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深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置身时代的洪流
冰山之下,暗流涌动;云层深处,电闪雷鸣。金晖的小说《云层深处》在看似不经意的对“少年往事”的追忆中,道出了一段隐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给“我”的幼小心灵带来巨大冲击和伤痛印记的历史,也道出了一个时代的典型症候。
小说中的“我”在塔镇出生长大,12岁那年夏天,随着工作发生调动的爸爸到城里读书。欢欣鼓舞之余,“我”也在努力适应着城里的新环境和新的人际关系。同学王兵兵率先接纳了我,跟我成了同桌;班主任王美杏老师年轻漂亮、心地善良,在学习和生活中给予我诸多关怀和照顾;同学陈亨利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恶魔,恃强凌弱,蛮横霸道,唯我独尊。当“我”沉浸在武侠的世界里,以为生活会平静地过下去的时候,却听到了越来越多关于爸爸的流言蜚语。少年的美好世界开始一点点坍塌,残酷的生活一点点暴露出它的真面目。“我”终于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不来城里跟我们同住,也在妈妈的幽幽讲述中得知了他们令人心碎的计划。无奈之际,“我”向王兵兵求助,让他证明前一晚爸爸并没有跟班主任在一起,王兵兵却在利用“我”教训完陈亨利后反水,让“我”堕入了绝望的无底深渊。
不得不说,作者深谙冰山理论的精髓要义,也将反衬与烘托的手法运用到了极致。读完小说,脑中立即浮现出何立伟先生的名篇——《白色鸟》,该小说曾荣获1984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入选中学语文课本。两篇小说篇幅不同,背景不同,叙事语调不同,故事迥异,但在叙事策略上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白色鸟》中也有两位少年,一位来自城里,一位来自乡下,两人在宁静空旷的河滩上嬉戏,在清凉温柔的河水里游泳,淡青的山,绿色的岸,白色的水鸟在不远处呢喃,美丽安详,自由自在,一切如诗如画。但很快,一阵急促的锣声传来,将眼前的一切击得粉碎。乡下的少年告诉城里的少年,要“开斗争会”了。水鸟惊飞,天地空阔,故事结束。这篇小说99%的篇幅都在渲染那个宁静和平的优美意境,只有1%的篇幅点出了时代背景。可就是这1%的篇幅,一下子就把我们带回那个人心惶惶的时代,带给读者的震撼可想而知。这不到1%的篇幅就像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留给读者无穷的思考和回味的空间。同时,前面大篇幅的渲染也形成了绝妙的反衬和烘托,少年的世界有多美好和纯粹,大人的世界就有多荒谬和残忍。《云层深处》这篇小说也是如此,大部分篇幅都在讲述一个生性敏感、心思细腻、略显忧郁的少年的往事,到后面才点出了爸爸妈妈各自的不幸以及大人世界的阴暗和复杂。孩子的天真无邪,与大人的算计龌龊,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这反差一下子让人意识到了人心、人性,意识到了城与乡难以逾越的鸿沟,以及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置身其中的时代洪流。
小说中有一个很关键的时间点,那就是1996年,那一年“我”12岁。据此推测,“爸爸”应该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叶。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可能赶上了一点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尾巴,更多的是在青年时期面临改革开放大潮中何去何从的抉择,面对城市化进程带来的巨大诱惑。在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城乡二元对立还十分明显,户籍制度几乎没有松动,进城、有公职、吃上商品粮成为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也是很多人飞黄腾达、实现人生价值的标志。爸爸也不例外。“小时候,我常听人说,爸爸是个很有才的人,要不是因为妈妈的羁绊,早就飞上天了。”可见爸爸是有野心的,也一直是以“怀才不遇”自居的。何况,据说爸爸留在塔镇教书,是因为妈妈当年用“计”与爸爸结婚,爸爸不得已,才委身于塔镇。留在乡下不能进城的爸爸“像一只被束缚住了的鸟,经常出去一个人喝闷酒,天黑了也不愿意回家”。经过十几年的苦熬,时光来到1996年,当进城的机会摆在眼前时,爸爸毫不犹豫选择了进城,成为一名公办教师,妈妈无奈,让“我”跟着爸爸进城读书,但终究拴不住爸爸的心。母亲只有初中文化,又长期生活在农村,而班主任王美杏老师虽然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但长相漂亮,追求者甚众,文化程度也高,“更配得上爸爸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成为爸爸的“心头好”和“白月光”。应该说,“爸爸”这个人物形象很有典型性,是那个时代条件下千千万万走出大山、走出农村、进城落户、追逐梦想的代表。这是不可阻挡的时代化浪潮,每个深处其中的人都身不由己地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也自觉不自觉地化身时代洪流的一份子,推动着时代浪潮滚滚向前。
其实,“爸爸”在心理和精神上的转变在小说中早有体现,他一方面对“我”关怀备至,展现出“既当爸又当妈”的一面,一方面悄悄地与王老师联络,从“很晚才回来”到“一夜没有回来”,再到“每个星期总有几天晚上没有回来”,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小说的巧妙之处就在于设置了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明线是“我”在学校的所作所为和心理感受,暗线则是爸爸和班主任之间以及与妈妈之间的感情变化。两条线交织缠绕,表面上明线更突出,实际上暗线更重要。表面上在写“我”的少年心事,实际上写出了爸爸那一代人的精神历程。小说的可贵之处也正在于此。如果小说仅仅停留在描摹一个从乡下来到城市的少年无垠的心事,那么这篇小说将平淡无奇。有了“爸爸”这个由乡入城的典型人物,小说一下子变得深刻起来。
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忽视“妈妈”这个人物形象,她何尝不是千千万万渴望幸福生活、在乡村数十年如一日忍辱负重的女性代表?早年她迫使“爸爸”留在乡下,两人一起生活十几年,而“爸爸”进城并与班主任好上后,她在无奈的现实面前坦然选择放手。这样的人生着实让人感慨。这也许是一个隐喻——任何势力都阻挡不了波涛滚滚的时代洪流,阻挡不了波澜壮阔的时代化和城市化进程。而以陈亨利为代表的“城市阻力”,并不会让“爸爸”和“我”的城市化进程一帆风顺,他在“我”进城没多久就给了我狠狠的一击:“起初,我还用手拿起来挡一下,但很快,我就放弃了抵抗。一种极致的放松意想不到地攫住了我。这种放松是从头部开始的,然后一点一点往身上蔓延,等到了脚底的时候,我尽情地舒展开了身体。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汗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也有可能是泪水。我分不清。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望着无边无际的苍穹。夜空宁静,星汉灿烂,若出其中。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我仿佛觉得妈妈就在眼前。”这也许是一个更大的隐喻——虽然不可阻挡,但任何的变革和城市化进程都伴随着阵痛甚至撕裂;虽然伴随着阵痛和撕裂,但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作者系《光明日报》编辑,青年作家,中国小说学会会员 )