从而可以在任何风向中航行。”

我没有研究过航行中的船帆,不知道长平公主说得是否准确,但是本着保持历史记录的真实原则,还是将它抄录下来。

为长平公主的命运重构与性格重建搭设了无尽的想象空间。

总之,小说通过女性的悲惨命运折射了大明王朝的衰亡。长平断臂、炜彤惨死、绛雪跳井、大批宫女跳河溺死等等,从而构成了“千红一哭”的隐喻,呼应了《红楼梦》中女性的悲剧美学。此外,《丰泰庵》还借鉴了《红楼梦》中“草蛇灰线”的笔法,譬如前文交代宫中有三千阴兵,长平不知道,读者也不知道这三千阴兵何指?后来知道了其实是猫的象征,在小说的末尾特意让一只黄色橘猫搭救了长平公主:“在景仁宫,父皇刺伤了我,他原本是要将我刺死的,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橘猫闯进来,在他刺我时,撞了一下他的右腿,使他那持剑的右臂抖动了一下,逼得那剑锋向上滑动一寸,从我的左臂刺过,我当即昏死过去。五天以后我睁开眼睛,躺在南堂二楼一间密室的床上,两名穿白衣的嬷嬷站在我面前,见我睁开眼睛,连连在胸前画十字说上帝保佑,很快汤若望神父跑过来,他披一袭白色长服,蓝眼睛看着我发出慈祥的微笑。”那只橘猫只所以要搭救长平公主,是因为她曾经在寒冷的雨天救过橘猫和它的幼崽,万物有灵,橘猫是来报恩的。

三、叙事方法与历史语境

叙事方法《丰泰庵》以长平公主第一人称的日记为主要载体,李力、薇妮第三人称的研究作为次要载体,二者通过改造后的评点而相互交织,从而形成对话,这样既呈现了女性个体主观的真实情感,又以学术考据赋予其历史的客观深度。

在这个基础上,《丰泰庵》又通过编者做注释的形式介入文本,从而使得小说具有了三个叙事层次。这样,叙事、评点、注释等形式的运用自然强化了叙事的复杂与多样性,从而增加了文本的可信度。总之《丰泰庵》对中国传统评点体的创造性的运用,使小说与评点不仅熔铸一体,而且产生了“文本生成过程”的元叙事特征,从而呼应了后现代文学观念。

《丰泰庵》采取两种语言体系,小说的底色是流畅的白话,皇帝与大臣之间则采取浅近的文言,从而构成文白交融的语言风格。这样,既符合历史语境,又兼顾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例如,崇祯与大臣们的朝堂对话,既显庄重又不失可读性。

宫廷中的女性中则恰恰相反,采取白话,但在私密日记中又采用浅近文言,诸如“母后辞国”“火焰黑红蔽天”之类,从而突出长平公主作为历史人物的特殊身份,当然也就区分了公共身份与私人情感叙事。

小说的语言十分绮丽,尤其长于意象的隐喻。譬如:“月光从华丽的屋脊滑落”既描绘了宫廷夜景,又暗喻皇朝的权力月光似的虚幻易逝。我们再看这一段:

我穿好衣服走出宫门,看不见任何人,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墨色的夜空里,几只杂色猫在宫阙之间跳跃,像是上苍派遣的幽灵,而月光已经从残月变成新月,两头尖尖,淡淡的宛若少女的春山,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在我心底沙一样一层一层淤积下来。

既清新又俊逸,而生动流丽,有评论家说《丰泰庵》的语言是:“清冷绮丽,如旧岁残酒浸出”,庶几近之呼!

《丰泰庵》十分注重历史语境,比如建筑、器物、民俗,服饰等等,限于篇幅这里只以服饰为例。

小说以极尽考据的笔触详细描写宫中女性服饰,既展现了明人的审美态度,又暗示了女性被物化的命运。

譬如,韦彤的服饰:

那晚,她穿了一件松江府白绫袄,外罩遍地金碾光玫红绢比甲。比甲上有描金宾雁葫芦四合如意纹,圆领与衣襟缝缀海蓝绦边,其上是彩色刻丝折枝花卉,有梅花、牡丹、玉兰,盛开的与含苞待放的,十分优雅富丽。比甲上的图案是浅金色的,绰约地在微蓝的月光下泛出若有若无的幽微光影。

那晚是七夕,韦彤的恋人出公差,二人不能相聚,韦彤去看望长平公主。在作者笔端,韦彤穿着比甲与裙子。比甲就是马甲,马甲是绢做的,颜色是玫瑰红,这种红比大红要淡,颜色发粉,因此是一种娇艳的红色,适宜少女穿;裙子是绫做的,颜色是白色,白裙子配红马甲,这是韦彤服饰的大致描写。比甲上面的图案十分精美,有葫芦和宾雁,宾雁就是大雁,春来秋去如同来宾,因此称宾雁;也有葫芦与四合如意纹。马甲的衣领是圆领,和衣襟一样缝缀海蓝色绦边,绦边上绣着彩色刻丝的折枝花卉,有盛开与含苞待放的梅花、牡丹、玉兰等十分富丽。韦彤与刘俊鼎相爱,但是刘俊鼎出公差,二人不能相见,七夕是恋人相会的日子,二人虽然不能相见,但感情是相通的,因此作者特意在韦彤的服饰中绣上葫芦与大雁之类象征相爱与多子的图案,这样的图案想想都令人欣喜,从而给读者以丰赡的联想与审美体验。

类似的具有文化与象征意义的服饰,在《丰泰庵》中尚有不少,诸如崇祯皇帝、田贵妃、袁贵妃乃至将军与士兵的戎装等描绘,都十分精当生动,这里就不一一举例了。

四、尝试与探索,女性作为历史的重写者

《丰泰庵》中的女性群像,既是被历史碾压的不幸弱者,也是重构历史的主体。

王彬通过长平公主的悲惨身世与流亡过程,将明末女性的悲剧从滔滔泪水中升华为跨越文明的生存叙事。这种书写不仅填补了传统小说中女性叙事的空白,更以文学之力让沉默的女性成为历史的言说者。正如小说结尾暗示长平公主在秘鲁生存的玄想,揭示了女性命运在历史暗夜中终将寻觅到新生之可能。

简括而言,《丰泰庵》作为长篇历史小说,从刻画女性的角度,展示了一些新的尝试与探索,开辟了小历史与大历史平行叙事的新途径,从而为当代文学创作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文本,理应得到我们的关注与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