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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田田:美人的反叛
来源:西湖(微信公众号) | 何田田  2025年03月14日09:17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被纳粹带走前几天,她在手稿上最后一条笔记中写道:“我的周围是松树。我坐在我的蓝色粗羊毛衫上,在一片腐烂的枯叶的海洋中央,前一夜的暴风雨浸湿了叶子,我双腿盘坐,好像坐在救生筏上!”

这是上个世纪的人生一瞬,一位法国女作家在生命终程,躲进文字幻化的避难所里,灵魂终于得到片刻安宁。这样的文字很难为当代女性作者企及,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女性书写很容易耽于生活的细枝末节和情感碎片,常常流于空洞矫情。身为一个世俗意义的美女,我无比鄙夷我的日常和情感波动:一条朋友圈的几百赞,一个主持人水赛的省冠军,作为消费主义社会价值排序的上位者,面子上的虚假繁荣不断使我沾沾自喜。某一日突然惊惶,害怕这样的故事一经写出,作者也就从美的创造者降格成了被低级趣味审视评判的对象,伦理和价值观被动隐身,美人变成了play的一环。

我对伊莱娜产生强烈的兴趣,起因是我们拥有同款的母亲。作为我亲眼所见的最美的“70后”女性,我母亲的人生一向不缺乏各种传奇。年轻时被邀约当电影女主角,年过五十还保持着浓密秀发、纤细体态以及紧致的下颌线。当二十岁的我和母亲度假时,搭讪者从来都只要母亲的微信,甚至有刚认识的阿姨对我提及,说知道我母亲,因她名动一时的美貌。

从小,母亲留在我脑海里的画面,不是对着镜子试穿不同款式的大牌霓裳,就是被一群小姐妹簇拥着在香港购物,眼都不眨拿下稀有皮爱马仕,还顺带“赏”给二十几个小姐妹每人一罐数千元的面霜。我是盛世里不和谐的小鼻涕虫,一再攥她衣角,问妈妈什么时候能回酒店。后来,当我看到出生在大资本家家庭的伊莱娜,同样也有一位绝世美人的母亲,而其母也同样只醉心于自己的容貌和男欢女爱。我很想知道,当一个作者被困在这样的基因里,还能不能写出好的作品?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像我笔下肤浅狭隘的井底美人一样,徒劳地羡慕着各大创意写作专业毕业的青年作家,羡慕他们专业系统的规训、辽阔的文学视野以及可贵的思想力。科班毕业生的文学之旅,就像玩一个地图已经被点亮了的游戏,玩家内心有着完整的坐标系,无论快慢、远近,至少他们知道自己身处何方。面对一道题目,他们的脑海里已经有了很多种不同的解法,而我对仅有的一种答案还不甚确定。

因此我对这篇小说(或者可以说我的每一篇小说)是不满意的。倘若短篇算速写,这部中篇只能算一种巴洛克风格的工笔画。小说在很多段落描绘繁复,但其目的仅是文字质感上的修饰,是主体结构之外的雕刻,并不有益于事件的推进,也脱离了对角色人性动机的关注。相比之下,“油画”的小说作者,会像一个无比专业的潜水教练,读者被引领着不断下潜,一米、两米、十米、五十米……径直沉浸入人性的幽微深海,只有合上书的一刻,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说到结构设计,一流的小说家不需要借助建立几个事物之间的拓扑关系来写作,他们有的思想锐利,有的典雅古意,有的智力过人,得以在同一事物的内部进行瓦解和重建。但对功力不够的作者而言,正面写一个人物很容易落于扁平、符号化、细节撑不起人性。因此,我设计了四个女孩子的一组群像,以多个人物提供多种可转换视角,在叙事中保留了回旋余地,同时也不失丰富立体性。当多个人站在命运的交叉点上,人物关系自然形成了一种自因变量的函数关系。说来惭愧,小说采用这种可变系统是为了取巧和降低书写难度,回避直接正面地去诠释人物难以言说的情感命运。

带着对能力、技术、学养、思想力的多重不自信,我选择卷起来,拼命补课,去拓展我视野里的文学版图,凭着我对文学的嗅觉,去追寻我喜爱的作者和作品,去探寻他们的灵魂底色。而这个过程中,却有了意外的发现。我知道人物不等同于作者,作品内的价值观也不能直接代表思想,但是我却总是能不自觉地从作品中看到作者的影子,并且隐隐感受到文本是灵魂在物质世界具象的存在形式。

我一直很喜欢新概念小说,因为里面清澈的少年气流很打动我,但是这种气流往往随着作者年纪增长而越来越稀薄。后来,我认识了一位“35+”的女作者,其学养让我折服,谈话间各种大师和文学理论手到拈来。更让我深深着迷的,是她对文学的热爱。全职写作,带着五万块积蓄搬到广西乡镇,靠信用卡买面包,一个大面包,要分成几天吃,有二十几件一模一样的黑T恤,只为了减少花在着装选择上的时间,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是独自在家写作,因此她的文字里也有着一种迷人底色,一个朝圣者的灵魂。当青春终将远离,美人不再,我渴望成为这样的人。

这让我想起那位从二十五岁开始弃绝社交,在孤独中埋头写诗的美国女诗人。写作跟现实存在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对话式的。彼此认同,彼此补给,并在两者独立存在之中实现写作者主体成长过程的双向满足。最好的创作者,其创作冲动与生活意味应能融洽地结合在一起,同时以此丰富各自的存在景观。写是生存的另一种实现方式,是在想象的世界里构筑现实与可能并存的多种生活。艾米莉·迪金森孤独写了三十年,留下诗稿一千七百余首,绝大多数在她身后发表。对她而言,写是全部,至于能不能被世人看见、认可,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自此,于我,写作已不是目的,而是重建主体性的手段。

写作成了最彻底的精神反叛,我要逃离这种受害者也是同谋的处境。当我见到那些“美人”,那些朋友圈时时流光溢彩实则家境贫寒的网红美女,那些感慨情路坎坷却隐瞒新婚的选美冠军,那些各路琳琅满目的女主播博主校花,我开始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看待、诠释这些人物。我想用写,挣脱美人这个标签。

写作也必然要有独特的精神天赋,去听到身边的灵魂心底的哭声。我试图写下很多个身边的“她”,写下这些被社会规则驯化的可见个体,写下操控她们的无形权力,写精神镜像里的自己。我想为身边的一个个人类个体写作,为人写作,而不是概念上的人民或者女人。

写作是漫长的精神跋涉,在智识上一遍遍地解题思路推演,在心性里一次次刷新和自我超越。当伊莱娜在法兰西组曲写下这样一段文字:“法国人就像厌倦上了年纪的配偶一样,厌倦了共和国。独裁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短暂的情史。但是他们很愿意欺骗自己的妻子,却不愿意杀了她。现在看到她死去,他们的共和国,他们的自由。他们为她哭泣。”她写下的是其卓越的思想力,是其对制度结构、社会群体情绪的深刻洞察,是其对人性的丰沛感受,她也写下了一个美人自我的不断地梳理和成长,写下了内心拼图一块块地推翻、寻觅和重建。这段话的冲击久久激荡,因为我也想抵达深邃的文字背后,生命层次的更上层楼。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而如今,美人成了可以被赦免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