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鹏:关仁山的反传奇书写 ——谈现实主义小说《酒王》的纯粹性
谈关仁山《酒王》的反传奇书写时,不得不先说传奇。
明代戏曲理论家吕天成的《曲品》中,以“传奇特之事、演奇特之人”概括传奇在内容上的特征,传奇在叙事上讲究曲折离奇,在情节安排上追求戏剧性。叙述公子与妓女故事的《李娃传》,讲述龙女与书生故事的《柳毅传》,描绘“红拂夜奔”的《虬髯客传》,这些唐传奇皆如是。传奇在唐朝流行,它留在文学史中,但其传奇性一直在源源不断的小说新文本中延续。莫言有许多为大家津津乐道的小说,传奇性自是让人拍案惊奇的缘由。他有部《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由十八篇奇谭异事构成,写得波谲云诡。若说他笔下的“奇人”,则是《神嫖》中穿衣出门光身回家的乡绅季范先生,《红高粱家族》中超凡脱俗的女汉子戴凤莲,《丰乳肥臀》中变异的上官金童,等等。贾平凹的《废都》中,庄之蝶的岳母牛老太太是个不睡床睡棺材的通灵者,此外《秦腔》中的引生、《古炉》中的狗尿苔、《老生》中的唱师也都是通灵者。贾平凹对神秘事件、对通灵者有着异乎寻常的书写兴趣及才能,信手拈来皆成“神作”。如果说莫言是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那么贾平凹就是东方的神秘主义大师,传奇是他们成长的重要传统文化土壤。
现实主义是一种立足现实、依托科学的方法论,从神话到现实、从英雄到凡人,传奇在现实主义作品中退缩为一种叙事模式,空余抗拒现实的古典浪漫。是漫无边际地将现实主义拓展至庞杂、包罗万象,还是削减周边,精缩为凝实的本体,这恐怕是每个现实主义作家都免不了要去做的抉择——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小说新作《酒王》来看,现实主义作家关仁山的作品在含纳传奇色彩后,可以反其道而行;或者说,关仁山有能力在建构传奇的同时反传奇,从而让一篇现实主义作品更彻底。关仁山在新时代之前的作品,《九月还乡》《大雪无乡》等是“现实主义冲击波”文学潮流的经典作品,直面现实,以文学的方式反映中国当时底层人群关注的尖锐社会问题。待到新时代后,他创作的长篇《白洋淀上》,描绘的则是新时代山乡巨变的传奇。这“传奇”,依旧是现实的艺术化反映,关仁山写的不是“奇特之事”,亦非“奇特之人”,而是凡人创造新生活的故事——传奇以一种反传奇的方式出现在叙事中。《酒王》应该只是关仁山创作生涯中的一个“小玩意儿”,但也运用了在传奇中反传奇的叙事策略。在这个意义上,这篇“小作品”和体量巨大的《白洋淀上》是并蒂花。这两篇小说,用张爱玲在《传奇》开头所写的那句关于反传奇的经典表述来概括,即:“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
《酒王》里充满传奇色彩的“酒王”,实则只是个名叫“王酒”的普通人。从王酒这个人物本体来体察《酒王》,这个故事是关于个人命运和精神成长的曲折叙事。娶不到媳妇的落拓酒徒王酒,因酒量大成为村里的“酒王”。“酒王”因喝酒被酒厂破格录用,成为滤酒车间的普通工人王酒。王酒因陪客户喝酒,继而成为酒厂的“酒王”,还摇身变为酒厂小领导。“酒王”因醉驾进看守所、丢掉工作,“酒王”戒酒后转型成为农业合作社的领头人王酒。王酒因要推销农业合作社的高粱,重新端起酒杯,但这时候别人称他为“酒王”他坚称自己是王酒。王酒不再是那个因个人爱好、凭个人天赋、为个人利益喝酒的人,为乡亲们喝酒的他,这时候已不是酒量大的酒王,而是精神上的、忘我喝酒的“酒王”。这样一来,他终究会是一个烂醉如泥、卑微的凡人。王酒和“酒王”这两个身份在小说中反复交替,尽管这两个身份始终集结在同一个人身上,但故事发展的脉络是一个普通人在境遇的起伏跌宕中摆脱个人癖好、放弃个人利益的精神成长史。《酒王》中的王酒,一个小人物在故事中反复被称为“酒王”而又反复地重新复位于王酒,这当然不仅仅是一个关于酒量和命运的简单叙述。
王酒的传奇始于他的酒量巨大,不仅如此,他还可以因酒量而改变命运,这一传奇杂糅着中国的历史、文化、人情及世相。如果单说传奇的建构,甚至可以说《酒王》潜在的主角是中国的历史、文化、人情及世相,它们以隐身的方式留存于这一传奇的现场。而解构的过程也在建构之初,已潜滋暗长。王酒获得的社会地位也将因酒量的滥用而失去,甚至在一个抛开个人利益的伟大精神的暗示下,他不得不破戒,端起酒杯成为烂醉如泥的常人,因此可以说,他成为了违背自己意愿的可悲失败者。关仁山笔下的“传奇”与特定的历史等诸多因素构成的背景相联系,《白洋淀上》如此,《酒王》亦如此。《酒王》深刻地探讨了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张力和互动。关仁山不仅重现了传奇故事,更是对历史与现实、文化与文明进行了重新审视。从故事的纵深背景来考量《酒王》,王酒对酒的依赖,既是对传统酒文化的继承,也是对现代社会规则的挑战,他的成功和失败,既反映了社会的变迁,也体现了个体在现代社会中寻求自我认同的困难。在这样的背景下,王酒复杂而立体的形象得以突出。王酒的形象建构,让《酒王》留下一个饮者的人生传奇;王酒的形象解构,让《酒王》留下的则是一声对社会文化的叹息。
当解构展开后,这样一个“酒王”并不剩下什么传奇。一个被各种背景因素裹挟的人,无法挣脱任何一种束缚成为一个特立的奇人,一个可以合情合理发生的普通故事,也便不再能称得上是件奇事。在解构的层面,王酒的故事不是什么奇事,王酒也不是什么奇人,王酒的故事是传统与现代冲突的缩影,是对传奇的一次深刻反思,也是对反传奇的一次生动诠释,《酒王》显现出关仁山独特的叙事和对存在的深刻洞察。关仁山笔下“酒王”的“传奇”带有命运不可测的神秘色彩,而反传奇书写则彰显对“不可测的神秘色彩”的重新解读和质疑。《酒王》的叙事,体现出关仁山不满足于表面的传奇性,而是在深入挖掘其背后的文化及社会心理。《酒王》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在阅读过程中不断重新构建故事全貌的方式,这使得“传奇”的真相变得更加复杂和多维。关仁山对“酒王”的这种叙事,让人物塑造的深度得到扩充,王酒不再是单一的传奇英雄或反派,而是有着丰富社会内涵和复杂动机的个体。王酒这样的人物在“传奇”中因而显得更加真实和立体,进而能引发读者对传统传奇故事中人物形象的反思。
贾平凹的神秘主义作品,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其生成缘由或许庞杂,但是贾平凹和莫言对传奇传统的借鉴与承继显而易见。传奇作品的叙事颇具夸张性,现实主义对客观性有要求,但哪怕是严谨的现实主义作家也会赓续传奇传统,以丰富其作品的表现力。现实主义作家如何在作品中用好传奇性,这似乎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中国小说家有写传奇的传统。但是,作为一个极具代表性的现实主义作家,关仁山的作品《日头》,甚至曾写天启钟自鸣、枯井冒黑水、状元槐的状元眼喷血等情节,以传奇性为故事助兴。尽管关仁山不必局限于现实主义的藩篱,笔者却还是不得不强调,现实主义是反传奇的,这是由现实主义精神决定的。现实主义精神,离不开反思和批判,它必须依托客观、冷峻的书写。传统传奇的退潮,尤其传统神话的没落,和科学与民主大潮涌起,密不可分。如果一定要说科学推动了新传奇及新神话的书写,那只能说它们都在更名为科幻。因此,读到《酒王》,看见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主将关仁山的反传奇书写,看到关仁山对现实和历史、文化的深邃反思及批判,笔者对这位现实主义作家葆有充足的敬意——我将其视为对现实主义小说纯粹性的捍卫。
谈“酒王”的传奇时,不得不谈关仁山的反传奇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